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的“桃姐姐”压根不够她喊的。

桃鸢以前是桃筝的姐姐,后来不是了,即便姐妹两人关系最平和的那几年,桃筝没敢喊的,现在被几面之缘的小女郎喊了。

喊完“鸢姐姐”,陆漾心潮澎湃,心坎里像灌了蜜水,从里到外透着甜。

她眼睛黑白分明,桃花眼明亮真诚,桃鸢在她瞳孔看见自己的倒影,竟也是笑着的。

果然再冷清的人被一口一个软似花蕊的“姐姐”哄着,冷硬的心肠都会被喊软。

她不反感陆漾。

她喜欢她不设防的天真,也能看见她满身的心眼。

能坐拥庞然大物的陆家,成为九州四海人人艳羡的‘陆地财神’,财神又怎会是真的不懂掩藏情绪?

无非是想让人看明白罢了。

说她是主动敞开肚皮给人摸的猫咪,一点都没错。

桃鸢撩起眸子,想象这人脑袋长出一对猫耳。

她掩唇笑。

陆漾一头雾水,也跟着嘿嘿笑,嗓音柔柔软软,唯恐惊了天上人:“鸢姐姐,你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喝茶,我为你寻盏鲜奶来,如何?”

她早就注意到桃鸢了。

寂寂寥寥满不在乎地坐在食案前,上面的炙肉、果子、面食瞧也不带瞧,就爱端着酒杯盯着小案的看盘,杯中有酒没见她饮,手边有茶不见她动,由此她得出鸢姐姐不爱酒不喜茶的结论。

但人总要吃东西,不吃东西,喝点也行。

举凡参加这样的宴会各家都会在家中提前吃饱,没谁来这是为几口吃食。

确认桃鸢不是空腹,她离开席位。

桃鸢安安稳稳地坐在那,看她欢欢喜喜地跟宫婢走开。

这会子宫宴进入最欢快的下半段,舞姬卖力地扭着水蛇腰,不时抛一个媚眼,惹得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嘴上说着“有辱斯文”,眼睛忍不住乱瞟。

“我回来了!”

陆漾双手捧着装鲜奶的玉碗,眼神殷殷切切,像是捧的不是一碗奶,而是火热不容辜负的心。

几个照面桃鸢发觉她甚有意思,她很想问一句:你对谁都这般随意地捧出一颗心吗?

碗面飘白气,奶香味遮不住,陆漾催促道:“鸢姐姐,快趁热喝。”

为了一碗奶她纡尊降贵亲自跑一趟,这番动作逃不过有心人的眼。

陆家老夫人暗叹养大的乖孙终于懂得追求姑娘,坐在上位的李谌喜怒不辨,与诸位好友举杯闲谈的桃禛强忍把两人分开的冲动。

他们看他们的,陆漾不在乎。

“不烫嘴,我特意试过温度的。”

桃鸢一双眼毒辣,几眼看下来确定陆少主嘴边沾着浅浅奶渍,调笑道:“你尝过了?”

陆漾笑眼弯弯:“我不尝一尝,怎么能确定这奶好喝?”

可叹出门在外去到任何场合,都是旁人为陆家的宝贝蛋试毒,她倒好,人还没娶回家,先惦记这个,再惦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熨帖人心的讨好,眼睛藏着小勾子,无声勾。引人。

但凡坐在这的不是桃鸢,哪个世家女经得起她这么看?

桃鸢接过玉碗。

陆漾搬走放在食案的炙肉果子,半边身子倚靠在小案,一手侧托脑袋,好整以暇欣赏美人。

她眼神并不冒犯,比喝进嘴里的牛奶还要纯:“怎样,甜不甜?”

“甜。”

“我加了糖,所以甜。”陆漾红着脸问:“你爱吃甜吗?”

桃鸢小名甜果果,哪能不爱甜?

看她点头,陆小少主兴致上来:“那你爱吃蜜橘团团,蜜煎樱桃么?”

两个“蜜”字堆在一处,可想而知是怎样的滋味。

桃鸢好奇:“那么甜,你不怕坏牙吗?”

“我牙很好。”

“我不信。”

这句桃鸢还真没和她赌气。

她小时候嗜甜如命且能吃,搜刮祖母那的甜食不够,扭头跑去焚琴院找阿娘要糖球球吃。

可想而知,她不仅没要着糖球球,结果因为耍小性还被阿娘揍了一顿。

她记得很清楚,阿娘用了大概半个时辰和她解释小孩子爱吃甜会坏牙的大道理。

后来阿娘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一名吃甜坏牙的小童,小童张大嘴的那一幕,成为桃鸢为数不多的童年噩梦。

陆漾感到迷茫:“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桃花眼转动,浸出甜滋滋的喜气:“不信你来看。”

她用衣袖挡住众人窥探的视线,桃鸢微微愣住,生出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做坏事的冒险感。

温润纤细的指节搭在陆漾下颌。

指腹擦过她的唇。

陆漾眨眨眼:不折腾了,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害怕蹦出来再把人惊着,她佯装稳住,眼睛东看看西看看,落在鸢姐姐挺翘鼓起的胸房。

周人参加盛宴多是爱穿能彰显好身材的衣装,拿陆漾穿在身的这套裙衫来说,突出的是她长腿细腰,比一般女子更为高挑俏丽。

再者她十八岁的小女郎,论‘本钱’也比不过在场丰美的女人们,没必要扬短避长。

可桃鸢不这样。

她不需要靠‘大小’来显扬天生的美。

她站在那,就是美的化身。

若往前加一个字儿,是完美。

肤色、五官、身段、气韵,无一不是见之忘俗的存在。

京都男子对她垂涎者多,更多的,是那日六九巷陆漾见过的如张不四那样的人,拿桃鸢当神女敬着、捧着。

若一直在神坛待着还好,一旦走下神坛,会激起信众满心的不甘、不忿。

像美梦破碎。

陆漾自知盯着姑娘家那处很是失礼,可她总觉得那处比她初次所见的,大了一圈?

抬起眼,对上桃鸢分外认真的眼睛。

“你张开嘴。”

“……”

陆小少主耳朵烧起来,忍羞对喜欢的姑娘百依百顺。

两人猫着腰搞小动作,说显眼没那么显眼,崔玥往这边瞥了眼,继续陪老太君说话。

桃鸢较真了,很用心地检查陆漾牙好不好,有没有说大话。

陆漾局促地僵着脊背,莫名其妙想起被主人检查牙口的马儿,顾自窘迫一会,思绪跑马,兜兜转转回到桃鸢看起来就娇软的唇。

她心跳得热烈,桃鸢百忙之中分出神来瞅她。

陆少主眼尾飘出一缕绯色,此刻惦记的是破庙那晚姑娘亲吻她唇瓣,不仅如此,闹到无法收场时还咬了她。

“确实不错。”

桃鸢松开手。

白净整齐的一口牙,里里外外和她人一样,不藏污纳垢,闪亮地能发出光来。

“这、这就检查好了?”

“不然呢。”桃鸢语气微怪:“你从小到大没少吃甜罢?”

“是呀。”

“那你怎么没坏牙?”

“这……”陆漾放下衣袖,一张小红脸暴露人前:“家中养着牙医,定期护牙,怎么还会有坏牙?”

桃鸢抿唇不说话。

陆漾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弄得冷场,心头狂奔的小鹿停下来:“鸢姐姐?”

得不到理睬,她的着急写在脸上。

想到桃鸢之前盯着她的金戒不放,干脆摘下来送到她眼前:“鸢姐姐,你快看?”

她这人很会没话找话,偏偏桃鸢对那样式精致的金戒指的确有些兴趣。

“这是陆家继承人出入重大场合需要佩戴的信物,金算盘代表的是富贵不忘本。”

看出她的意动,陆漾桃花眼微弯:“鸢姐姐,我给你戴上。”

戴上?

这个小傻子。

桃鸢心想:这是能随便戴的么?

陆漾执起她的手:“很快的鸢姐姐,你不要乱动。”

多会没瞧,再去看时家里的宝贝凤凰蛋正小心翼翼地将金戒往人大拇指套,陆老夫人叹了声了不得,就这追人的猛劲儿,颇有陆家人的行事作风。

桃鸢挣脱一二没挣开,冷眸瞅着。

陆漾不怕她,她再冷的样子她都见过。

戒指牢牢套在大拇指,两人手指纤细,金戒是定做的尺寸,套在桃鸢手上竟然蛮合适。

十指连心,指上的尺寸合了,说明这人和自己有缘。

陆家人择偶很有他们的一套方法,陆漾眉开眼笑:“好看。”

她话没说完,桃鸢不紧不慢地摘下金戒指。

尺寸合宜,陆小少主没了再被人拒绝的颓然,喜滋滋地戴回小金算盘,一心二用地看歌舞。

继‘嗜甜没坏牙’再到‘被戴上陆家信物’,桃鸢此刻的心绪很怪,想生气,情绪搅合在一块儿不知从何开始。

西域来的舞姬对着陆少主搔首弄姿,有大胆的女子扭腰朝这边走过来。

“你再去端碗鲜奶来,还放糖。”

“好。”

得了差事,陆漾乐得被她指派。

舞姬跑了个没趣,来都来了有心撩拨这位知性典雅的世家贵女,被桃鸢犹如实质的抗拒逼回。

桃鸢一手托腮看小女郎忙碌的背影。

陆家的小财神,为了钟意的姑娘能屈能伸,张得开嘴,跑得了腿,这样性子的继承人是怎么养出来的?

她朝陆老夫人看去。

便见陆家的定海神针目含深意。

桃鸢身子坐直,端起食案玉碗,以奶代酒,敬老夫人。

“鸢姐姐。”

陆漾捧着玉碗过来。

看到前一只碗里的鲜奶被喝光,她心情甚好:“我也给自己端来一碗,咱们一起喝?”

“好。”

玉碗相碰,发出清凌凌的声。

来和陆漾敬酒的大臣们没少见宴席上陆少主待一女子呵护备至。

在座的都是人精。

今日一过,京都便无人不知陆地财神心悦桃家女了。

陛下许陆家女为后,陆家少主看中了世家贵女,如无意外,帝都的风向,又要变了。

所有人为这即将到来的变化暗暗忐忑,暗暗期待。。

宫宴于黄昏前散去,进入马车,桃鸢倦意上涌,昏昏欲睡。

到家桃禛懒得理会‘行为不端’‘当众出丑’的女儿,阴沉着脸回书房,不知要去忙什么。

“大小姐,外面有人点名送大小姐礼。”

桃鸢从净室出来,发丝未干,一身薄薄的水气:“可有说是哪家?”

堆雪抬头:“是陆家,陆少主送的。”

陆漾不仅为桃鸢送了形状各异、口味各异的鲜花饼,还送来一位极为靠谱的大夫。

苏女医应老夫人的吩咐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保护这位姑娘不受害,查清是否怀有身孕,最末,才是暂且充当这“顶顶好用”的牙医。

“牙医?”

桃鸢坐在位子漫不经心看着:“我看你不像牙医。”

“那像什么?”

“像探子。”

女医目色微凛,笑笑:“回桃大小姐的话,在下是陆家世代供奉的家医,姓苏,老夫人派来的。老夫人担心桃大小姐身子有恙,瞒着少主先让在下来看看。”

“看看之后呢?”

“看准了,当然是要百般珍重,拿心肝捧着。”

赶在几月前她想都不敢想出身桃家,能让陆家当心肝捧着。

路已然走到这,这是她脱离家族最好的机会。

“寒蝉堆雪,你们守在门外。”

“是,大小姐。”

她探出手臂。

苏女医诊脉在她腕侧。

确认是喜脉,且月份与事发之时吻合,目中流露出几分狂热来,起身肃穆地与桃鸢行大礼。

“姑娘受累,在下代主子多谢姑娘了。”

没一副药去了这腹中胎儿,是陆家之幸。

报信的人骑马一路狂奔赶回陆氏庄园。

陆漾抱着橘猫鼻子一阵发痒:“祖母,咱们等在这儿做甚?”

“别说话,再等等,再等等。”

老夫人好不容易水到渠成地将苏女医送过去,宴席上桃家女不喝茶不喝酒,一副见不得炙肉荤腥的模样反复回旋在她脑海。

她等得心急如焚,慢慢的,陆漾也盯着门口,一颗心不知为何提起来。

“来了,来了。”

老夫人抓着嫡孙手臂,陆漾被她抓疼,没出声忍了下来。

“见过老夫人、少主!”

“如何?”

回话的婢子仰脸笑起来:“女医那边传来的口信儿,恭喜老夫人,要做曾祖母了。”

陆老夫人心花怒放:“好,好!都有赏,都有赏!”

她在这欢欣鼓舞,扭头和听傻了的嫡孙道:“阿乖,听到没有,你有孩子了,你要做母亲了。”

怀里的橘猫没人托着一脸懵地掉下来,试图攀着某人裤腿往上爬。

“我有孩子了?”

“对,有女医帮你照看着,出不了错。不行,我得去趟祠堂告诉你祖父,和他说咱们陆家有后了……”

陆漾反应过来追上去扯着祖母袖口,激动地语无伦次:“是鸢姐姐,她有了?祖母,我真要当母亲了?”

“是呀,是呀,你要当母亲了,咱们陆家有后了!”

陆老夫人没空在这陪小傻子颠来倒去说同样的话,她得去告慰先人,把这天大的好消息说给他们听。

陆漾站在庭院扯扯自己的脸。

疼得真实又火辣。

“还以为能喊她‘姐姐’已经是偷来的荣幸,结果这幸运比我想象的更大。她要为我生孩子了?我们有女儿了?”

她又哭又笑。

“欸?少主?少主!”

秋风吹入人心田,陆漾不顾身后人的呼喊,顶着一张小花猫似的脸一股脑冲出庄园大门。

风都是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