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外,黑压压的契丹骑兵仿佛成群的海东青齐聚荒野,连营直铺向天边,旌旗密布、战马结群,看得北面招讨使李嗣昭有些心惊肉跳。
李嗣昭刚刚从潞州城前来,接任晋军的北面招讨使,他的前任阎宝在镇州一带陷入河朔叛军与契丹军的重围,溃败后羞愤而死。
身材短小的李嗣昭带着将校们在阵前远远巡视一圈后,发觉身后一片静默,副将亲兵们一个个士气不振、心生退意,显然对解围不抱希望。
与李克用其他义子不同,李嗣昭当初并不是因为骁勇善战才得到李克用垂青,他还在幼年时就被李克用收养,长大后却身躯瘦小、貌不出众,因此也养成了他内敛谨厚的性格,自小跟从于行伍,虽然不善于先声夺人、斩将搴旗,可李嗣昭精明强悍、沉着坚毅,更显得卓尔不群,渐渐的,谁也不敢再轻视他个头小、形貌平平了。
倾国大军围城之境,李嗣昭早就经历过,可从未见过此等气势。
当年潞州城外,梁军先后派大将康怀贞、李思安、刘知俊领大军二十多万,围着小小的潞州环城筑成夹寨,并以河中兵马牵制李克用与周德威,让他们无法驰援潞州。
潞州城被重重夹寨包围了整整一年,李克用也气病身亡。尽管城中粮尽、援兵无望,可李嗣昭还是拼死保住了潞州,守住了晋阳城的门户。
但今天,望着定州城外的围城气势,李嗣昭心中没底。定州城中的义武节度使王都,兵力只有万人,一直眼巴巴望着儿女亲家李存勖出兵相救,而李嗣昭奉命驰援至此,竟觉出几分怯意。
契丹人在漠北、辽东一带征战,向来以奔袭、劫掠为主,北风一样疾来疾去,不断在室韦人与奚人的游牧之地上抢走大量牛羊毛皮,也偶尔骚扰幽燕、代北的小城,运走大量金银粮草与战俘,虽然令人头疼,却不会对幽燕造成重创,也极少长久围城。
可这一次,契丹人显然有备而来,连营之后,是草苫围成的大片粮草囤,外有皇太子耶律倍领重兵把守,分明有久攻的打算。
前几天,契丹大军已经围困幽州、攻陷涿州,将这些州县郊外的村舍扫**一空,今天,他们又要进攻定州。
李嗣昭看出来了,契丹五十万大军倾巢而出,绝非仅为了出兵相助叛乱的义武镇王郁与成德镇张处瑾,而是为了在晋梁相持之际夺走河朔重地。攻下定州之后,他们必定会与镇州的叛军合兵一处,共击李存勖。
李嗣昭与契丹人交手不多,但知道契丹人比大梁更难对付。
当年,耶律阿保机以三十万之众进犯蔚州、逼死李嗣本时,军队尚没有如今这样令行禁止、约束整齐,更不曾带足粮草,行军布阵处处都有漏洞,易于攻击,就算是那样,符存审与李嗣源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击败契丹大军。
而如今,定州城外这几十万契丹骑兵已今非昔比,布营列阵无不井然有序,李嗣昭手里的晋军不足七万,后方的德胜城外,还有王彦章所领的梁军虎视眈眈,无论如何冲阵,都意味着他将陷入契丹骑兵的人海之中,转瞬即被吞没。
扎营之后,天色渐暗,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半空如飘絮洒盐一般倒下无数白屑飞花,铁衣凝寒、刀枪结冰,李嗣昭的大帐门外,不久就积起了厚厚一层白雪。
昏黄灯烛下,李嗣昭与众将正布筹军事,门外不时有哨探斥侯来报:“报!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御驾亲征,麾下十万人马,已至望都扎营,距沙河不足百里!”“报!晋王殿下闻讯,得知耶律阿保机亲征,从镇州城外大营亲自领五千兵马赶往新城!”“报!契丹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派奚部酋长秃馁前去迎战晋王殿下,带兵一万,已近望都!”
李嗣昭的手指划过《山河地形图》上细长的沙河,如果这十万契丹兵渡过沙河,从他后方形成包抄,则他根本无法牵制前方耶律德光的兵力,定州必被攻克。
一旦定州失守,契丹兵与镇州叛变的赵军合为一处,则河朔必失。
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让耶律阿保机渡过沙河,显然,晋王殿下也明白这一点。
黎明时分,风雪一阵紧似一阵,草野上积雪盈尺,沙河上结满了浮冰,契丹兵虽然不畏苦寒与跋涉,但这么冷的天,还要下河,在刺骨的冰水中架起浮桥,苦累不说,一不小心便坠入冰河送命,兵将们叫苦连天,一个个推搪着不愿下河。
耶律阿保机绷着脸,亲自驰往河边,持长刀连斩几个逃兵,才约束住了队伍,沙河上慢慢架起两座狭长的浮桥,勉强通行。
没想到大军刚刚半渡,对岸的深林里突然一声炮响,无数玄甲黑袍的骑兵蜂拥而至,耶律阿保机只知道李存勖昨天已经往沙河旁的新城赶来,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一日一夜便行了三天的路程。
大雪纷飞,积雪过膝,鸦儿军的黑甲在雪地上格外显眼,他们守在浮桥两边,架弩射箭,浮桥上人惊马嘶,坠桥者无数,在沙河上沉浮着,鲜血染红了满是浮冰的河水,更令契丹大军前后惊扰惶恐。
耶律阿保机的马刚过浮桥,持禹王槊掠阵的李存勖一眼望见他的青牛白马旗,如飞驰至,大喝道:“老贼休走!孤在河朔等候你已久!终于等到了今天!先王与你在云州杀白马、易战袍结盟为兄弟,是何等信任器重你?可口血未干,你便背盟与朱晃暗通往来,趁乱攻打云州,害死了孤的十一哥,气死了先王。数年前契丹诸弟之乱,孤亦曾亲自救你夫妻性命,捐弃前嫌,当众认为叔侄。可没过几天,你又发大兵攻打孤的蔚州,令孤的九哥李嗣本父子同日战死!如今你发倾国之兵来争夺孤的河朔重镇!几番背信弃义之人,复有何颜面立足于世?今日孤要亲斩你这老贼,为先王、为九哥、为十一哥报仇雪恨!”
耶律阿保机见了李存勖横枪立马、睚眦尽裂的凶悍神情,不禁吓了一跳,拨马便走。李存勖下令将五千人分为两队,自己率了一队追赶耶律阿保机的万人队伍,另一队则守在桥头对付渡河的皮室军。
耶律阿保机的皮室大军人数虽众,但李存勖以逸待劳,已经令过河的皮室军惊恐万分,只知抢渡活命,对岸的数万皮室军也都吓得溃逃,只有河边的万骑护着耶律阿保机一路往定州逃走。
大雪纷飞中,耶律阿保机慌不择路,隐隐看见定州城外的连营,连忙闯去,正好看见了耶律倍的旗纛。
哨探报过消息,耶律倍慌忙点起五千人马,出营迎接,却望见李存勖持槊呐喊,紧追不舍。雪原上,只有耶律阿保机与李存勖的马力足,二人奔驰在大队人马的最前面,耶律阿保机的样子极为狼狈,披头散发,黄金凤翅盔已经歪斜,严寒天气却满脸大汗。
李存勖杀得性起,一槊刺翻了耶律阿保机身后不远的护旗兵,将白马青牛旗挑起,掷到雪地里,马踏而过,将白马青牛旗踩得破烂不堪。
耶律倍吓了一跳,忙持刀迎上前去,正待放过耶律阿保机、拦住李存勖,李存勖却在此时一夹马腹,纵马急至,拦在耶律阿保机马前,摇槊刺向耶律阿保机咽喉。
耶律阿保机正奔驰间,猝不及防,就仿佛将自己的脖子迎向李存勖的槊尖,紧急中,他猛提缰绳,拉起坐骑,以坐骑的前胸抵挡李存勖的槊尖。李存勖招势用老,不及收回,只能顺势斜刺,正好挑下了耶律阿保机头上的黄金头盔,连带着还撕扯下他的一缕白发,落在了雪地之上。
耶律阿保机魂飞魄散,马也受惊,往耶律倍身后便逃,李存勖还要赶时,耶律倍已经骑马迎了上来,挡住了李存勖的去路。
李存勖脸上青筋暴起,怒喝道:“耶律倍,休得挡道!否则孤连你一块杀了!”
耶律倍苦笑一声道:“我知道自己不是殿下的对手,可是殿下若想杀我父王,就得先杀了我!”
李存勖更不答话,摇槊便战,耶律倍身后虽有上万军队,却多是押守辎重粮草的老兵,抵挡不了气如吞虎的河东飞虎军。
耶律倍见了李存勖刚才追击耶律阿保机的武艺,看出李存勖这些年来骑射功夫长进不少,心存怯意。果然,没几个回合,李存勖一个虚招直刺耶律倍面门,趁耶律倍拨马回还的刹那,横槊将耶律倍击于马下。
他举起禹王槊,正要向耶律倍前胸扎去,眼前突然又浮起伊明贞那双沉静的眼睛,心下暗叹一声,收槊喝道:“将耶律倍拿下!来人,到定州军前叫阵!”
两千飞虎军在几十万契丹军面前,显得人马稀疏不堪,幸好大雪与暮色迷蒙了定州城外的连营与军阵,才没有把这多寡悬殊的画面展现得更清楚。
耶律德光带着奚部一万铁骑,在军前列成方阵,嘴角挑起一抹明显的讥笑,不知道是在嘲笑束手就缚的太子耶律倍,还是嘲笑兵力稀少、不自量力的晋王李存勖。
耶律德光母后述律平所在的部落就是奚部,奚部甚至比契丹人更勇悍能战,如果当真交手,耶律德光觉得,不需要奚部骑兵几次冲阵,李存勖那两千手下就会全军覆没。
可望着被绑缚阵前的大哥耶律倍,耶律德光心里有些没底。如果他眼睁睁让耶律倍被河东军杀了,这太子之位,他这辈子还能坐得上吗?父皇会不会责怪自己没有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当年,三次诸弟之乱,父皇可都没杀他的四个王弟,兄弟之情在父皇心中分量极重。
耶律阿保机刚才受惊吓太重,又有病在身,一入营便昏迷过去,不久后述律平带珊瑚军也从沙河旁赶来,耶律德光请她到阵前说话,要以母后的旨意,定夺是战是守。
对面的高车之上,耶律倍被五花大绑,几名壮汉拿刀伺候一旁,显然,只要契丹军一冲阵,耶律倍这契丹皇太子的性命便不能保。
“废物!”述律平勒马阵前,脸色铁青,半天才憋出了这两个字。
耶律德光心下一阵宽慰,母后的想法和他完全一样,大哥耶律倍已成了废物。
作为天生的契丹种,契丹开国第一位皇太子,将来的契丹大皇帝,耶律倍偏偏要沉浸于中原的那一套诗画风流、道德文章,说话引经据典,在医巫闾山的望海堂藏书万卷,可契丹人自马背上得天下,也只能凭弓马功夫去征伐中原,难道要指望这些典籍文章去攻城掠地?王道,那从来都是痴人说梦,怎及得上霸道立竿见影?
述律平带了一千珊瑚军弓手往前驰了一百多步,冷冷地道:“李亚子,士可杀而不可辱。你既然打败了耶律倍,要杀便杀,何必在大军之前羞辱于他?”
李存勖一怔,他早知述律平心狠手辣,却没想到她对亲生儿子也这般心冷,反倒有些吃惊,问道:“耶律倍可是你们契丹国皇太子,是你儿子,你要孤杀他?”
述律平双眼一翻,多年征杀动乱,她曾经秀美出众的容颜早爬上了几行深刻的皱纹,越发显出了狠戾之气,哼了一声道:“他不配做我儿子,更不配做契丹太子。你杀了他,我们契丹国正好另立贤明太子。也算是你为契丹立下一功。”
李存勖听她话说得狠,越发有些心中没底,冷笑道:“述律皇后,你休得激将!他再不配做太子,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血,骨肉之情,人之天性,难道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两军阵前被杀?孤如今平乱要紧,无意与你们缠战。只要你们契丹大军退兵,远离河朔,孤便把太子还给你们。”
述律平眺望着被夺的青牛白马旗,道:“发兵河朔,非我所愿,但我契丹皇帝毕生之愿,便是要直入幽燕,奄有河朔,让契丹人也能有一块不终年积雪的土地,也能享受中原的富饶与壮丽,不再过逐草而居的流浪日子。我契丹不过数百万人口,这五十万大军,就是契丹所有能征善战的男儿,他们千里从征、来到河朔,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埋骨他乡,就是为了让家人、让族人今后过上富足的生活。陛下一世枭雄,筋骨已朽,却被你突出奇兵,功败垂成,我绝不会让他壮志难酬!即使死,我也要完成他的心愿!别说是你只抓了这个没用的耶律倍,就算我的三个儿子都被你抓了,两军阵前,我也决不会眨一眨眼睛!”
阵前的李存勖还有耶律德光听了都觉心惊,作为女人,述律平的残狠实在令人难以想象。高车之上的耶律倍一声未吭,只顺脸颊淌下了两行冷泪。
述律平举起手中的长刀,喝道:“冲阵!活捉李存勖!”
她身后大军却纹丝不动。契丹军奉皇帝与天下兵马大元帅将令,虽然耶律阿保机昏迷不醒,可皇后述律平却还不能代替皇帝发号施令。
耶律德光犹豫着没敢开口,父皇心意未明,大哥身为太子,万一他错会了父皇心意,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他性格沉稳,决不肯做没把握之事。
一个皮室详稳有些怯生生地上前问道:“皇后陛下,一旦冲阵,太子性命难保,皇上醒来之后,如何交代?”
述律平瞪了他们一眼,命人牵来耶律倍的空鞍马,又亲自下马,牵着耶律德光的马与耶律倍的空鞍马并列,道:“我契丹人遇事不决,便当众公断,最为公正。皇上昏迷不醒,军机千钧一发,我为契丹国皇后,不得不出此策,以证公心。耶律倍软弱无能、毫无建树,阵前被俘,辱我国体,不宜再为太子。耶律德光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多年,骁勇善战,多次攻城克难,有功于国。今我欲改立耶律德光为契丹国皇太子,愿遵我号令者,立于耶律德光马后;不从者,立于耶律倍马后!今日阵前,就以人数多少,来决定太子之选!”
这一下,不要说对阵的李存勖,就连契丹大军中的各部夷离堇与惕隐们,也都震惊万分。军中早知述律平有意另立太子,却没想到她会挑今天这个时刻,而这一刻,耶律倍丢的不只是太子之位,更会是自己的性命。
那个皮室详稳犹豫片刻,走到了耶律德光身后,轻轻牵起耶律德光马背上的缰绳,以明忠心。
接着又有几个迭剌部亲贵走上前来,迭剌部已经被分为横帐五院部与六院部二部,其夷离堇与惕隐都是耶律德光亲信,他们走到耶律德光马后,同挽缰绳。众人见他们已表明态度,接二连三地跟了过去。其后,就连最犹豫的几个人也都走到了耶律德光的马后。
而耶律倍的空鞍马后,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雪原之上,两匹马旁的人数对比,令人心惊。
述律平扫视众人一眼,望对阵道:“李亚子,你看到了,这就是我契丹国的人心所向,你手里的耶律倍已是废物弃子,要杀要剐,随你怎么处置!尧骨,下令发兵冲阵,有天大的事,母后担着!”
耶律德光更不犹豫,正要举槊发令,却听北风卷来了耶律倍的抽泣声:“母后,儿臣也是你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何以如此狠心?儿臣不怕死,儿臣也不贪求那太子之位,可儿臣至死不明白,难道就因为儿臣不够残狠、不好杀人,多读了几本书,母后就不再把儿臣看成骨肉了吗?”
述律平冷笑一声道:“突欲,你事事违逆母后心意,母后对你失望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既然想问个清楚,那母后就告诉你,蜂虿入怀,可以解衣去赶,可毒蛇噬臂,只能壮士断腕!母后废掉你,不仅是因为你不骁勇好战,更因为你娶了汉女为太子妃,将来会玷污我们横帐王室的血脉!”
耶律倍难以置信,泣不成声道:“好一个壮士断腕!母后,儿臣与尧骨,都是你的亲生儿子,是你的左手与右手,难道你自己的骨肉,你也能分出轻重?母后的心,实在是太狠了。”
他话音未落,述律平竟拔出腰刀,一刀砍断自己的右手,那只纤长雪白的右手齐腕掉在地上,染红了雪原。
述律平脸色煞白、强自忍痛,道:“突欲,你看到了,就算是骨肉,在我契丹横帐的血脉之前,在你父王的平生大志之前,我也一样可以断绝。我与你的母子之情,今日已毕!下辈子,你托生到中原,好好做你的风流文士,不要再来契丹的苦寒之地!”
耶律倍嘶声恸哭,听在李存勖耳中,十分不忍,他挥了挥手,让亲兵解开耶律倍的捆缚,押入后队,道:“好,述律皇后,既然你决不退军,这定州城外,只能成为你们契丹大军的葬身之地!”
耶律德光也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心惊肉跳,忙命医生前来为述律平疗伤,听得李存勖开口恫吓,恨道:“河东鼠辈,休得口出大话!秃馁,你带奚部铁骑,合围李存勖,倘若他宁死不降,便将他脑袋献来!”
秃馁是奚部酋长,相貌狰狞,听得耶律德光吩咐,大声领命,挥刀令一万铁骑列为圆阵,徐徐向李存勖身边合围。
不远处,突然火把耀空、喊声盈天,李存勖听了出来,那是李嗣昭的手下。
最近这两年,李存勖并不待见符存审与李嗣源二人,他不知道,是因为刘玉娘与郭从谦常在他面前提及这二人的种种隐事,还是因为符家九子和李嗣源的儿子女婿太过能干,或是因为二人的军功与兵势一天天强大,才让他生出戒心。
因此北面招讨使阎宝病重后,李存勖宁可从潞州调来李嗣昭接任,也不想任用长期与契丹人周旋的李嗣源。
雪原之上,李嗣昭带来的兵力并不多,只有寥寥几百人,虽然一色都是飞虎精骑,可面对身前的万余奚部骑兵、定州城下的几十万契丹大军,根本无济于事。
追赶耶律阿保机父子之际,李存勖也知道自己孤军深入险地不妥,但一来他大胆惯了,二来他以为述律平会投鼠忌器,可是很明显,耶律倍这个太子,述律平早就弃如敝屣,他已经无法再从契丹大军的包围圈中全身而退。
果然,李嗣昭带来的骑兵与他合兵一处后,他们从奚部包围圈中冲进冲出几次,却就是无法突围。
奚部的军阵越收越紧,长矛攒刺,已经有几百名亲兵倒在雪地上。李存勖不得已,一把从马上提过耶律倍,横刀架在他颈间,喝道:“再上前一步,孤便教你们的太子死于刀下!”
领兵的奚部酋长秃馁冷哼一声道:“述律皇后已经当众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断腕了结母子之情!你要杀便杀!李存勖,本将奉旨活捉你,可你如果真不投降,本将就亲斩你于马前!”
李存勖望着耶律倍凄然的神情,终究不忍心下手,割断耶律倍身上的缚绳,一把推开他,道:“你们的述律皇后心中只有铁血权位,毫不通纲常人伦,母子天性,竟然也能凉薄至此!耶律倍,倘若孤死不了,你就跟着孤回晋阳城!不要再当你的契丹太子!”
李嗣昭再次从包围圈外杀进来,挡在李存勖身前,焦急地道:“殿下,老臣留此殿后,殿下快走!十五万晋军不能一日无主!”
秃馁哈哈大笑道:“你在这里殿后,李存勖就能脱身了吗?痴心妄想!来人,放箭,射死他们俩,割下首级报功!”
秃绥身后的弓箭手正要放箭,突然间,远处三支长箭疾射而来,正中秃馁面门,秃馁大喝一声,坠于马下身亡。
弓箭手们吓得退后一步,却见不远处一个浑身银甲的女子带着数百亲兵疾驰而来,一直驰到耶律倍面前,才翻身下马,含泪道:“殿下,想不到我们夫妻一场,让殿下受累到这个地步!皇嗣之位、母子亲情、家国之望,尽数都被断送!今生我辜负殿下实多,但愿来生得报!”
秃馁中箭身亡,奚部骑兵登时混乱起来。耶律德光亲自引兵向前,喝道:“伊明贞,你竟敢射死契丹先锋,狼子野心暴露无遗,你果然是河东的奸细、契丹的叛徒!来人,将伊明贞拿下,乱刀砍死!”
耶律倍从契丹兵手中抢过一把刀来,含泪挡在伊明贞身前,道:“尧骨,你够了!你处心积虑多年,就是为了夺太子之位。如今你已经是契丹太子,而我有国难归、有家难回,只剩下一个伊明贞,你还不愿放过她吗?”
耶律德光被他诘责得有些羞愧,低头正在琢磨,萧温却已纵马上前,道:“殿下不能心软!突欲被立为太子多年,八部大人大多与他交好。他一天不死,殿下的太子之位就一天不稳。况且,伊明贞阵前杀我奚部大将,已成契丹死敌,殿下倘若放过她,父皇与母后必然不会放过殿下!”
耶律德光悚然一惊,深觉有理,正要下令命大军冲阵合围,伊明贞拉满弓弦,对准飘雪的夜空放了一箭。箭头上洒满油脂磷粉,适才已被她挥折点燃。火箭升空,绿色磷焰极为炫目,仿佛一朵烟花在夜空盛开,与此同时,耶律倍手下把守的粮草大营里突然燃烧起来,烈焰熊熊,蔓延无边,竟然把定州城上的天空都照亮了。
“伊明贞,你在捣什么鬼?”萧温气势汹汹地责问着。
“尧骨,下令让大军退兵!我已经放火烧掉了你们一半粮草,倘若你仍不肯退兵,我手里的第二支火箭射上天空,剩下的粮草仓也会被一焚而尽。如今大雪盈野,到处找不到粮食牧草,倘若烧掉全部粮草仓,只要三天时间,五十万契丹骑兵便会粮尽受困,只要七天时间,你们契丹人就再也走不出河朔之地,无法回到西拉木伦河旁!”伊明贞胸有成竹,举箭对空,镇定地交涉着。
尽管是酷寒天气,耶律德光却吓出了满背冷汗。这伊明贞果然不愧是六百年将门之后,她单人独骑在此,却稳稳地拿住了五十万契丹大军的命脉。
契丹人从不远涉河朔、也很少攻城的缘故,就是他们大军出征时所备粮草不足,无法打持久战、攻城战,所以入冬之前,他们会在漠北、辽东、大唐边城劫掠一番,朔冬之际,从不远出。
这一次河朔动乱,是难得的南侵良机,所以耶律阿保机命家家户户捐出粮草,不惜以近半兵力押送到河朔,定州城外的两处粮草,是大军能安心远征的最大保障。
看来这女人精心策划此事,不止一日。
她早就在定州粮仓下放了火药、油料,所以粮仓才会烧得如此烈焰腾腾、无法扑救,如果剩下的那个粮仓也被点燃……五十万契丹军只怕真的就回不了西拉木伦河旁的草原了。
耶律德光为人最识时务,这一点很像耶律阿保机。
他看出伊明贞并非出言恫吓,忙止住身后横眉怒目的萧温与大将们,尽量蔼声说道:“我吩咐手下退兵不妨,可大哥和大嫂所为,就不怕父皇与母后追究吗?大嫂,你虽然是汉人,却已经当了多年的契丹太子妃,契丹人待你不薄。你扪心自问,大哥待你,一往情深、言听计从,不惜失母后欢心,也要立你为太子妃。多少年来,你在契丹出入时,身后仆从如云,供奉与父皇母后无异。四帐王室从不与卑下帐室通婚,可你一个汉女,却受八部拥戴、得父皇认可,在我们契丹人心里,早把你当成了自己人,而你,却打算要让我们五十万契丹男儿葬身河朔!”
伊明贞听他一番责备,不由得垂下眼帘,收起了手中的弓箭。
李存勖看在眼中,焦急万分,大声道:“明贞,休得听这奸贼花言巧语!他们契丹人坐拥漠北几千里地盘仍不满足,起意南侵,这才深陷困境。你倘若受他哄骗,定州城破,河东兵败,孤身死不妨,这河朔的地盘也就成了他们铁骑肆虐的荒滩草原,河朔的几百万百姓也会成为他们刀下的亡魂。明贞,你是我大唐儿女,决不能助胡骑南下!”
伊明贞泪水盈睫,道:“尧骨,你说得不错,我是大唐儿女,可我也是契丹人。我此生的心愿,是要让代北无烽烟、河东无战事,更是要让契丹与汉人的边民都能放下刀剑、安居乐业。战争从来就没有赢家,我伊家六百年将族,征战无数,却不能保全骨血,代代男儿战死他乡,更何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尧骨,你是契丹太子,可你也读过汉人的兵法,当知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契丹只有数百万人口,却代代以征战为生,血战多年,哪一家没有子弟在征伐中丢了性命,哪一个男儿身上不带着箭伤刀疤?大皇帝有心兴盛契丹,应当开教化、育人材、兴工商,而不是只知道攻城打仗!如果尧骨将来登上帝位,仍然试图以武力侵我大唐边城,只怕契丹骑兵再剽悍,也终会亡国灭种。”
耶律德光心下虽不以为然,但此际他大军生死胜负都悬于伊明贞手中,只得敷衍道:“大嫂说得有理,我一定把这话带给父皇与母后,让契丹与汉人各安其境。”
伊明贞抬起眼睛,目光炯炯地瞪着他道:“尧骨,你下令退兵!河东是我父祖几代人效力之处,更是大唐的擎天一柱!李克用、李存勖为匡复唐室,父子两代人亲冒矢石、未改初心,倘若你们一心趁火打劫、垂涎河朔、阻扰大义,休怪我伊明贞无情!”
她举箭对空,道:“大唐之亡,天下悲愤,战火延绵九州。你们契丹人也受了大唐官封,得了大唐教化,当初大皇帝更曾与晋王李克用在云州杀马祭天,立誓恢复唐室。如果你们只知道见利忘义,那我伊明贞长箭之下,绝不会再徇亲私!”
不知道为何,李存勖觉得,伊明贞的这番话,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望着粮仓上空熊熊燃烧的大火,耶律德光咬了咬牙,挥手喝令退兵离开定州。
奚部收阵,徐徐归队,契丹部几十万人跟从五色旗帜回营,没多久,就拆除帐篷、列队返程,前后不过一顿饭时间,契丹大军已经从定州城外撤围而去,队伍整齐不乱、旌旗甲衣鲜明、口令迅捷传递,李存勖心下暗叹,如今的契丹军,竟如此军容整肃,与他的鸦儿军不分高下,再不是可以小瞧的胡虏。
契丹退兵之后,李存勖才对耶律倍、伊明贞夫妻道:“突欲、明贞,契丹已非你们二人的存身之处,不如你们跟孤先回魏州,孤派人送你们回晋阳城。今后,你们夫妻就在河东安居。”
耶律倍还没答话,伊明贞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契丹、河东,都不再是我们的家园。医巫闾山之上,曾是突欲旧日隐居之地,我与突欲今生就在望海堂中读书弈棋,远离扰扰红尘。”
李存勖心中不舍,情不自禁地拉住伊明贞的袖子道:“明贞,你何必自苦如此?你远去漠北多年,两位母妃在晋阳宫里早晚思念你,就算是为了两位母妃,你也该重回晋阳城。宫里头,到处都是当年你亲手种下的那些银杏树,粗可一抱……晋阳,永远都是你的家!”
伊明贞抽开自己的衣袖,冷淡地道:“上次回河东,我已经看到,晋阳宫内外,全都是刘玉娘种下的牡丹。殿下有此国色相伴,何必还要留恋漠北沙棘?殿下,你与我情同姐弟,临行之前,我有一言相谏,听与不听,权在殿下。”
李存勖含泪道:“姐姐请讲。”
“殿下二十三岁即位为晋王,十几年来连战连胜,奄有河朔、大败契丹、势吞河洛,可这不是殿下一个人的功劳,更是七哥和十三太保之功。如今殿下身边大将阵亡、人材凋零,殿下不思任贤选能,反倒与伶人、内官们走得越来越近。李嗣源、符存审的军中,军饷逐月被减扣,而那些戏子们,却统统被封以刺史、指挥使、兵马使的高位!如今河东军中,就算是节帅大臣,也必须通过行贿戏子,才能得到升迁。”伊明贞有些愤恨地说道,“殿下不但亲近郭从谦这样的戏子,还宠信毫无德行的刘玉娘,将她立为正妃。我听说刘玉娘贪得无厌、虚荣狭隘,动不动就向节帅们大肆索贿卖官,只要送够了钱,哪怕天大的罪责,她也敢向殿下说情!可她积蓄了几百万缗钱,却不愿拿出一文来抚慰战死的将士和贫苦的百姓!成天只记得翻盖寺院,向上天祈福!还勾结势利小人,想劝说殿下称帝,陷殿下于不义。殿下,请务必远离此不仁之人,方能全身远祸。富贵,不过是浮云,唯德义能彰显于千秋,先王至死不肯自立称帝,正是为了成全忠义之名,望殿下细思!”
李存勖神情有些尴尬,从伊明贞的说教中,他听出了张承业与两位母妃的口气,想必他们这些年还有过书信往来,所以伊明贞才对晋阳城中的情形了如指掌。
是的,这些年来,义兄们一个个阵亡,他身边无限凄凉,除了一群能在戏里惟妙惟肖地扮演韩信、关羽、张飞、吕布、秦琼等名将的戏子,再没有几个可以倚恃之人了。
可他也绝不是一个只知道任用伶官、沉溺戏曲、昏庸愚蠢、毫无才德的主公啊,不然的话,这素来以骄兵悍将闻名大唐的河朔三镇,怎么可能成了他的地盘?
望着李存勖那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伊明贞失望地发现,晋阳城,她的确是永远回不去了。
镇州被困三个月,城头的炊烟越来越少,这十天来,天气晴丽,却几乎一次也没看见过炊烟袅袅冒出。
李嗣昭暗自盘算,过不了三天,饥饿的镇州兵便会出城来打草抢粮,当下传令下去,命城南、城东、城西九座城门外的守兵撤围,让出大道。
他前任的北面招讨使阎宝,在围攻镇州时,也是使的这一招“引蛇出洞”,准备等五百名镇州兵出城劫掠时设伏兵围歼,可没想到跟随着五百名镇州饥兵的,竟然还有七八千同样饥饿的骑兵。阎宝的伏兵猝不及防,反陷入了镇州兵重围,其他后援一时未至,导致晋军大败,溃逃上百里,气得阎宝背上毒疮发作,在军中身亡。
因此李嗣昭决定自己的伏兵至少要设三道防线,饿兵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更何况镇州城里不止有饿兵,还有几十万饥民。
九门守兵撤围没多久,晌午一过,镇州果然城门大开,成群饿兵们争先抢后冲了出来,九门外空营里还散落着不少干粮,饿红了眼的镇州兵转眼间把营地搜刮得干干净净,又像蝗虫一般向九门外的村庄与营帐里冲来。
极度饥饿之中,镇州守兵已经失去神智,被肉汤、馒头的香味吸引得神魂颠倒,沿李嗣昭精心布置的路线一步步走下去,深入李存勖与李嗣昭两处伏兵的包围圈。
前方晋军游骑与镇州饥兵接战片刻,掉头便走,落下的营帐里没有多少粮食,仍处于饥饿中的镇州兵丢下营帐,纵马追赶着游骑,越过沙河,来到新乐城外的玉皇庙旁。
镇州城里饥荒已经一个多月,因此今日出九门觅食的兵将足有两万多人,几乎倾巢而出,他们被游骑与粮草**着,一步一步走入李嗣昭设好的埋伏中。
一声炮响,李存勖带着飞虎军从山脚下驰出,李嗣昭带着晋军从玉皇庙里杀出,符存审则带着两个儿子从镇州兵的身后包抄过来。
定州已平,只要今天杀退镇州兵,河朔叛乱便能彻底平定。
几乎没费多少功夫,两万镇州兵便死伤累累,剩下的人索性弃械投降。李存勖清点完战俘,向李嗣昭笑道:“三哥,这次大军平叛,多亏你有勇有谋,在定州城外契丹大军中冲阵,舍生忘死,救孤性命,又在镇州城外精心设下埋伏,几乎兵不血刃,便打下镇州。河朔之叛,若非三哥亲自带兵挂帅,岂能这么快平定!唉,若不是继韬那孩子不争气,孤今天怎么奖赏你,都不过分!”
听得李存勖提起他的次子李继韬,李嗣昭脸上不禁一阵白、一阵红。
李继韬是他的次子,可与性格柔顺内敛的长子李继俦不同,李继韬秉身不正,专爱投机取巧,与晋王面前的红伶郭从谦、晋王妃刘玉娘来往密切,打得火热,常帮刘玉娘用扣发军饷货利谋财,因此飞黄腾达。刘玉娘多次在李存勖面前提起,要以李继韬取代李继俦为昭义军留后,李存勖也已经点头答应。
这次李嗣昭远征在外,李继韬留守潞州,李存勖下令让他从潞州调运军粮五万石过来,不想李继韬惜财,竟公然抗命,还与梁军暗中通信,有意投敌,密信被查出送到魏州军中,李存勖看了后勃然大怒。
李继韬写给朱友贞的信上,竟然认为这次河朔之乱无法平定,河东将来必然会被梁军所灭,所以愿献出潞州,以谋大梁官职。
虽然李存勖对自己毫不生疑,仍然以自己为主帅、领七万晋军平叛,可李继韬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扎在李嗣昭心底的利剑。
李嗣昭为人老实本分,膝下六子均为杨夫人所生,这六子虽不如符家九子出众,可也从小请名师教习骑射、跟在行伍中建功,怎能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却成了河东的叛逆,还要将他拼死守护的潞州拱手交给大梁?而且,听说不仅是次子李继韬一人有此密谋,他的六子李继远也参与其中。
李嗣昭单膝跪下,泣道:“殿下,老臣家门不幸,有此逆子!老臣一世清白名声,皆为此子所玷。待老臣复回潞州之日,当领兵亲斩逆子,向殿下谢罪!”
李存勖见他惶恐万分,忙安慰道:“这都是继韬受人怂恿,与三哥何干?如今河朔已平,三哥年纪也大了,孤看三哥身子骨已不如往日,不如回晋阳城安居养老,也好与孤朝夕相处,指点小弟。”
李嗣昭收了眼泪,叩头谢恩,心下却明白,李存勖只要一回晋阳,就会收去自己的兵权、免除自己昭义节度使的官位。
他并不贪恋官位兵权。
十三太保中,李嗣昭对李克用情义最重,宁死不会变心。当年潞州城被围一年,他每天只得一顿粥饭维生,梁帝许他“潞王”之封,他也不肯开门出降。年少时,李嗣昭好酒,只被李克用说教一次,便终身滴酒不沾。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感恩。他只是一个普通农夫之子,还在襁褓中时便得李克用收养,长大后却又瘦又小,毫无男子汉气概,即使如此,李克用也没有灰心失望,而是千方百计教导他、引领他、栽培他。
此生,凭此五尺之躯,而能驰骋河东、河朔为一代名将,任节帅、挥万骑,就算他攻克再多的城池,也回报不尽父王的深恩。
玉皇庙废垣之后,突然有几支冷箭射出,直奔李存勖而来。
李嗣昭大喝一声:“殿下小心!”
他一把推开李存勖,挡住冷箭,额头上被射中了一箭。
却见废垣后有三个身着镇州甲衣的败兵身影,李嗣昭不顾头上伤势,急忙赶去,引弓在手,接连射死了两个镇州败兵,追到第三个镇州败兵身边不远时,李嗣昭一摸腰间箭袋,袋中已空,他毫不犹豫,一把从额头上拔下插着的利箭,射倒了第三个败兵。
李嗣昭的额头上血喷如柱,他站在玉皇庙大殿之前,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望着李存勖道:“殿下……河朔已平,老臣从此可以追随先王于地下,愿殿下相信三哥一片丹心,宁死不会为祸河东!”
李存勖泪如泉涌,一把抱着颓然倒下的李嗣昭,泣道:“三哥,你怎么这样傻?继韬之事,孤从没有疑心于你。”
李嗣昭气息微弱地道:“三哥知道。可三哥和父王一样,这辈子最重名声,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我若活着重返河东,便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干净自己的名声……殿下,自父王死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他……若殿下能将我棺椁运回代北,葬于父王陵畔,地下相伴,三哥……便能含笑九泉……”
李存勖悲不能抑,重重地点着头,脸上的泪水像雨点一样,落在李嗣昭瘦削无肉的脸上。
镇州、定州已平,他亲领成德节度使,河朔已经彻底成了他的地盘,契丹骑兵自定州大败后无力南窥,他离复唐大业只有一步之遥……可为什么,他感受到的不是壮志将酬的狂喜,而是无边的惆怅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