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

大军上下服孝,肃立于积雪河滩之上,白茫茫一片,尽显凄凉之气。

望着马车上周德威、周邦良父子的两具黑色棺椁,李存勖不禁悲从中来,他的确辜负了亚父的一片赤诚,三十多岁的人仍然那么冒失轻率,让亚父、义兄们还有诸多河东军大将为他承担了无法估量的恶果。

杨刘城打下来了,可是惨胜如败,不,比战败还要可怕,他在这场本来不值一提的争夺渡口之役中,居然损耗了数万兵力,让他的鸦儿军几乎折损了快一半,就算占领了杨刘城,也暂时无力挥兵去进攻汴京与洛阳。本来,夺下杨刘渡口之后,他的铁骑就应该趁胜直击大梁汴京……

若不是他太过轻敌,不肯接受周德威守营扰敌的疲敌之计,他本来可以稳扎稳打地夺下杨刘城,给黄河南岸的大梁朝狠狠扎一根硬刺。

那天周德威父子领着几千幽州军马在河滩上陷入贺瑰的重围,李存勖也被谢彦章阵势所困,从前名震天下的银枪兵面对大梁骑兵整齐的结阵,竟然慌乱不堪、到处逃窜,令鸦儿军也跟着溃败,局面差点不可收拾,幸好符存审带着几个儿子带兵赶到,才破了梁军的重围。

但晋军损失惨重,军心已乱,而敌势不减,谢彦章在杨刘城外扎下大营,两个月来,晋军与梁军大小一百多战,没有一天停止过。

谢彦章正是想以疲敌之计拖垮李存勖,而被梁军骚扰不堪的李存勖到此时才深深后悔没有听从周德威生前的劝告,以致泥足深陷于这缠战之局。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李存勖走上前去,抚着周德威的棺材,痛哭失声。棺里是周家父子的无头尸首,周德威的首级,早已被贺瑰割下献往汴京。

周德威自从军以来,就以智勇双全闻名,他外表威猛,实则心细如发,大小战事,无不从地理形势、敌我兵力上仔细琢磨,务求算无遗策,所以这辈子很少吃败仗,反倒多次以少胜多,素有“神机军师”之名。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留在杨刘不走会有生命危险,但李存勖的一声“亚父”,早让这个智勇双全的老帅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年轻的晋王,至死方休。

泪眼迷蒙中,李存勖似乎又看见了周德威哭祭李克用的那一幕,到底周德威是为了父王还是为了自己,十年来才肝脑涂地、矢尽忠诚呢?

符存审、李嗣源、李嗣昭等人上前劝慰着跪拜亡灵的李存勖,李存勖站起身来,用袖子擦拭去眼角的泪水,环视着面前的义兄们,道:“三哥,亚父父子阵亡,幽州无人防守,听说耶律阿保机已经蠢蠢欲动,多次派人哨探边情。你即日领孤诰令,前往幽州,任幽州节度使,接亚父之位。”

李嗣昭是坐镇潞州的昭义节度使,资格年历已深,代周德威为幽州节度使本也合适,但侍立一旁的二太保李嗣源眼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失意,连带他身后的女婿石敬瑭、养子李从珂等人,也个个面带不平之色。

众人的神情落在李嗣昭眼里,他心中不禁起了微妙的感触。

自晋阳起兵以来,李存勖带着十三太保们到处攻城略地,李克用的义儿们一个个战死,人材凋零,如今只剩符存审、李嗣源、李嗣昭、李存进、李存仁五人还活着。

其中又以符存审名声最大,符家九子个个英武、身负将才,在左军、右军中任大将,而李嗣源虽然与符存审年纪相仿,膝下却只有四个蹒跚学步的幼子,只是他的养子李从珂、女婿石敬瑭这二人极为出众,才略胆识过人,是军中有名的上将,领兵数万,甚至被军中视为“李广再世”“卫青重生”。

李嗣源多年驻扎幽燕一带,熟知幽州军情、边情,与契丹军队也交手多次,前年更曾在蔚州一带击溃耶律阿保机的三十万大军,可晋王却弃用李嗣源,要以长期在潞州驻兵的李嗣昭来代领幽州。

李嗣昭知道,这是因为他与杨夫人所生的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平庸,不足以与符存审、李嗣源二人的势力抗衡,更因为他的次子李继韬是晋王妃刘玉娘的心腹,在潞州一带长期帮刘玉娘经营着皮毛杂货生意,每年为晋阳宫中盈利巨万。

晋王,对符存审与李嗣源,都不再像以前那么信任了。

一个斥侯急马来报,对岸的贺瑰又带人前来邀战。

“我军大丧,他还三番五次挑战,这个贺瑰未免太咄咄逼人了!”李存勖愤怒地说道,“来人,拿盔甲披挂,孤今日亲自斩他于马下!”

“殿下不必动怒,”符存审拱手劝说道,“贺瑰禀性骄悍多疑,然而论及将才,他远不如谢彦章稳重有机谋。殿下,老臣有一计,可令这二人互生嫌隙。”

“这二人早有嫌隙,”李存勖不以为然地道,“所以才分开扎营。孤敬重谢彦章的将才与人品,却看不上贺瑰的张扬与跋扈。亚父是受他围困而死,这个仇,孤务必要报!”

“谢彦章才是殿下的腹心大患,”符存审指着不远处的黄河大堤道,“正月之后,河面冰凌将开,老臣看近日谢彦章频频上河堤细察地势,分明是想要掘开大堤,以当年关羽掘河之计,水灌杨刘城!此人有儒将之称,熟读兵书战略,殿下不除掉他,必为祸我鸦儿军。”

听符存审说得有理,李存勖沉吟片刻,才道:“六哥见地高明!只要让贺瑰嫉妒生疑,除去谢彦章,贺瑰这个草包,不足为虑!既然谢彦章想用三国故事来对付我鸦儿军,哼,那孤也用三国故事来断送他的前程性命!六哥,你是不是想的和孤一样?”

符存审见李存勖机变过人,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计策,笑道:“殿下英明神武,转眼间便能猜出老臣心思。不错,当年三国曹操以离间计挑拨西凉马超与韩遂,不战而胜。殿下也可因循故策,挑起贺瑰对谢彦章的疑心。那贺瑰为人,心胸狭隘、妒忌暴躁,是个火药桶脾气,一点就着,只要殿下对谢彦章稍加颜色,贺瑰便会成为殿下手中杀人的利器。”

李存勖点了点头,此时亲兵又报谢彦章遣人来杨刘城送吊祭之礼,李存勖心中感念,长叹道:“孤实在爱惜这谢彦章儒雅深沉、知书达礼,只可惜两军阵前,各为其主,他越是能干,越会收买人心,便越是孤的劲敌。六哥,你深知孤的心意,替孤回一封信给他,信上语焉不详,故意提起孤曾与他有过盟约,再送去一份重礼……”

“这份重礼和信,老臣一定会好好送到贺瑰的地盘。”符存审心领神会地笑着回答。

李存勖心下佩服符存审的机变,就算周德威还活着,如今在军中的威望也不再能跟符存审相提并论了,符家父子的声威,不但河东知名,连大梁朝也十分畏服。

李存勖打量着符存审身后人高马大的几个儿子,无论是跟在他军中的符彦饶、符彦琳,还是任汾州刺史的符彦超、任云州刺史的符彦卿,都是人中英杰,符家九子的兵势,加在一起,早就超过了亚父周德威。

还有另一边站着的李嗣源与李从珂、石敬瑭,这父子翁婿三人,人数不多,而才略不凡,势力隐隐可与符家父子匹敌。

自从李存武、李存璋、李嗣本等人战亡后,鸦儿军的兵力越来越向这二人手里集中,也让李存勖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

德胜城是魏州的黄河渡口,位于黄河北岸,与南岸的杨刘城遥相呼应。

打下杨刘城后,李存勖便命人在德胜城外筑起夹寨,以魏州德胜城为德胜北城,以郓州杨刘城为德胜南城,两寨之间,拉起铁索、建起浮桥,俨然在黄河上造起一座水陆通行的浮城。

虽是新起名的城池,但杨刘古渡、德胜古渡均是南北朝时开始设置的古渡口,城外古树森森、水光浩淼,城内箭楼高筑、崇楼临水,黄昏时分,落日在黄河上抹下一道金亮的斜晖,越发映得夹河对峙的两座城辉煌耀眼。

城外浮桥、舟楫、营栅无数,十二太保李存进在这里经营半年多,已将南北二城建成了晋军的连城夹寨,以备将来南伐之用。

李存勖骑马从北城而来,驻立于黄河正中的浮桥之上,久久眺望着河景与夹寨,心情激**。

德胜城当年只是一个普通渡口,但黄巢兵败时,曾试图从此处渡河北上去魏博一带休整,当时李克用带数千河东鸦儿军在这里击退黄巢败兵,立下大功,朝廷赞他“以德取胜”,特赐此地改名“德胜城”,筑城纪念。

这是父王近四十年前战胜之地,那时节,父王不过二十多岁,血气方刚,自代北领兵入雁门关、勤王救驾,十三太保带一万七千余鸦儿军击退长安的六十万黄巢乱军,从西蜀迎僖宗皇帝回銮,立下光复大功,没让大唐朝在黄巢手上终结。

可残破不堪的大唐到底还是亡了。

它残喘苟延得太久,以致长安城外的藩镇林立百年,早就成了各自为政的独立王国,只有长安城内的大唐皇室还无奈地承负着当年的辉煌记忆、担当着虚弱的李唐国运,却逃不了被内官和藩镇捏在手中摆布的厄运。

唯有来自代北、性子耿直的父王依旧崇拜着“大唐”二字,一直到死,父王在晋阳城里都用大唐的年号,官诰印章依旧是大唐的晋王与河东节度使,哪怕大唐皇帝与皇嗣早已被朱晃在洛阳城里清除干净。

复唐,是父王遗志,可李存勖不知道,他要恢复的这个大唐,该迎立什么人来当皇帝。战乱多年,宗室子弟们早就遗落民间,沦为草民。昭宗皇帝李晔的皇子皇孙们不是被朱晃害死了,就是下落不明。

李存勖有些惆怅地提马过河,不经意间发现,德胜南城之外,远处的梁军大营,突然多出了许多旗纛。

贺瑰这个草包,一拿到符存审写给谢彦章的离间信,便信以为真,疑心谢彦章通敌叛变。

谢彦章为人稳重,不愿与李存勖速战速决,而是严守大营,不断扰敌,这让求胜心切的贺瑰更加不满,索性在酒宴上设伏杀了谢彦章,还向汴京城禀报说谢彦章在军中染疫、暴病身亡,糊涂的朱友贞竟然也没有追究。

大敌已去,李存勖便放手一战,杀得贺瑰连连败退。贺瑰耗巨资打造的十二艘形如城堡的巨舰也被李存勖夜间偷袭火烧。

贺瑰自知不敌,退兵几十里,气死在回汴京谢罪的路上。

大梁重新派了年轻将领戴思远为北面招讨使,在德胜南城外领兵扎营。戴思远一来,便深沟高垒,决不出战,至今已有半年。

可今天傍晚,梁军大营旗帜鲜明,门前兵马出入不断,竟显出了几分久违的士气,让李存勖有点纳闷。

“看来,今日梁军大营来了新援兵,只是不知道来的是谁?”李存勖向梁营眺望不已,暮色渐浓,梁营距离又远,怎么也看不清那大纛上的名号。

“末将听说,来的是铁枪王彦章。”他身边的飞虎军指挥使郭从谦答道。

“王彦章?”李存勖失声笑道,“朱友贞疑心病最重,王彦章妻子儿孙都落在孤的手中,孤派人将王家满门老小迎往晋阳城奉养,厚加礼遇,所以这些年来,大梁从不敢派王彦章带兵上阵,只让他在后面押运粮草辎重。今天,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回禀殿下,王彦章能出任大梁北面副招讨使,是因为大梁宰相敬翔以死相拼,在万象神宫以剑剖胸欲自杀,朱友贞不得已,才答应了让王彦章出任北面副招讨使,与殿下对垒。”郭从谦下午刚从李存进处探听了敌情,抢在李存进前面禀报着。

李存勖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叹道:“孤听说此事,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总算有机会与威名赫赫的王彦章在阵上对决;担心的是,这王彦章的将才仅次于当年的十三太保李存孝,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

郭从谦有些冷淡地望了他一眼,道:“殿下不必担心,朱友贞到底还是不信这王彦章,只让他出任了北面副招讨使,主将仍是戴思远。可就算这样,朱友贞还是放心不下,又派了一名奉旨监军的钦差,坐镇大营,叫作段凝,听说此人长期走张家兄弟的门子,勾结外戚,宠遇非常,他对王彦章极为忌惮,是个见利忘义、争功揽权的小人。王彦章名为副使,上受主将制约,下被监军掣肘,有力也没处使。”

“段凝?”李存勖大惊失色,“是怀州刺史段凝?”

“正是!”郭从谦纳闷地望着李存勖失神的双眼,不明白一个梁军将领的名字怎么会让李存勖如此惊讶。

暮色渐渐浓稠如墨,梁营灯火渐明,照耀出营中新立的旗纛与鹿柴,看起来十分严整,李存勖放眼望去,果然隐隐可见“北面大营监军段”的大纛,树在王彦章的副使大纛旁迎风飘扬。

他眼前浮现起十太保李存仁久违的俊美模样,抛家别子、身入梁营五载,改名“段凝”的李存仁一直深藏不露,也极少与晋阳城通音讯,只是多次秘密送来的军情都准确无误,让李存勖对梁的攻势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若不是当年执意不听周德威的谏言,或许现在他已经能够挥兵汴京,迎回十哥了。

不远处,还在河水边忙着筑桥的晋军突然喧哗起来,声音透着喜悦与兴奋。

李存勖翻身下马,走到南城城墙下,却见浅水处已经架起了一座木质浮桥,连接着河中的大桥,已经成为一体。

几段浮桥已连在一处,严丝合缝,桥身均为巨木,上可跑马。

面貌清瘦的十二太保、振武军节度使李存进纵马在桥上来回奔驰数次,桥身纹丝不动。李存进奔到李存勖面前,跪拜于地,大声禀报道:“殿下,托先王余威荫庇,德胜浮桥今日合龙!”

李存勖也喜动颜色,德胜双城之间筑桥,本是他突发奇想。

这处的黄河河水虽然水势平缓,可两岸之间毕竟有数里之宽,而且河滩之上全是流沙,无法筑垒夯底,自古无人能筑起这飞架两岸的大桥。可李存进领了他口谕之后,竟什么难处也没有提,默默日夜赶工,不到半年就筑起了这座大桥,有了这座桥,大梁便等于失去了黄河天险,他随时可以运兵过河,急攻汴京。

李存勖脱下身上的战袍,披在跪地的李存进身上,泣道:“十二哥辛苦了!孤当日突发奇想之时,没敢想这座大桥会有合龙之日。一来是先王地下有灵,二来是十二哥禀赋过人、体国公忠,才架起大桥,巧夺天工!十二哥身为河东宿将,不但骁勇过人,而且智谋出众……”

他夸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面前跪着的李存进缓缓往桥边倒去。李存勖一把抱住瘦可见骨的李存进,急呼道:“十二哥,十二哥!”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健硕无比的十二哥,身材雄壮、精力过人,什么时候起,十二哥竟瘦成了这副模样?是这筑城筑桥的重任,让十二哥辛苦不堪了吗?

李存进脸上的神情已经僵硬,他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却浮现着浅淡的微笑,眼睛直直地眺望向黄河上的德胜浮桥。

满天星子之下、起伏河波之上,这壮丽的德胜浮桥是亘古未有的奇观,在德胜南北双城之间,划出一条精妙的弧线。

一旁同样黧黑清瘦的兵士们禁不住放声哭泣道:“从筑桥之日起,振武节度使就没好好睡过一个觉,这一次,他已经六天六夜没合眼了……”

李存勖抱着战袍里骨格粗大却瘦削的十二哥,感受到十二哥的身体渐渐僵硬下去,再也按捺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就像伊明贞质问的那样,跟着这复唐大业而来的,是义兄们一个一个战死累死,是他身边越来越寂寞凄清,就算将来大业成就,他就能够开怀高兴了吗?

那晋阳宫夜宴时饮酒共舞的兄弟身影,今后再也无法凑齐了……

春色覆盖着晋阳城外的吕梁山脉,汾河两岸,树色深碧浅绿交织、花开烂漫、明丽如画,李存勖带着一群年轻将校打猎归来,望着前面马车上堆积如山的猎获,心情自是大好。

他很久没有在汾河外的郊野上纵马打猎了,自从德胜双城筑好,李存勖又命人在德胜南城外筑起四座营寨,彻底将德胜南北夹寨变成了晋军南伐的桥头堡。

王彦章虽然勇猛,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有段凝坐镇敌营,处处钳制着王彦章。河中朱友谦更是受了霸府之封,成为李存勖的属臣。

当年晋弱梁强之势,至此已经完全逆转。

这段时间,李存勖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必再往河朔疲于奔命。

这两年的春夏之交,他都会回晋阳城陪伴两位太妃与刘玉娘。两位母妃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每次一见到他,便会不停说诉刘玉娘的罪状,可在李存勖看来,大多是些小题大作、无事生非、罗织搜求的过错。

刘玉娘本来是曹太妃身边的歌女,出身远不如他的其他王妃,来历不明不说,还有人说她是乞丐之女,并张罗着给她找来了行乞为生的父亲刘山人,入宫羞辱她一场。尽管在宫里头受尽那些所谓名门闺秀的排挤,可这些年来,她对他忠心耿耿,甚至亲自到军中陪伴他、照顾他,陪他风餐露宿、征程千里。

不错,她的确插手得太多,连李嗣昭、李嗣源、符存审的兵饷也要经过她的手去下发,可那又如何?

大唐之亡,就是由于藩镇自立、骄兵悍将,如今李存勖身边的亲信,除了垂暮之年的张承业,就只有刘玉娘与郭从谦了,倘若不用这两个人,他便只能被手下的节帅们牵着鼻子走。

再说,刘玉娘仿佛天生精通商贾之术,若不是她经营有道,利用军饷周转,又任用李嗣昭的次子李继韬在关陇西蜀交易皮毛粮草,还在晋阳城里开了不少水果铺和货行,晋阳宫里那些老老少少的妃嫔侍女,怎么可能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李存勖在宫中开盛宴请将校们相聚的花销,谁为他支付?他梨园里那三百伶人,从首饰头面到日常供奉,又从何而来?

这两年,梨园里的各项费用,都由刘玉娘支持,没有七八十万缗钱,绝对无法排演那么多出服装华丽、背景精致的戏曲。

李嗣源与李从珂、石敬瑭父子翁婿三人,带兵五万,长期驻扎幽燕一带,动不动就上表哭穷,说自己的军饷不足,军心骚乱。是的,幽燕之地,常年苦寒,可他也没饿着冻着他们,还不是这些军中将校看到晋阳宫梨园里伶人们一个个过着轻裘肥马、高官显贵的奢侈生活,心生羡慕?

上个月,李存勖见他多次上表称粮饷不足,一气之下,索性下诏,让李嗣源自己先垫付军饷,可没想到李嗣源手下将校不依不饶,竟然闯到晋阳城武库里擅自领走了五百具御用细铠甲和几千件寒衣,要不是李从珂及时阻止、还回了铠甲还入宫谢罪,李存勖几乎当时打算把李嗣源下狱。

虽然剩下的义兄已经不多,可硕果仅存的这几个人,也着实让他头疼。

离晋阳城还有二三十里山路,日已正午,郭从谦看到路边不远有池塘树林,十分阴凉,上前要求暂驻歇息,李存勖点头答应,命人在路边埋灶做饭、架火烤肉,他很久没有过上这种纵情快意的悠闲日子了。林外不远是一个碧波**漾的池塘,郭从谦带亲兵去洗剖猎物,准备烤食。

李存勖喝了两杯酒,入帐篷小睡片刻,刚蒙眬睡去不久,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巨响,又是一阵惊呼喧哗,他吓得拔剑而起,出帐喝道:“什么事?休得惊慌!”

郭从谦满脸惊恐之色,叫道:“蛇!蛇!”

训练有素的飞虎军也乱成一团,李存勖放眼望去,却见池塘水面上竟游着不少大蛇,林外也有两三条大蟒飞速穿过草叶游来,这些巨蟒浑身缠绕着黄褐相间的花纹,长达三四丈,形状极为惊人。

李存勖也不禁吓了一跳,他见过不少猛兽怪禽,可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巨蟒,不知如何应付。

奇怪的是,这些大蛇并没有攻击人的迹象,游到林外不远,便盘成一团,高高昂起蛇头,望着李存勖的方向吐出信子,频频点头,仿佛在一同朝拜。

郭从谦神情渐渐镇定,笑道:“殿下,这些巨蟒似乎有灵性,你瞧,它们都在向殿下伏地叩首呢,莫非……”

他话音还没落,只见群蛇之后,林下道路上竟有一队褐袍僧人走来,这些人头戴几尺宽的圆斗笠,足蹬芒鞋,风尘仆仆。

这队僧人穿过蛇群前来,领头是一个高大的中年僧人,约摸四旬模样,眉宇清朗,一副有道高僧的气度,见到李存勖旌旗,当即下拜道:“阿弥陀佛!贫僧传真,见过晋王殿下!”

李存勖并不信佛,只是他的王妃刘玉娘因为感恩身世际遇,长期以重金供奉河东寺院,所以宫中僧尼出入不断,他对僧尼也另眼相看,见此异景,纳闷地问道:“大师是哪里的高僧,怎么识得本王?”

那僧人道:“贫僧是河北人,少年时在长安城大慈恩寺发愿出家为僧,师从方丈圆净。我师父十五年前坐化时,传给贫僧一个木盒,说是当年黄巢在大慈恩寺被擒获时所遗。后来长安被焚,贫僧四海飘零,挂单河中同州寺院。三年之前,这木盒夜里华焰闪闪、光照十里,同州大唐皇陵也迭见异象,贫僧打开此盒,有告老还乡的官员识得,盒中是当年和氏璧所刻的五龙传国玉玺……”

郭从谦走上前,惊喜地问道:“你便是传真?我与刘娘娘数次派人前去找你,却均无功而返,你如何却出现在这里?”

传真微微一笑,指着地下的大蟒道:“这几条大蟒,为睿宗皇帝桥陵、玄宗皇帝泰陵、宪宗皇帝景陵上的护陵巨蟒,出入之时,群蛇相随。去年贫僧行脚之时,发现蛇踪不断,似乎在引着贫僧向河东一带潜行,贫僧一路跟随蛇踪,终于见到了殿下……殿下,这是天意!这是大唐先皇们地下有灵,指点贫僧前来找到殿下!”

似乎是要赞同传真所言,数条大蟒同时点头向李存勖叩拜,竟似深通人性。

李存勖如坠梦中,似醒非醒。

如果说是梦,可眼前的大蟒与传真手中的玉玺分明历历在目,如果说不是梦,可这闻所未闻的神迹,让他一时不敢相信。

难道说他李存勖真的上应天时、下顺民心?

自五岁时起,众人皆赞他仪表非凡、天纵英才,可他以为那是众人要巴结奉承他父王;十岁入宫,昭宗皇帝亲赐他“亚子”之名,称他强爷胜祖,可他以为那是皇上要拉拢取悦他父王;这些年,他南征北战,战无不胜,从孤城绝地的晋阳起家,反败为胜,一举而得河朔、河中,可他以为那都是七哥、亚父与义兄们的鼎力相助……难道,就没有几分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天命所归,本来就是重新扶起这大唐江山的中兴之主?

李存勖恍惚地望着面前慷慨陈辞的传真和尚与满心欢喜的郭从谦,心中没有太多的喜悦,更多的却是自我质疑与震惊。

书案上,五龙玉玺在简朴的木匣里闪着淡青色的莹光,螭钮上五龙相交,方正的玺印边镶着金边,遮住了一角残缺。

张承业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轻轻拿起玉玺,在印泥上轻沾一下,在一旁放着的白色宣纸上轻按,起印之后,纸面上赫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李斯体鱼虫篆字。

张承业细细打量一番,轻轻放下印玺,跪地再拜,泣道:“没错,殿下,这正是我大唐皇帝的传国玉玺,当年长安光复之际,遗失于黄巢乱军,不想今日老奴还能复见此玺,我大唐河山恢复有日!殿下父子两度光复我大唐,诚为国家柱石!”

张承业预料得有道理,如今大梁早不是当年兵强马壮的大梁了,朱友贞左支右绌,但求自保。南方的吴越等自立已久的藩镇,看出晋王李存勖势不可当,均上表递交国书,愿称唐臣。大唐河山的恢复之日,已经不远了。

李存勖没有回答张承业的这番颂功之辞,他扫视了一眼殿外的银杏树,清荫之下,是刘玉娘这些年种下的牡丹。

四月,牡丹开得正好,到处一片金紫,霸府门前,遍地都是深红色、粉白色、鹅黄色、墨蓝色的牡丹花树,暮色渐渐深沉,牡丹奇丽的颜色却越发突显。

今年的花势,似乎比哪一年都旺。

这象征着李唐国运的奇花,在北都晋阳,开放得也一样兴旺。

远处,传来伶人的清唱声,是李存勖不久前刚刚填词的《水调歌头》,檀板渐起,琵琶的弦音变得繁密,戏子们的声音如谷底长风般清越动人:

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晚阁。杏桃红,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夏云多,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临水槛,永日逃繁暑,泛觥酌。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且且须呼宾友,西园长宵。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暮色已浓,殿外,一种深蓝色的夜影弥漫开来,吞没了树丛与花园,令他心生忧凉。

父王气病而死,恋人断情出塞,十年河朔征杀,他得到的,就只能是“国家柱石”的虚誉、“光复功臣”的令名?

这江山、这城池,是他二十年来衣不解甲,手持禹王槊,舍生忘死、百战夺来,他为什么要甘心让给别人?让给一个来历不明的所谓大唐皇子?

李存勖沉默半晌,这才双手扶起了张承业,道:“七哥,孤十几年前承先王复唐遗志,励精图治,得有今日,不负先王与七哥之望。如今德胜南城深入大梁腹心,破梁只在朝夕之间,可是七哥,孤只想问一句,这复唐之日、定鼎之时,当以谁为大唐天子?孤受先王之教,承爵十几年来,不敢擅称帝号,至今在晋阳城奉大唐年号,可这河东军浴血十几年夺回的大唐社稷,到底该奉谁为主?还请七哥赐教!”

张承业听出他的话语有几分咄咄逼人,含泪道:“殿下浴血百战,着实辛苦不易。可殿下既受先帝赐姓,世食唐禄,便应尽忠国事。昭宗皇帝血脉胡昌翼,仍在徽州,有多位前朝老臣之言为证,不能算是来历不明。唐祚之亡,人神共愤,殿下,你起兵之际,打的是匡复唐室的旗号,天下归心,所以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倘若毕功之日,却……却贪恋权位,违背初心,先王在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李存勖紧皱眉头,不悦地道:“七哥,孤受大唐皇帝赐给国姓,于今三世,难道还算不上大唐子孙?更何况玉玺之验,巨蟒之兆,众人有目共睹。倘若这大唐国运,真验在昭宗皇帝的后人身上,为何护陵巨蟒没有现身徽州?为何当年昭宗皇帝即位时,传国玉玺却迟迟没有现身?”

张承业惊讶地望着李存勖,这才看出李存勖心中称帝的决心早已坚不可摧,他正在不停地为自己寻找祥瑞和理由。

“殿下,这祥瑞之事,不可深信,老臣只怕……只怕这和尚与郭从谦、刘娘娘早有往来,暗中布置了群蟒朝拜的骗局。殿下须知道,自古至今,送呈皇帝面前的祥瑞多是官员们肆意编造出来、用以邀功请赏……”

“祥瑞可以编造,群蟒可以训练,可这传国玉玺,总不是假的!”李存勖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七哥,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本来难有公论。唐祚之亡,昭宗皇帝与积善太后死于非命,大唐皇子已经全都被朱晃叛党屠杀,这个所谓流落民间的皇子,又有谁能证明他是真是假?那徽州府的前朝老臣,难道就不可能是为图谋这泼天富贵而暗中布局、精心策划之人吗?”

张承业被他的一番诘问质疑得哑口无言,是啊,谁能断言徽州府的大唐皇子就一定是真的呢?

当年积善太后的确曾在迁都途中产子,可那个皇子是当场夭折还是下落不明了,谁又能确认?徽州府的那个胡姓少年,又能拿什么证实自己的皇子身份、令天下人信服?

“就算是这样,可殿下自幼读史,熟知掌故,当知秦亡之时,项羽入长安后并未曾称帝,而是自号‘西楚霸王’,大封诸侯,这才得百姓拥戴啊!暴秦失政,所以民间流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义军奉楚怀王之孙、牧羊童熊心为新的楚怀王,才能于数载之间集聚义军、灭秦复楚,倘若项羽一心称帝,还能完成灭秦大业吗?”张承业的脸颊边,落下了两行浑浊老泪,“这复楚的旗号,项羽扛了一辈子,用了一辈子,所以他不敢称帝、不能称帝,不然的话,他在天下百姓的心中便不再是灭秦的英雄,而成了贪权的奸雄……老臣看着殿下自幼长大,但愿殿下爱惜羽毛名声,勿为眼前的名利所累!”

他今年七十五岁,来到河东二十五载,出长安大明宫之际,昭宗皇帝对他的嘱咐言犹在耳,他前来河东,是为大唐留一条后路,可如今大唐何在?河东军势不可当,梁军已经风雨飘摇,然而他的大唐真的恢复有望吗?

他早已筋骨衰朽,辛劳半生,还强撑着一口气在晋阳城努力经营,就是想以毕生之力实现当初昭宗皇帝的托付,然而如今他实在是太老了、太累了……

望着张承业脸上失望与凄然的神色,李存勖心有不忍。

他十来岁时便得七哥照顾教诲,当年李克用身后,也幸亏张承业扶持,才能顺利即晋王之位,七哥对大唐忠心耿耿,对自己也赤胆忠心,他实不应该让这个一生勤勉耿直的老人家伤心。

“七哥的心意,孤已明晓。孤不会负你,孤要是真想称帝,何用等到今天?唐亡之日,天下藩镇,大者称帝,小者称王,割据一方,只有我河东不曾自立,至今在晋阳城尊大唐年号。可这社稷血脉之事,马虎不得,必得天下公论。”李存勖紧盯着张承业答道。他想让七哥自己知难而退,这民间传闻,岂能当得了真?

“老臣明白!”张承业再次跪拜于地,泣道,“老臣必亲往南方,验证无误,才会迎归昭宗皇帝的血脉……但求殿下再给老臣一点时间。”

“孤答应你。”李存勖点头允可,“可是七哥,孤也要你答应,倘若那所谓的大唐皇子本是民间捕风捉影的消息,那这传国玉玺与群蟒朝拜之兆,就是验在孤的身上,这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七哥也务须顺应。”

张承业浑身一震,半晌,才伏身地上,用力点了点头:“老臣遵命!”

南伐之期尚未定下,李存勖后方的河朔之地却突然动**了起来。

河朔三镇,为幽州、魏博与成德。

幽州和魏博这两家的地盘已尽归李存勖所有,成德虽然是赵王王镕家祖传的藩镇,可坐镇镇州的王镕早已向李存勖称臣,并结为儿女亲家,而依于河朔三镇之旁的小藩镇、定州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与王镕一同向李存勖称臣,共奉李存勖为北方盟主、大唐尚父。

成德军王镕的次子王昭诲是李存勖的女婿,两家早已交换过婚帖,只是儿女均还年幼;义武军王处直的长子王郁则是李存勖的姐夫。都是晋王的姻亲,本来是牢不可破的同盟,却偏偏被镇州城里的叛变搅得天翻地覆。

王镕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王昭祚是大梁普宁公主的驸马,如今夫妻同在镇州辅政,次子王昭诲年幼。

几年前,幽州兵败,刘仁恭手下的一个部将张文礼流落赵州,此人奸险诡诈、善伺人意,王镕性格柔顺、爱听奉承,见张文礼办事得力,将他收为养子,不想张文礼早就窥伺成德军的兵权,只是畏于晋军压境,一直没敢动手。

待李存勖夏天回了河东,张文礼便伺机作乱,派叛军杀了王镕和王昭祚父子。王昭诲下落不明。张文礼上书河东,称镇州大乱,自求为天德军留后。

李存勖与赵王王镕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一直称呼王镕为“四十六哥”,王镕除了不会打仗,其他医巫卜相、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不精通,为人柔顺诙谐、长袖善舞,与李存勖气味相投、情分颇重。

听说他惨死于养子之手,李存勖当即怒火万丈,掷杯于地、含悲落泪,下令起兵平乱,只是张承业等人劝说他,如今晋军正在德胜城与梁军相持,不能腹背受敌,李存勖才勉强同意由张文礼任成德节度使。

可张文礼自知不会受李存勖信任,局势稍缓,便秘密向大梁与契丹分别遣使求告,欲联军以攻李存勖,李存勖不得已,点起晋阳兵马,直入赵地,不料还没交战,张文礼病死,而晋军也出师不利,大将史建瑭被张文礼之子张处谨在阵前斩杀。

晋军初露败势,一旁相邻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不说出兵相助,反而向契丹借军,将李存勖的姐夫、他的长子王郁秘密从晋阳城招回,让王郁拜耶律阿保机为义父,大肆驱逐屯扎定州的晋军,引契丹骑兵入定州驻守,还意欲与赵军同击晋军,河朔三镇登时陷入了混战。

李存勖不能坐视河朔之乱,在符存审的建议下,他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

王处直除了两个亲生儿子外,还有养子王都,后者已经任义武军节度副使。王都骁勇过人,平时极得李存勖赏识,李存勖索性封他为义武军节度使,又为自己的世子李继岌与王都的女儿订下婚事,二人结为亲家。

王都得李存勖之诺,当即集聚手下,将王处直与王郁父子等人抓捕囚禁,自立为留后,又从定州城里赶走了契丹援兵。

仗着河东军不久就会前来驰援,王都对这些耶律阿保机身边的皮室亲兵十分不客气,以乱棍逐出了义武镇。

上京城中,耶律阿保机闻讯大怒,喝令点起五十万契丹骑兵,以耶律倍、耶律德光为帅,出兵镇州、定州,意欲与李存勖争夺河朔之地。

述律平望着满头白发的耶律阿保机,与伊明贞同声劝阻他不要出兵。

伊明贞有些意外地望了一眼述律平,这么多年来,难得皇后有和她心意相同的时候,却见述律平神情惶急,拦在耶律阿保机面前道:“陛下的身体,近来一天不如一天,还是在上京养病要紧,不要与那河东小儿争一时之短长。”

耶律阿保机不过比李存勖年长十来岁,但面貌要苍老憔悴得多,他走到皮室大帐外,有些怆然地眺望着城外的西拉木伦河和远处的群山,叹道:“上一次,朕率大军轻出,攻破李嗣本驻守的蔚州,却不料大军正待返程时,被李嗣源、符存审等人打得大败而归。河东李存勖小儿奸险过人,他知道我们契丹骑兵向来轻车简从、就地掠食,军中所带粮草不多,所以坚壁清野,把蔚州城外的粮仓、农户积粮统统收走,又以符存审、李嗣源大军困住我们,令我军乏食溃败。哼,此仇不报,难消朕心头旧恨!”

“陛下!陛下还记得您曾向韩延徽许诺,决不南侵吗?”伊明贞小心地提醒着,“如今韩延徽奉旨出使渤海国,倘若他仍在上京,定会劝谏陛下,不兴刀兵。”

“朕许诺他,兵马不扰河东,却没答应不与李存勖争夺河朔!”耶律阿保机仍极目远望着,“幽州之北,尽为苦寒荒漠,难以富国强兵。我契丹铁骑如此强大,却只能徘徊燕山之北,在雪积冰锁之地苦苦谋生,这一直是朕的心头大事。伊姑娘,朕知道你心向中原,可这河朔三镇并非河东地盘,李存勖可取。朕也可取。朕有生之年,誓夺幽州、镇州,养我契丹之民、拓我契丹之地!”

伊明贞还没开口,述律平已开口劝告道:“可是陛下,我契丹子民,汉胡不过数百万人,已经奄有漠北、辽东,疆土远超河朔,称得上地广人稀。原野上有不计其数的牛羊,上京城里有堆积如山的金银,足够享用,何必劳师远出?何况,那晋王李存勖近年来一直在河朔用兵,亲冒矢石,战无不胜,极难对付,陛下何必为了几座河朔的州城而兴倾国之战?”

伊明贞知道,述律平并非真的不愿意去攻打河朔,而是她担心转战多年、从未歇马的耶律阿保机太过辛苦劳顿。

过多的野外风霜与频繁的战事,早就将这个魁梧汉子摧残得面目全非、较常人更为衰老,看在述律平眼里,自是心疼怜惜,不愿他再兴两国大战,亲冒矢石去出征,更何况,晋王李存勖多年来战无不胜,其威名就是在契丹也令人敬服。

她的劝说,比伊明贞的劝说更有说服力,伊明贞眼巴巴地望着屹立殿门前的耶律阿保机,希望他能收回成命。

而落日余晖中,耶律阿保机迟迟不愿收回远眺的视线,一字一顿地道:“这一次,朕要吸取前车之鉴,五十万大军南下之际,要把上京城中所有的军粮辎重也一同带去,保证粮草供应,让军中不受乏粮之困。尧骨,你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负责统领三军;突欲,你是契丹国太子、先锋都统,负责押运所有粮草辎重。夺下幽州、镇州,我们契丹铁骑就能突破燕山,拥有河朔的富饶之地。这不但是朕与李存勖一决高下之战,更是我们契丹人生死存亡之战。你们二人身担重任,务必小心谨慎从事,不负朕望!”

“是,儿臣谨遵父皇之命!”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二人同时在殿前下跪领命。

伊明贞扭过脸去,跟随着耶律阿保机的视线,西拉木伦河畔,残阳如血,水面如同一河腥红的鲜血,在缓缓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