鹿朝一夜没睡, 精神有些萎靡,砚焉早上起床一看,以为她是因为被抓来魔域吓坏了。

宫女端上了早饭, 他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 大发慈悲地说:“你只要答应我, 从今往后不去尊上面前凑,就留在本座身边,本座保证在魔域,没有人敢伤害你。”

鹿朝揉揉酸涩的眼睛:“啊?”

砚焉说:“不用这么感动, 谁让阿球喜欢你呢?”

他话说完,阿球就凑到鹿朝身边, 蹭着她的腿求抱抱, 她把阿球抱起来,歪坐在椅子上, 闭上眼睛打盹。

砚焉身为继任魔尊, 之前每天一大早起来都有一堆屁事等着他,忙到天黑都说不定, 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一个人来找他。

他赤着脚, 踩在柔软的长绒毯子上,走到外面去,随手招了个魔兵来问:“今日怎么没人来?”

魔兵恭恭敬敬地说:“殿下,尊上回来了。”

砚焉呆了一下, 随即笑起来,踢踢踏踏地跑进去, 把鹿朝从椅子上摇醒:“走, 带你出去玩儿!”

鹿朝:“我不想玩儿。”

“快走。”砚焉已经抱上阿球,拖着鹿朝就把她拽起来。

别看他只是个九岁小孩, 一身怪力却十分惊人,鹿朝无从反抗地跟着他出了王宫。

阴墟大街上,听到混乱的声音,鹿朝才精神一振。

之前从半空中往下看,只觉得很热闹,如今身在其中,鹿朝才知道什么叫混乱无序,一条大街上,卖什么的都有,杂乱地挤在一起,更有些人一言不合就在大街上拔刀互砍,血溅当场,赢的那一方勾着一名妖娆美丽的魔族女子从尸体上跨过,嚣张地走了,尸体就那么扔在大街上,行人来来去去,竟没一个理会。

有时候,有人骑着妖兽狂奔而过,也完全不避行人,被撞上要么上去打一架,实力不够,只能自认倒霉。而路上有美貌少女走过,更是会被无数男人大胆调戏,魔族女子对此早已习惯,看着不顺眼的,一巴掌过去,互相打起来,若看顺眼了,倒是上前勾搭一番。

鹿朝是个人族少女,长得娇美动人,一路走去自然吸引了无数目光,只是魔域之中,没人不认识砚焉,谁也不敢上前来找死。

“这是魔域的圣婴果。”砚焉塞了一个果子到她手里,鹿朝拿起来一看,那是个绿油油的小东西,长着稚嫩且丑陋的婴儿脸,她吓了一跳。

‘咔嚓’

砚焉咬了一口圣婴果,歪着脑袋看她:“很好吃的,是甜的。”

他一边说,还一边喂阿球咬了一口,一人一狗吃得津津有味。

虽然看得出是一种果子,但长得是真下不了口。

砚焉说:“在魔域,食物只用来填饱肚子,不像人界,还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吃法。”

鹿朝已经看出来了,这一条街上,食物种类很少,她来来去去就看到那么几样,魔域的土壤中,本就种不出什么精细作物,哪怕人界随处可见的小米麦子,在魔域都是罕见之物。

圣婴果这种果子,外形丑陋,口感寡淡带着苦涩,只有一点点甜味,在人界恐怕只能沦为猪食,在魔域却被年幼的小殿下吃得津津有味。

鹿朝放眼望着这条阴墟中最繁华热闹的街道,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都城尚且如此,魔域中其他地方的百姓,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从前没有来过魔界,只知道这是一片并不富饶的土地,但没想到居然会贫瘠至此。

“这就是魔域中最好吃的东西。”砚焉的小手拉着她,停留在一个摊位前。

是卖饼子的。

鹿朝乍看之下没什么,直到听到一旁剁肉的声音,不由地往旁边一看,顿时脸色煞白。

只见那粗壮黝黑的老板手中,一把锋利的刀飞快地在一条腿骨上分割,很快分下一堆肉,他飞快剁细,包入饼子里,放进了烤炉。

那腿骨,分明是一条人腿。

鹿朝飞快转身,跑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里,干呕起来。

“跑什么?上次就说过,带你来魔域的话,就请你吃人肉饼子。”砚焉坐在一道矮墙上,摸着阿球的脑袋对她说。

阿球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却仿佛对她充满了同情。

“你们真的吃人肉啊?”鹿朝从前只是耳闻,真正看见了才觉得可怕。

“这有什么?”砚焉满不在乎地说,“你们人族,不也吃牛羊鸡鸭,各种各样的野兽吗?越是珍稀的兽,越是人族追捧的美食,也没见你们考虑过兽族的感受。还有神族仙族,不也拿夜摩一族的血来修炼,甚至他们还不如猪狗,猪狗都死得痛快一点,但是夜摩一族却要被不停取血,因为他们有极长的寿命,不容易死,所以这个痛苦的过程,会长达数百年,上千年。”

鹿朝睁大眼睛:“怎么会有这种事?”

砚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非吾族类,谁又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鹿朝觉得心里很难受,她忽然想起梦中那个站在悬崖边的少年。

“好了,回去吧。”砚焉抱着阿球跳下围墙。

鹿朝回去之后,就没力气了,额头滚烫,似乎发起了烧,人也迷迷糊糊。

砚焉赤脚站在床边,看着王宫里的魔医给她诊治后,不知所措地说:“小姐是凡人,魔族的药药性凶猛,恐怕吃不得。”

“真是不经吓啊。”砚焉一张小脸上写满了‘麻烦’两个字。

“殿下,怎么办啊?”魔医问。

砚焉伸出小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随后缩回来,他长这么大也没生过病,不知道她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砚焉:“送去寒泉中泡一泡?”

魔医犹豫了一下:“这可行吗?”

两个魔族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外面的宫人惊慌地喊了一声:“参见尊上。”

魔医连忙跪下去,脑袋磕在地上不敢抬头。

砚焉倒是胆子大,看着走进来的黑衣少年,挑了一下眉:“尊上终于舍得回来了?”

帝夙看了一眼鹿朝,才开口:“怎么回事?”

砚焉说:“带着她出去看了吃人肉,她就吓成这样了。”

说完后,他清楚地看见了魔尊眼底杀人的情绪,让他的心脏也不由自主一跳。

“我哪知道她这么胆小?”砚焉心虚地说,阿球缩在他怀里,自帝夙进来的一刻,就瑟瑟发抖。

“出去。”

魔医早就飞快地溜了,砚焉也只好抱着阿球出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帝夙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后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

鹿朝迷迷糊糊知道是他:“夙夙。”

“我在。”

“我想回禹州。”

他垂下眼眸:“我知道。”

鹿朝艰难地仰起脸,看着少年清冷漂亮的下颚线,终究还是觉得不忍心:“我们一起回禹州,好不好?”

“朝朝。”他蹭着她的额头,哑声说:“可不可以不回去,我会让魔域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鹿朝从他怀里挣扎起来,脸上烧得通红,眼中盈着一层浅浅的水光:“你不想回禹州吗?”

帝夙张了张口,他做梦都想和她一起回禹州,可是他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回去了。

禹州不会接纳他,整个人界都不会接纳他。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你先回去,我……过段时间再回去,或者,等以后魔域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可以随时来,好不好?”

鹿朝看着他灰色的眼眸,确定他现在还没有觉醒。

可是他留在魔域,迟早要觉醒。

她不希望他变成那个样子。

“我知道我从前对你不好,但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你不应该留在魔域,这里不适合你,你跟我回禹州吧。”

她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了,眼眶通红,鼻尖也是红的,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他深吸一口气,将她发烧出汗沾在脸颊上的发丝别到耳后:“我送你回去。”

鹿朝抓住他的手:“你不是说过,会一直保护我吗?”

帝夙的手指勾起她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他现在知道这些都是封印他的神器,里面有他一部分力量,还有残存的魂魄。

“遇到危险的话,就拽下长命锁,不管我在哪里,都会立刻到你身边。”

鹿朝知道,他是真的不会回去了。

他虽然失忆,但从来不是个傻瓜,他回到人界,不会有人接纳他,神族对他日夜提防,魔族会想方设法把他带回来,他不管在哪里,都不会平静。

鹿朝擦去眼底的泪水,和这个少年静静地对视。

也许下一次再见到他,他已经觉醒了,而这个喜欢她的单纯少年,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个时候,他们或许就不可能这样平静地对视了。

鹿朝抬起手,用指尖细细地描绘了一遍他的眉眼,唇边露出一丝浅笑:“下次见面时,希望我们都能像现在一样。”

帝夙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你是我妻子,记住了,不要喜欢别人,我们不会分开太久,下次见面时,我会名正言顺去迎娶你。”

鹿朝点点头,世事无常,下次再见时,不要是敌人最好了。

鹿朝在巨灵山脉前回头,魔域灰蒙蒙的大雾中,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她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慢慢往长城的方向走去,只有几步远,可是她发着烧,脚步虚浮。

“是谁?”长城上方站岗的士兵发现了她,大声呵斥。

鹿朝抬起头,城墙虽然很高,但站岗放哨的士兵都有一定的修为,尤其在目力上,一看见她的脸,大惊:“是朝阳郡主!快去通知小霍将军!”

士兵不敢擅自开门,但很快,闻讯赶来的霍柏亲自打开了城墙下一道小门,朝着她狂奔过来。

“朝朝,你没事吧?快去请大夫!”

鹿朝昏昏沉沉靠在霍柏身上,很快失去意识。

她这一场病不是吓出来的,甚至也不是病,而是体内灵脉在灼烧,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是突破下一重境界的征兆。

她在妖境时,已经经历过第二次天劫飞升成仙,只是当时是魂魄状态,没有去往琉璃仙都,而现在,她即将迎来第三次天劫了,但如今还是这个孱弱的凡人之躯,灵脉疯狂运转,却找不到突破之口,才让她浑身发热。

如果顺利度过第八重灵寂境的话,下一重金身境,她就该成神了。

前世的她,从虚灵境直接越过灵寂境和金身境,到达涅槃境成神,只用了一日的时间,那是因为她当时身体就很强大,不像现在受凡人之躯的束缚。

然而纵然如此,天劫还是来得如此之快,距离在妖境飞升,也不过几日时间。

鹿朝额头上全是冷汗,她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渡天劫,否则几道天雷下来,这凡人之躯就会灰飞烟灭。

以凡人之身强行渡劫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得想个办法把这次天劫压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渡劫。

“小郡主不像是发烧,这病症老夫我从未见过。”大夫急得满头大汗。

禹州王说:“她从魔域回来,是不是被魔域的人动了什么手脚?”

“那怎么办?”霍柏和霍桐都不知所措。

禹州王想了一会儿,说:“去请九天神女,求她救一救朝朝,好歹在凡间做过姐妹,希望她念着这一点点血缘之情。”

“阿公。”鹿朝拉住禹州王的手,“不要请她,她和我从小就不合,她不会救我的。”

主要是,云瑶来的话,就会发现她根本不是个凡人,到时候,只会添乱!

云瑶是九天神女,但就算她豁出性命来,也不可能帮她抵挡这一次的天劫。

“可是你这个样子,该怎么办啊?那个帝夙……”禹州王看起来比平日要苍老许多。

鹿朝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问道:“阿公,你都知道了吗?”

禹州王点点头,怜惜地看着她:“早知道他是魔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现在把你害成这样。”

“不是他……”鹿朝摇摇头,“阿公,你不要担心,我没什么事,休养几天就好了,你不要让人知道,尤其是别让九天神女……”

“别让我怎么样?”鹿朝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云瑶的声音。

她缓步走进来,身上淡淡的神光让屋子里似乎瞬间亮堂起来,身上的红羽披风都熠熠生辉。

她笑看着**的苍白虚弱的鹿朝,说道:“朝朝妹妹,你我算是姐妹一场,你生病,我岂能袖手旁观?”

鹿朝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偏头看向这位预言之中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