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脖颈上顿时血流如注, 大股大股鲜血狂涌而出,他身上那层辉光,随着鲜血的涌出, 越发黯淡下去。

“你……”他用力攥出裴知玉的手, 满心地不甘, 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傀儡算计了,“好大的胆子!”

裴知玉满脸污泥和血水混合在一起,身体在随着高塔倒下时,已经摔得残破不堪, 只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脸上甚至还能带着一丝温润的笑意。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只是一个傀儡, 无情无心, 您所说地胆子,我好像并没有。”

正因为没有, 所以他敢算计妖王, 甚至敢弑神!

妖王睁大眼睛,张开手指想召唤自己的本命神器皎月绫, 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私自来到凡间已经触犯了天地规则,本就被压制了神力,更何况,他大部分力量都留在虚空之境里, 才会让这小小的傀儡钻了空子!

裴知玉俯身在他耳边说:“神是不会死的。”他笑了一下,脸上的污泥和血水一滴一滴落在了妖王熠熠生辉的白衣上, 竟将那纤尘不染的白衣染上了几个污点, 他垂眸看了看,笑容越发温润, “恰好,傀儡也不会死,但傀儡想要脱胎换骨,是可以重新借一副躯壳的。”

妖王冷冷道:“你不要异想天开,以你一个傀儡的意识,妄想主宰神!”

“反正,我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裴知玉说着,将他的鲜血抹在手上,开始结印。

“你会后悔的!”

妖境的大雨疯狂地冲刷下来,将满地血污和鲜红的赤月草灰尘全部冲刷得一干二净。

原本赤月城中生活的小妖物们,看着风波终于过去了,等了许久再没有新的动静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而原本在妖王宫殿里侍奉的妖物更是慌慌张张地四处看,小声地交流着。

“妖王陛下在哪里?”

“没看到啊,从那阵惊天动地的天雷后,就没见过陛下了!”

“陛下常常在赤月塔上,如今塔倒了,可能毕竟会在附近,我们过去看看吧。”

王宫里的妖物踏着满地泥泞,慢慢走向那座倒塌的赤月塔,雨水太大,几乎形成了一片雨雾,稍远一些的地方都看不到,等到靠近了赤月塔后,他们才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

“陛,陛下!”小妖物们立刻跪下来,匍匐在地,谁也不敢抬起头。

站在赤月塔边的白色身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声音温和:“起来吧。”

小妖物们瞬间心脏像打鼓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惊惧的神色。

他们侍奉在妖王陛下身边这些年,几乎没有听陛下开口说过什么,甚至连陛下的身影都看不见,陛下常年在赤月塔上,那地方谁也不敢上去,甚至妖界四处都有传言说,妖王陛下根本不在赤月城中!也不在妖境!

只是碍于陛下强大的实力,就连十二位城主,也没有胆量敢去赤月塔上一探究竟。

他们这些在王宫中伺候的妖物,不过是按照妖王喜好,把王宫各处打扫干净,每日往赤月塔中送去一些新鲜花草,入夜之后,再将赤月塔中所有灯火点亮。

在赤月塔中,妖王陛下的行踪也是飘忽的,他们不敢乱看,也不知道陛下究竟在哪里,哪怕偶尔看到了,也只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身影,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只是,从前妖王陛下从不会对他们说话。

几个小妖物忐忑不安地站起来,个个低眉垂首,不敢多说话,只是眼角微微一瞥,看见妖王陛下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个白玉盏,上面沾了地上的污泥,妖王陛下动作温柔地擦去。

那白玉盏从前就经常见陛下捧在手中,却没有一人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鹿朝睁开眼睛,动了动手臂和五指,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转头看向守在床前的一堆人,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我没事了。”

禹州王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冷峻少年,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欣慰,这个夫婿没有选错,他肯拼了性命把朝朝救回来,足见他的真心。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和朝朝说。”禹州王摆摆手,连帝夙都赶了出去。

门关上之后,他在鹿朝的床边坐下来,说道:“朝朝,阿公年纪大了,再过几年,禹州就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固若金汤。”

“阿公年纪怎么会大?您的修为这么高,年纪算什么?只要有您在,禹州就牢不可破。”

禹州王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她说话一派天真,让自己感到欣慰,又满是怜惜。

“这些年和妖物魔族作战,阿公也受了些伤,不是靠修为可以维持的。”禹州王笑了笑,“不过,我如今不担心了,之前我还犹豫不决,可是今日总算下定决心了。”

鹿朝问:“什么决定?”

“我打算把禹州的兵权,交给江小山。”

鹿朝:“……”

“不行!”她立刻否决。

禹州王皱起眉:“怎么就不行了?”

“阿公,为什么要交给他?他一没资历,二没能力,禹州百万大军怎么能草率交给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

禹州王笑道:“朝朝长大了,你的担心是对的,不过资历可以历练,能力也能慢慢培养,阿公的眼光不会错的,他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必定会超越我,你别看他才来几天,现在禹州军中大部分人,对他都是福气的,你那几个叔叔伯伯,提起他也赞不绝口。”

“但他还是不行,霍柏和霍桐都不错,还有您手底下也有几个年轻有为的副将,提拔他们不好吗?”鹿朝一直摇头。

禹州王不禁疑惑:“其他人都可以,怎么就他不行?他也不是外人,他是你夫君!”

鹿朝总不能说他是魔尊,禹州军交给他就等于直接给对方送人头。

“阿公,我和他也不一定能长久。”

禹州王沉下脸:“莫非,你还惦记着姓裴那个小子?这一次的事情,要不是他失踪了,我一定将他大卸八块!”

想到裴知玉,鹿朝心中还是一阵滞郁,他没有想过要她死,而最后,他应该已经死在雷劫中了吧。

她神色间有哀伤,禹州王看的更是生气,站起来左右踱步:“你这丫头,放着一个那么爱你的江小山不要,偏生喜欢那个差点儿害死你的小子!我看,你就是从小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

“阿公,不是这样的!”鹿朝百口莫辩。

“你好好想想,到底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禹州王扔下这句话,气冲冲地出去了。

禹州王出了房门,看见站在外面的帝夙,少年抱着剑,倚在廊下的柱子上,神情虽冷淡,但这副忠心耿耿守护的样子,却让禹州王大为满意。

他老脸上堆满笑容,对他招招手说:“小山,你过来。”

帝夙看了一眼鹿朝的房门,才跟上他。

出了院子,走在花园中,禹州王闲扯了几句这次多亏有他,辛苦他了之类的屁话,然后才看了看,左右都没有人,才拉下一张老脸问:“你和朝朝,圆房了没有?”

帝夙摇摇头。

禹州王看他这副老实巴交的单纯模样,都替他着急:“你们都成亲多久了,怎么还不圆房?你……是不是不懂?”

帝夙摇头。

“那你……”一生纵横沙场的禹州王,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努力一下,早日让本王当上太爷爷!”

他说完走了,帝夙思索了一番他的话,才回去。

房间里,鹿朝还想着怎么打消禹州王的念头,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头看见帝夙。

“阿公叫你做什么?”鹿朝问。

帝夙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来,动作是如此自然而然地亲昵:“他说,他想做太爷爷,让我努力。”

鹿朝:“……”

她转身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你要不要脸?”

帝夙低笑一声,握住她的手,含着笑意的灰眸静静地看着她:“你我是夫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眼前的少年,神情认真,眼睛亮晶晶的,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执着。

鹿朝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虚,把自己的手抽回去:“我们又不是正常的夫妻。”

帝夙说道:“朝朝,无论如何,我不会和你和离,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来让你喜欢我,你能不能不要急着否定我?”

鹿朝偏过头,这话她怎么接?

他单纯直白的情意,却那么炽烈,不顾一切。

“江小山,我心中其实早有喜欢的人了。”

帝夙抿了抿唇,年轻的脸上有一丝受伤的神情:“我知道,是裴知玉。”

“不是他。”鹿朝低着头,“是一个,和我分开了很久很久的人,我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找到他。”

帝夙怔怔地看着她,眼眶有些泛红:“你为了拒绝我,编出这样的谎话。”

“如果是谎话,那就好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就不会难过这么多年。”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尾音是哽咽的。

帝夙豁然站起来,用力握紧了手里的问道,因为太用力,指尖甚至溢出了一丝丝黑色气息。

鹿朝心里一沉,连忙说:“江小山,你冷静一点,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想欺骗你,一直以来,你对我很好,我感激你的付出,可是……”

“住口!”他忽然低吼了一句,身体也隐隐颤抖,心里铺天盖地的黑暗,让他蓦然回神,有些害怕地看了她一眼:“我……朝朝,别说了,我,我不想伤害你。”

“你怎么了?”

“我……”

……

“您可是魔域之主,万魔之魔,留在人间做一个失忆的凡人算什么?”

……

脑海之中,又想起砚焉的话,他烦躁按住额头,阻止那些纷乱的声音跑进来。

可是不断地有人喊他,脑海之中,有些模糊的画面飞快闪过,全是天塌地陷,尸山血海……一身黑袍的男人提着问道剑,缓缓地转身,血红的眸子冷冷看着他,鬓边一缕白发被风拂到眼前。

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正带着一种睥睨世间,蔑视生灵的阴翳目光。

“滚开!”帝夙忽然抽出了问道,在虚空中用力砍下!

哐当——

桌椅被砍翻的同时,鹿朝也惊叫一声,让他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

帝夙抬起头,看见倒在地上,捂着手臂的鹿朝,指缝间,一缕缕血丝渗透而出。

鹿朝震惊地看着他,方才若不是自己从前有逆天的实力,恐怕逃不出这一剑。

“朝朝……”帝夙扔了问道,把她扶起来,按住她流血的伤口,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没关系。”鹿朝说,“只是皮肉伤。”

她说完,还是担忧地看着他,在妖境她就很疑惑了,为何他吸收了招魂铃中的力量之后,却没有失控,这一次,他好像可以很正常的控制这些力量。

封印他一魂一魄这种鬼话,是用来忽悠砚焉的,如果当时的君染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屠了半个神族。

当年她被封印在九巫山里,只是一缕幽魂,君染来找他的时候,也是神力衰竭的状态,整个神界都束手无策,她也只有一个从未尝试过的六魂封印。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中天魂,地魂,命魂为人之根本,不可撼动,七魄中中枢一魄则为命源,亦不可动,剩下的六魄乃是人的喜、怒、哀、惧、爱、欲,可以更改。

她便是利用这六魄,以术法分别封印之后,一个人便会忘却一切,所有情感都消失,并且有短暂的片刻,会失去神识,毫无反抗之力,就是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用九件神器分别抽走帝夙的力量和记忆。

他是不死不灭之身,也唯有这一个办法,而他能够控制力量的三魂一魄,她根本没办法控制。

魔神之力回到帝夙体内,之所以会让他失控,鹿朝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之所以忽悠砚焉,自然是不想让他立刻把三件神器中的魔神之力和记忆释放出来。

招魂铃中的力量没有让他失控,鹿朝还庆幸了一下,也许他彻底觉醒,还能有现在的记忆,不一定会杀她,可是方才那一剑,让她稍稍放下去的心脏再次悬起来。

她坐在床榻边,掀开衣袖,让帝夙帮她处理伤口,那确实只是个皮肉伤,流了一点血,但是并无大碍。

可是他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一直垂着眼睛不敢看她。

“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鹿朝只好安慰他,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帝夙已经在很努力地克制了,但他就是天生的魔尊,有什么办法?

帝夙把她轻薄柔软的衣袖拉下来,随后把她整个人拥进怀中,下巴蹭着她头顶。

“朝朝。”少年声音有些气闷,“有些奇怪的力量跑到我身体里,第一次是山河笔里,只有一点点,后来,我想去幻境里救你,就吸收了同心玉里的所有力量,那一次,我就很难控制自己。”

听到如实把所有告诉她,鹿朝还是有些感动的,现在的帝夙,真是好喜欢她。

“昨天,招魂铃里那些力量,也跑到我身体里了,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失控。”

一听这话,鹿朝就精神了,连忙问:“为什么?你是怎么控制的?”

帝夙竟然难得地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片刻之后,才问:“你还记得招魂铃里的事情吗?”

鹿朝以为他问的是招魂铃里第四世的记忆,便说:“当然记得了,你那个记忆恢复了,就能控制了?”

“不是。”他捏了捏她的后脖颈,“是招魂铃里,我们……”

鹿朝:“……”

她想起来了。

然后她震惊了,她猛地抬起头看他:“你……你知道?”

招魂铃里真的有一部分他的魂魄,随着力量回到他身上,那魂魄也回来了,所以他都知道?

鹿朝的脸‘唰’地红了,连忙推开他,生气地说:“你平时看着单纯老实,没想到原来那么坏!我一个孤零零的魂魄不小心跑进去,你就那样!你怎么可以那样?要是跑进去的是别的魂,你是不是也那样?”

“不会的。”他眉眼冷厉平淡,却也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是别人,我就不会。”

鹿朝和他坐在床边,四目相对,又默契地移开视线,气氛莫名地变得很奇怪。

虽然那是一次意外的神交,但是比起肉身的欢愉,确实要强烈百倍,想要忘记都很难。

而两个人灵魂交融过,已是再亲密不过,这世间哪怕是神族,为了保护各自的魂魄,轻易也不会神交,魂魄是极其脆弱的,没有绝对的信任和爱意,绝不会把自己的灵魂暴露给另外一个人。

而灵魂上一旦沾染上某一个人的信息,哪怕千年万年后,都难以抹去,若是霸道一些的,在魂魄上留下特定的标记,那将来对方就绝不可能再同第二个人神交。

鹿朝强调:“那是意外!”

帝夙直白地说:“但我很喜欢。”

鹿朝瞪着他。

帝夙:“因为这样,所以那部分力量,我可以控制,它们也很喜欢。”

鹿朝想捂住耳朵,甚至想失忆,但这又是个关键的讯息,她勉强压下了难为情:“你是说,是因为那个,所以……”

“嗯,它们很听话。”

“你骗我!”鹿朝不相信,这小子经过四世记忆之后,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了。

沈晏是个花花公子,应少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们把他带坏了。

帝夙笑着凑过去,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你可以再试一次,让同心玉里那部分力量也变得听话。”

鹿朝:“……”

她猛地站起来,拎起**的枕头,对着他一通猛捶:“你敢戏弄本郡主!我揍死你!!”

帝夙抱着头,任由她揍了一顿,也没有还手,反而哈哈笑起来,年轻气盛的胸腔鼓动,笑声恣意而飞扬。

走到门外正准备敲门的云瑶听到里面的动静,手一僵,没有敲下去。

他竟然笑得这么开心,真是奇怪,他可是魔尊啊。

无情无心,绝七情,灭六欲的魔尊,为何会这样?

这是第九世……看目前的情形,难不成,她和云朝要在这一世圆满吗?那怎么可以,那她算什么?

“云姑娘,你有什么事吗?”在这里伺候的丫鬟看见她站在这里,便过来询问,她听着里面的动静,便笑着说:“小郡主和姑爷在休息,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奴婢,奴婢会为您传话。”

云瑶回神,冷冷扫了一眼那丫鬟,说道:“云朝醒来之后,让她来见我。”

丫鬟皱眉,但看着她说完之后就走了,只能无奈叹气,不远处的另一个丫鬟说:“这个云姑娘,向来眼高于顶,你一个凡人跑她面前去,不是自讨没趣吗?”

“这可是在禹州王府,她凭什么那么高高在上?而且整天一副觊觎咱们姑爷的样子,看着就烦!”

“听说,原本和姑爷订有婚约的是她,可是宁王嫌弃姑爷出身寒微,让他娶了小郡主,现在发现姑爷是块璞玉,心中难免会不平衡。”

“可是和她在一起的夜公子是琉璃仙都少主,身份高贵,容貌也不差,她干嘛老想着别人的夫君,真是不要脸!”

“是啊,夜公子虽说比不上咱们姑爷,可也不差啊,她嫁去琉璃仙都,将来都是仙妃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就是只喜欢自己得不到的吧。”

……

云瑶还没有走远,以她的修为,这些话自然一字不差地传入她耳中。

这些凡人……

她走出了禹州王府,忽然有几个身穿丹华宫弟子服饰的人骑马过来,看见她,纷纷下马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

其中一名丹华宫弟子说道:“师姐,总算找到你了,有一件事关重大,可能弄错了,师父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你。”

“什么事?”云瑶心中有些烦躁,这个时候,实在不想管丹华宫那些琐事。

那弟子说:“师姐还记得当初在烟陵时,我们救了一个叫江小山的少年吗?”

云瑶心中一动,问道:“怎么了?”

那弟子着急地说:“我们可能弄错了,那个少年根本不是江小山,他恐怕是烟陵被屠灭罪魁祸首!是一只妖物,或者魔物!”

云瑶的手指,悄然在衣袖底下握紧了,脸上却神色不动:“你们怎么知道?”

弟子说:“因为我们找到了真正的江小山,他亲眼看见了屠灭烟陵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