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喜奢华,上流皆以穿艳丽衣裳象征其高贵身份,宫宴人影绰绰,天子未至,交谈声自由快活。

陆家的坐席在最靠近御座的左下首。

陆漾盛装出席,十八岁的女郎惊艳全场,是与世家女截然不同的蓬勃气质,如金子会发光,带着火焰的炙热和明丽。

腰身修饰地不盈一握,体态轻盈,表象的柔美与如火的张扬形成鲜明反差,和她相比,殿内温顺娴静的贵女们被比得寡淡无味。

她压着喜色看向桃鸢,眼睛笑起来弯作好看的月牙,隔着汹涌人潮,眉目调。情。

“还在看呢?”陆尽欢随老夫人坐下来,端正着上身和她窃窃私语:“管好你的眼睛,别乱看,省得把人勾。引恼了。”

陆漾没觉得她在勾。引人,也被这话羞得脸热,小声道:“我看到她了。”

“知道你看到她了,你整个人都恨不能扒拉在她身上了。”陆尽欢恨她不争气:“你出息点,别一副没见过女人的样子。丢人。”

“她也看见我了。”

陆漾陷在自己的情绪坐在那含蓄地笑。

她自以为含蓄,落在尽欢眼里,恍然生出第一次认识她的感觉。

天晓得她家精明不吃亏的凤凰蛋还有这么傻的一面。

没在阿姐这儿得到回应,陆漾扭头和祖母耳语。

陆老夫人打一进来先看的就是桃家坐席的方向,与崔夫人有短暂的目光交接,再之后,看清桃家素有才名的嫡长女。

真人比画里看着还清瘦冷俏。

睫毛很长,脸很白,一手支颐,纤纤玉指轻轻摇晃小酒杯,神态散漫,透出旁人学不来的雅致锋芒。

确确实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只一照面,冷情凉薄的性儿藏都不屑于藏。

世家讲究女子贤淑温善,她倒好,这四字一个都不肯沾,就差把浑身拒人千里的气息化作一把尖锐的刀,用来抵挡外人侵入。

说她冷硬如腊月天倒挂屋檐的冰锥似乎有些过分,仔细看,低眉抬眉也有她不经意间难能可贵的温柔。

“祖母,怎么样?她是不是很好?”

老夫人不愿泼她冷水说这人你很有可能降服不住,话到嘴边换了个说法:“你喜欢她什么?”

陆漾低头轻笑:“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喜欢她隐忍坚韧的性情,再见面我喜欢她调笑我,眼里有我。

“可今天看见她,我又不明白了,她坐在那,我只是知道她坐在那,心就控制不住乱跳,总想一些有的没的,祖母,她有没有偷看我?”

“没有。”

陆漾咬唇,鼓足胆魄扬起脸,嘴里碎碎念:“她不看我正好,这样我就可以偷看她了。”

“……”

少年人才会暗藏窃喜地说出“她不看我正好”,再长几岁,恐怕就要觉得黯然神伤了。

不仅陆尽欢觉得她没出息,老夫人也觉得家里的宝贝凤凰蛋要被外面的漂亮姑娘叼走了,不满道:“少看两眼没妨碍,祖母会帮你把人娶回来的。”

“那不一样。”陆漾学着桃鸢的动作摇晃小酒杯,眼睛亮晶晶的:“您帮我那是您对孙儿的爱,您爱我,我不能拦着。我偷看她,是我想看她。这是我和她的事,也可以说是我一个人的事。”

大道理一箩筐,细想还有那么一丝丝甜蜜的小情调。

老夫人懒得再搭理她:“我看你魂快被勾走了。”

陆漾张口想说“她没勾我,是我想跟她走”,不经意瞧见祖母闹别扭吃醋的模样,喜滋滋地专心哄老人家。

对面腼腆滚烫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桃鸢耳根微红,就势小抿一口果酒。

崔玥坐在这可没错过陆少主是怎么欢喜她家女儿的:“看着还行,一颗心全扑在你这了。”

桃鸢放下酒杯,抬眼看正哄陆老夫人的陆漾。

这次小女郎面上敷粉,嘴唇涂抹唇脂,额头画着精细的桃花钿,一身贵气生是镇住了这身金红繁美的裙衫。

看着和几天前在六九巷与壮汉大打出手的人不同,和踏秋夜着胡服与她搂腰摸背齐踏歌的人也不同。

却教她想起一夜累极,歇在被褥熟睡的少女。

一个是动的,一个是静的,同一人,有着天然吸引人的魅力,像敞开肚皮等人抚摸的猫咪。

骄傲,柔软,只因为喜欢你,就能全然不设防。

“阿乖,她在看你了。”

“是、是吗?”

陆漾顿时从哄人的状态抽离出来,凭着本能抬头看去,猝不及防撞进桃鸢若有所思的眼。

一眼,仿佛跌进了蜜罐,起来,倒下,快溺死在被注视的幸福。

桃鸢不再躲着她,明目张胆细瞧她今日用的是京都哪款新出的胭脂,衣襟上的金元宝是有十锭还是九锭?珠宝都是哪几样?

一边看一边忍笑。

不愧是陆家。

唯一的继承人穿衣服都要把豪气穿在身。

她看得仔细,仗着眼尖发现陆漾拇指戴着一枚算盘样式的戒指。

这发现怪有趣,她冲陆漾笑了笑。

陆漾脸颊倏地通红,留意到她在看自己戴在大拇指的金戒指,手指蜷缩一下,想藏起来,又想起这是陆家继承人出席大场面必要彰显的身份象征。

她羞得很:“祖母,这戒指我能摘下来吗?她在笑我了。”

“那你不会笑回去?”

似乎预见了乖孙有了媳妇忘了祖母,陆老夫人这会和崔玥做法一致,好整以暇看热闹。

求助无门,陆漾用剩下的手指裹住拇指,挡住桃鸢乱看。

藏好金戒,她得意地朝对方洋溢灿烂笑容。

陆尽欢看得牙疼:这是什么小女郎勾勾搭搭的幼稚手段?藏什么藏,你倒是让人家看呀!

“陛下驾到——”

“太子驾到——”

开宴前半刻钟,李谌领着诸儿女入场,人到齐,宴会正式开始。

“看够了?”

“还行,挺有意思的。”

崔玥见她难得开怀,不禁多看了那陆小少主两眼。

天子设宴,陆漾一心几用,将好天赋运用到极致,嘴里接过李谌的抬举,余光留意对面‘未来丈母娘’递来的神色,站姿愈发笔挺,吐字清润,换来李谌更为诚心的赞美。

酒过三巡,君臣同欢,有不少人离席向陛下敬酒。

陆漾也去敬了一杯,回来还没坐好,被老夫人推搡着往外走:“去那边罢,省得再魂不守舍了。”

陆尽欢也催她:“快去快去。”

所有人都热热闹闹,独桃鸢那儿有些冷清,这并非说她人缘不好,而是她这人常常给人想靠近不敢靠近的疏离感,好似离近了,对她而言是一种打扰、冒犯。

崔玥起身与其他世家的夫人推杯换盏。

李谌设宫宴为的是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乐得见这些人放得开,大手一挥,召了歌舞来。

西域来的舞姬扭着腰肢公然撩拨殿内的世家子,其中有几人失态,几人假正经。

起舞正酣时陆漾扑通着心来到桃家坐席处,双手捧着一杯央宫人送来的清茶:“桃、桃姐姐,不要喝酒了,喝杯茶罢。”

桃鸢似笑非笑:“怎么今天胆子小了?那夜的胆气呢?”

陆漾一时分不清她说的那夜是哪夜,瞅了眼原属于崔夫人的位子:“我能坐在这吗?”

“还要我请你坐下来吗?陆少主。”

“不用喊陆少主,桃姐姐喊我阿漾就好。”

一口一个“桃姐姐”,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俩是一起长大的青梅,桃鸢接过她送上的茶水,茶气清远,是上好的龙井。

孕妇不宜喝茶,她只能嗅嗅茶香:“之前在宴席上,你为何总看我?”

“你不也在偷看我么?”

对上她,还没说两句话陆漾小鹿乱撞,不知该如何续上对话时,灵机一动从袖口摸出一支保存良好的鲜花。

“这花是我自己家种的,不是旁的姑娘给的。”

花香沁鼻,桃鸢逗她:“你只会送我花?”

“我还有钱,家里还有一只猫。”

桃鸢一怔。

两人肩膀隔着半寸之距,看她不说话,陆漾凑近看她,看到她尖尖的下颌和平直的锁骨:“你瞧着清减了。”

话音落地得来一个嗔怪的眼神。

心头的小鹿撒丫子乱蹬,鹿角撞在胸腔,陆漾捂着心口:“以后,我能多去桃府看你么?”

她不错眼瞅着惹她心动的姑娘,又是那样克制温驯、害怕被拒绝的情态。

很迅疾的一霎,桃鸢察觉自己心软了,笑容清淡:“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在那家里了。”

“那我去哪里找你?”

“你不必找我。”

陆漾眼里的星光泯灭灰暗,委屈地看着人不说话。

很奇怪,一个生意人最该懂得掩饰真实的情绪。

可在桃鸢看来,这人毫无传说里的果断厉害,甚而是温顺的,可欺的。

“你不想理我吗?”

“我不了解你。”

“我很好懂的。”

好懂?桃鸢笑而不语:她至今都没想明白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我名为陆漾,年十八,凤城人士,家中有一祖母、姐姐,人口简单,性子和善,有责任心,顾家,喜欢养小动物,专情,不滥情,有些一根筋……”

她舔舔嘴唇,直视姑娘的眼睛补完最后一句:“洁身自好,至今未婚。”

“……”

金殿歌舞喧嚣,好长时间的默然,桃大小姐笑意渐深:“我姓桃,名鸢。”

陆漾改口很快,脆生生道:“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