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祐二十年(公元922年)的春天,雨下得比哪一年都大。

代北的李克用墓也被雨水泡得有些坍塌,李存勖领着世子李继岌、河东监军张承业、蕃汉内外马步副总管李嗣源、北面招讨使符存审等人,走进建极陵旁的祭庙时,门外走廊已经被积水淹没,铺天盖地的雨,将建极陵祭庙变成了一个雾气蒙蒙的神秘去处,远处的雁门关、近处的建极陵封丘,都隐没于白茫茫的雨中。

李存勖携着自己的世子还有其他堂兄弟们,踏着漂满了树叶和死蛇鼠的雨水,大步踏上了祭庙高高的台阶时,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跟随父王走上大明宫含元殿台阶的情景。

他即位为晋王已经有整整十五个年头,十五年来,李存勖几乎一直过着衣不解甲的日子,到处攻城掠地、征杀野战,从前讲究穿戴仪表的年轻晋王,很多年来甚至忘记了洗澡和梳头,站在几尺外,都能闻见他身上的臭味。

十五年沙场岁月,让他战无不胜的威名传得极远,从渤海国、契丹、回鹘到大梁、吴越、南楚、南平,都知道沙陀王李存勖的大名。

收潞州,战柏乡,破幽州,夺魏州,十年百战,他从没有失过手。

河东大将们响若重雷的脚步声在祭庙大殿里回**着,他们身上叶子甲的激烈撞击声,掩盖了门外暴雨声。

十五年了,建极陵祭庙一直没有重修。

但它一如从前,保持着一种庄严而肃穆的气氛,中堂供奉着沙陀族祖先的雕像,旁边配享的,是李存勖的曾祖朱邪执宜和祖父李国昌、父王李克用。

或许,过了这个春天,李存勖就将带着鸦儿军征服中原。

西廊下,那个有原人大小的青铜锍金塑像,是李存勖的父王、独眼龙李克用。

李存勖跪在铜像的面前,久久仰视着铜像栩栩如生的面容,那只明亮的右眼中,似乎闪烁着奇异的辉泽,他在看着自己心爱的世子吗?

“父王……”李存勖用嘶哑的声音呼唤道,十五年风霜露宿的日子,留给他的,是一张黧黑粗糙的面容,和一个沙哑难听的嗓子,他已经很久没有粉墨登台去扮俳优戏了,“儿臣将兄弟们和子孙们都带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李存勖的声音回**在空旷的祭庙大殿里,有些凄凉。

“父王临终前要儿臣做的事,儿臣全都做到了。”李存勖接着向他喃喃说述。

符存审递过来那个早已败坏的旧丝袋,李存勖打开丝袋上的封印,取出了那三支青铜雕翎长箭,举过了头顶。

“第一支,大梁朱温。”李存勖的长子、年方十二岁的北都留守李继岌,从李存勖的手中取过一支箭,站在他祖父的青铜雕像边,高声读着箭尾上的刻字。

“朱晃在十年前死在他亲生儿子朱友珪之手,儿臣虽然没能够亲手杀朱晃,但朱贼生前,已经畏儿臣如虎。他六十岁那年,生病之时,向近臣们说道:‘我经营天下三十年,不意沙陀余孽更昌炽如此!吾观李存勖其志不小,天复夺我年,我死,诸儿非沙陀儿之敌也,吾无葬地矣!’说毕,朱晃哽咽昏绝,过了很久才醒来,从此病重不起。半年后,他的儿子们争权,其次子朱友珪竟伏兵殿中,深夜弑父,嘴里还骂道:‘老贼万段’。朱晃得此下场,是他平生暴虐荒**的报应,也是父王地下有灵。他的儿孙,都对儿臣万分畏惧,儿臣不久必率大军**梁境,灭梁复唐!”李存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透着一种激烈的喜悦。

李嗣源捧上了一只木匣,那里面收藏着朱晃的骸骨。李存勖去年军中乏饷,派人去挖了朱晃的宣陵,不但掘出了大量财宝,还取走了朱晃的枯骨,鞭尸泄愤。

李存勖将那只黄杨木匣放在家庙的祭坛上,引弓将雕着“大梁朱温”字样的青铜长箭射入木匣:“朱氏即将灭亡,父王,这第一个心愿,儿臣为你完成了。”

李继岌从破旧的黑丝袋里又取出一支长箭,大声读道:“第二支,幽州刘仁恭。”

“十年前,儿臣和已故的亚父周德威攻破了幽州,生擒几次背叛你的刘仁恭和他的儿子,用白练捆缚刘仁恭父子,奏凯歌入晋阳。父王,儿臣亲手将刘仁恭的子孙斩杀在祭庙门外,并命人械系刘仁恭至我们的沙陀祖墓,在父王的坟前斩杀了他,以这背信叛义之人的心血,告慰父王的在天之灵。”窄小的祭庙中,李存勖的声音显得粗哑而平静。

多年来,见过了太多的杀戳,使他的声音和眼睛都变得森冷。

李嗣源又取出一个小木牌,里面是原来的幽州节度使刘仁恭的祖宗牌位。

李存勖将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牌位并列在黄杨木匣之侧,再次引弓,将雕着“幽州刘仁恭”字样的长箭射入牌身。

李继岌用刚刚变声的男孩子嗓音在读着最后一支箭:“第三支,契丹耶律阿保机。”

“儿臣无数次击败过耶律阿保机的手下,但在去年冬天,儿臣才正式与耶律阿保机决战。儿臣自帅五千铁骑在沙河伏击渡河的契丹大军,吓得他们惊逃坠河、死伤无数。儿臣分兵为二,追逐数倍于自己的敌人,追杀耶律阿保机直至定州城下,并捉住了耶律阿保机的太子耶律倍,军心大振,更得伊明贞姑娘大义相助,令契丹大军退兵撤围。当时天降大雪,契丹军队死伤过半,再也不敢发兵南侵。”李存勖沉浸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里。定州之战后,契丹一蹶不振,再也无力南窥。

站在一旁的符存审,捧上来一只暗红色的羊皮箱,里面是李存勖追杀耶律阿保机时,从他头上一槊挑下来的黄金帽盔和头发。一槊过后,耶律阿保机吓得面容失色,夺路而逃,入营后更是惊悸重病多日。

李存勖从李继岌手里接过刻着“契丹耶律阿保机”字样的长箭,一箭射入羊皮箱里。

身后,所有的人都含泪跪下,匍匐称道:“殿下千秋万岁!”

李存勖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这些大多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义兄和老将们,为了这一天,他们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

也正是到了这一天,李存勖才明白了,父王为什么要认下这十三太保,为什么要跟他们结下父子一般的恩情。

李存勖久久地站在家庙中,想起已经战死了的周德威和李嗣昭、李嗣本、李存武,累死了的李存进和为护主身亡的李存璋。

他们,在那漫长而凶险的道路上,曾经尽心竭力地陪伴过他,现在,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有什么东西能重过生命?

凝视着脚下这些忠勇的战士,李存勖忽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苍凉。

树起复唐灭梁的大旗十五年,他究竟要追求的是什么?是一统江山吗?是匡复唐室吗?是称雄天下吗?是秉持忠义吗?

他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子夜时分,新立的“北都”魏州城行宫门外,有人在焦急地叩门。

“报!河东监军张承业求见!”

李存勖披衣而起,站在寝宫内,却皱着眉头,久久没有出声回应。

他深知七十七岁的张承业连夜从晋阳城赶来是为了什么,可此刻他真的累了,不想再面对张承业那无休止的眼泪与苦劝。

屏风后,一个冠冕华服的女人走了出来,那是三十岁的魏国夫人、即将成为大唐皇后的刘玉娘。这几年,她一直跟在军中照料李存勖的起居,十分辛苦,李存勖也越来越倚赖她的照料与指点。

“殿下,七哥连夜从晋阳城赶来,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刘玉娘细致柔媚的脸上,现出几分鄙薄不屑的神情。

“那你说,孤是见,还是不见?”李存勖犹豫不决地问道。

“见!当然要见!殿下在魏州安排登基大典,就是为了避开七哥,可他竟然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赶到魏州,殿下再不见他,人家都会以为殿下在魏州称帝名不正言不顺,背后讥议,影响民心士气!”刘玉娘仰起雪白细腻的娇丽面庞,那几近完美的五官妆容,令李存勖无法想象她可能会是乞儿之女,她的一颦一笑是那样优雅从容,甚至比他发妻韩灵燕、比塞外风霜多年的伊明贞更具有王侯家的雍容气度。

门外风雨正急,张承业却没有披雨氅,他未戴冠帽,雪白稀疏的发髻全被雨水浸湿,看起来无比苍老疲惫,上了两级台阶,便扶着侍卫的手臂,喘息不止,无法向前迈步。这个坚强的老人,以无比坚毅的意志力连夜由晋阳城赶来,只为了阻止李存勖明天下诏、改元称帝。

李存勖望着他衰老的模样,心下不禁一阵酸楚。

李存勖十岁那年,张承业便跟着他们父子来到河东,二十多年来,张承业不但勤于政事,而且对李存勖循循善诱、谆谆教诲,李克用亡故后,张承业更是日劳宵旰,为河东基业耗尽心血,七哥这根根白发、道道皱纹,都是为他累出来的,十五年来,李存勖与他情同父子、恩深义重。

倘若不是七哥一心想要到江南迎接那个来路不明的大唐皇子为帝,他们本可以君臣相得、兄弟相称,直到七哥寿终正寝。

是七哥太偏执、太无情了!是七哥没有把他这个晋王放在眼里!

“殿下!”一入殿门,张承业便匍匐在地,恸哭失声,“殿下不可啊!倘若明日一道诏下,殿下自立为大唐皇帝,这复唐的义旗、先王的名声、昭宗皇帝的托付、老臣二十八年的心血,便全都化为乌有……殿下不能啊!”

这衰朽老人的嘶声痛哭仿佛撕扯着李存勖的肺腑,让他无法回答,只能双手搀扶道:“七哥快平身,有话……有话好好说!”

张承业泣不成声,在地下膝行两步,紧抓着李存勖长袍下摆,仰面道:“殿下还记得吗?二十八年前,殿下跟着先王初入大明宫,昭宗皇帝是如何向殿下说的?愿殿下强爷胜祖,做一个大唐的忠孝之臣,可殿下终究是被皇位所诱、被小人图谋,竟然……竟然违背先王遗命,一心要当皇帝……这天下四分五裂,皇帝难道还少吗?可能够只手擎天、扶大厦于将倾的忠臣义士,却只有河东晋王。期国于昌、克敌致胜、强爷胜祖……殿下父祖三世受大唐天子托付以家国之重,殿下万不能贪图一时风光,令天下忠臣义士齿冷啊!”

“既然谁都能当皇帝,为何偏偏孤就不能当?”李存勖有些气急败坏,挣脱了张承业的手,走到屏风之侧,恨恨地道,“七哥既然知道孤父祖三世受皇上赐姓赐名,那孤到底算不算大唐皇室子孙?”

张承业怔忡了一下,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李存勖的祖父李国昌因为平庞勋之乱受懿宗皇帝赐以国姓,到了李存勖,他们家已经三代姓李。

赐国姓之事,在大唐虽不算太少,可也称得上殊荣,主要是赐给功勋之臣、归顺投降者和塞外来朝者,因此受赐国姓的胡人极多,鲜卑人、突厥人、契丹人、渤海人、奚部人,都曾有人受赐姓为李。

而大唐自安史之乱起,各路节度使甚至内官们都有收义儿的习惯,多的收几百上千个,少的也有十几个,如此一来,跟着姓李的人就遍布天下。就像李存勖的父王李克用,他前后收过几十个义儿,改姓为李,如今河东军中主将大多姓李,如果他们都要算是大唐皇室子孙,那这皇子皇孙可就数不胜数了。

李存勖望见张承业犹豫的神情,摇手道:“七哥,你不用再说了,你的心意,孤已经明白,除了昭宗皇帝的皇子皇孙,其他人在你眼里都不配坐皇位。好,孤就让你如愿以偿。来人,下令明日取消登基大典!”

张承业喜出望外,叩拜道:“殿下果然贤明过人,为我大唐之忠臣!”

李存勖唤来中书使,漠然地吩咐道:“孤受懿宗皇帝赐以国姓,孤还受昭宗皇帝托付,匡复唐室、接续血胤。饮水思源,明日孤先立天子七庙,以明正朔,始祖为高祖皇帝李渊,二祧为太宗皇帝李世民、懿宗皇帝李漼,四亲为懿祖皇帝朱邪执宜、献祖皇帝李国昌、太祖皇帝李克用、昭宗皇帝李晔。七庙已立,孤便成为昭宗皇帝的皇嗣,后日在魏州行登基大典、祭天称帝,国号仍为大唐,改元‘同光’!”

张承业刚刚高兴了一刹那,便又如坠深渊,他呆呆地望着李存勖道:“殿下……殿下以你们沙陀李家的父祖与大唐天子一起并为七庙?这僭越之号,殿下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李存勖一把扯开自己的前襟,坦露胸膛,指着身上的累累伤疤道:“耻笑?难道孤不配吗?你的大唐天子,一百年来,号令不出长安城门,不,是出不了大明宫门!长安城外,尽属藩镇,长安城内,全是内官说了算!不是孤的祖父平了庞勋之乱,不是孤的父王平了黄巢之乱,不是孤重整河山,大唐二字,你今生今世还能再看到吗?孤二十年征伐,孤的沙陀李家,四代人百年血战,对大唐忠心耿耿,如此战功、如此才德,难道还配不上这早就坍塌了的大唐皇位?”

“可昭宗皇帝的血胤明明还在江南……”

“可谁能证明他就是昭宗皇帝的幼子?大唐九王一日被杀,皇嗣早就全都不存人间。何太后在昭宗皇帝身后又活了很多年,可从来就没人听她说过,还有什么幼子流落民间!这些年来,有多少个所谓的大唐太子被送到孤的晋阳城来,可都被证实了他们是假太子!是别有用心的人假借长安老宫人或者前朝大臣的身份来作伪!”李存勖愤怒地斥责道,“七哥,你宁可相信一个民间传言,也不肯相信你从小一手教诲抚养的兄弟!大唐皇室已无血胤后人,孤受先帝赐姓,三世尽忠,号令天下,以承国祚,顺应民心,有何不可?”

张承业望着李存勖神情决绝的面庞,有些绝望地泣道:“七哥不是不相信你,可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为大唐举义旗,功告垂成之际,却自己登基当了皇帝,这……这与奸雄曹操何异?他以匡复汉室之号树义旗,却只为了成全自己的个人野心。”

李存勖还没答话,刘玉娘已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她微微一笑,道:“七哥可真会引经据典,既然七哥知道三国,那我们就说一说三国。奸雄曹操倒是一辈子没有改元称帝,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其改朝换代的野心,天下皆知。皇叔刘备起自草莽,与大汉皇室同受国姓,便成为天下正朔人望。江东孙策偶获传国玉玺,也成为一方诸侯。如今晋王殿下拥复唐义旗、与大唐天子同承国姓、又获传国玉玺,更坐拥魏博、义武、河东、河中十三藩镇五十州,十三位节度使三次上表劝进,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诚为天命所归,怎么能叫名不正而言不顺?”

张承业望着她那秀美中透着狡狯的面孔,摇头道:“娘娘,老臣活的年数多,见的也多了。出身卑微却有野心的人,老臣见过无数,可像娘娘这样的,老臣闻所未闻。自娘娘来到殿下身边那天起,殿下便一天天变得面目全非,如今竟把皇位权柄看得重过令名美誉,宁可不做流芳千古的忠臣,也要黄袍加身、贪恋片刻的云顶风光……娘娘为了虚荣,不但不认生父,还公开杖刑逐走生父刘山人,复又认了大梁的降将为义父,以粉饰出身;娘娘为了财帛,在军中大肆索贿卖官,败坏风气;娘娘为了后位,策划了群蟒朝拜之局诱殿下称帝,愚弄黎民。可荣华富贵不可妄求,更不可逐利忘义、失了廉耻,不然总有一日会祸延九族……”

刘玉娘的脸红了又白,雪白纤细的指头几乎指到了张承业脸上,怒喝道:“老奴无礼!本宫看你年迈,尊称你一声七哥,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面辱本宫?本宫义父是魏王张全义,你怎敢诬称本宫出身卑微?大唐皇室**然无存,大唐内官,天下也只剩你一个人,如今复唐大业将成,晋王称帝复国,正是顺应民心。你这老奴却一心要与皇上作对,要迎一个来历不明的孩童当小皇上。依本宫看,只怕你是想学田令孜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再现大唐内官秉政的乱象吧!”

张承业眼含泪水,苦笑道:“老奴是个阉臣内官,无儿无女,年近八旬,就算能从江南迎来幼帝,又还能活几天?老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殿下啊!殿下父子与梁贼血战三十年,是要为大唐复仇,匡复社稷。如今梁贼未灭,殿下便在魏州称帝,谈何顺应民心?”

“为了殿下?”刘玉娘冷笑道,“那依你之见,殿下应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老奴以为,殿下应先诛除梁贼,为昭宗皇帝父子报仇,然后册立幼帝。江南百姓口口相传,昭宗幼子仍在人间,若此言为真,又背盟自立,殿下难逃不义之名;若此言为假,殿下已奄有十三镇五十州,灭梁之后,天下称臣,世上还有谁能与殿下相争?老奴二十八年前来河东之际,承先帝遗旨,为大唐留一条后路,实指望能助殿下匡复大唐,功成归隐,由百官送出洛阳东门,让路边百姓指着老奴感叹一句‘此为本朝敕使、先王监军,就是他跟着晋王殿下一起恢复了大唐社稷’,则殿下的荣宠,老奴也能分一杯羹,能跟着留名千古……”张承业五体伏地,费力地劝说着,“老奴不是不让殿下称帝,而是希望殿下能在灭梁之后,查实大唐皇室确实无后,再郊天称帝,则天下无人谤议。愿殿下听老奴一言,不致毁沙陀李家三代忠孝名声于一旦!”

他到底是为了维护晋王的名声,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今日竟敢不顾主仆之分,在殿中公然对晋王妃进行攻讦。

李存勖望着面前这个倔头倔脑的老头儿,陡然间心生厌恶,这厌恶虽然旋即便逝,但张承业那一脸忠贞的表情,从此不再能引起他的感动,而只能令他觉得可笑可恨。

“七哥,十三家节帅上表劝进三次,孤已经当众承诺,改元称帝之事,绝不可再改弦更张。”李存勖有些冷淡地说道,“河朔平定、漠北无事,孤即将发大兵攻汴京、洛阳,灭梁复国。不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则军心不振!倘若七哥执意以为昭宗皇帝仍有后人,孤答应你,将来你找到昭宗幼子,孤便禅让天下,与七哥一起出洛阳东门、归隐林下!”

张承业望着李存勖那冷淡的眼神,听着他决绝的话语,心如刀割,连声叹息道:“好,七哥的话,殿下已经听不进去了,七哥二十八年的辛苦,殿下也都忘记了。从晋阳城临行之前,曹太妃要老奴带话给你,说倘若殿下称帝,她决不肯受皇太后册封,而会与刘太妃一道,前往代北为先王守陵。”

李存勖最孝顺母亲,听得这话反倒有些焦急,怒道:“母妃怎会不受太后册封?是不是七哥在她面前胡说了什么?”

张承业苦笑道:“殿下要废嫡立庶,无人可拦阻。可殿下忘了,殿下的母妃本是大唐公主,把忠贞节义四个字看得重如泰山,她绝不是刘玉娘这种见利忘义的女人!”

李存勖这次登基大典之后,还要册封刘玉娘为皇后,册封发妻韩灵燕为淑妃,已经算是废嫡立庶;他的生母曹太妃本为晋王李克用的晋国夫人,也非正室,可李存勖却要加封生母为贞简皇太后,只将李克用正室秦国夫人刘氏封为皇太妃,同样也是废嫡立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而曹夫人与刘夫人多年来情同姐妹,因此坚拒不肯受皇太后之号,对比之下,反而显得刘玉娘有些厚颜无耻。

此刻,刘玉娘听得张承业再度当面攻讦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七哥老糊涂了,满口胡言乱语。来人,把他拖出去,送到驿馆安置!”

几个宫卫走上前来,正要动手,张承业扶着地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仰天大哭道:“不用拖,老奴自己能走。殿下,今日之后,是为永诀。殿下执意不肯听老奴之言,老奴二十八年心血毁于一旦,唯有不饮不食、殉国而死,方能洗刷干净老奴此生的名声!殿下多多保重!”

李存勖望着他白发纷乱、涕泪交零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但刚才张承业对刘玉娘的恶言,也让他生厌。

张承业一步三回头地迈向殿门,李存勖心中酸楚,不禁往前追出了两步。刘玉娘一把拉住他,冷冷地道:“老奴不识时务,一心要与殿下作对,矫矫作态,殿下不能中他圈套。他今年七十七岁了,既一心要殉死报国,殿下就成全他吧!”

李存勖望着张承业跌跌撞撞向殿外台阶下走去的身影,突然间悲从中来、双泪长流。

泪眼迷蒙中,那二十八年前大明宫台阶上相遇的慈和面孔,已经被夜色彻底吞没了。

若不是李嗣昭之子李继韬向梁帝朱友贞献潞州求降,河东军本来早就可以从德胜城渡过黄河、直捣汴京。

李继韬这些年帮皇后刘玉娘到处做买卖,跟着积蓄不少,此子心性狡诈,李嗣昭身后,他将大哥李继俦囚禁起来,自求留后,李存勖远征在外,迫不得已,又有刘玉娘求情,便索性下诏任他为昭义节度使。

可李继韬仍不满足,他十六岁的弟弟李继远也怂恿他说:“二哥有百万缗家财,足可供十年粮饷的仓储,早可自立一方,何必还受那晋王号令?”

李继韬头脑一热,便干脆向大梁投降,献二子入质汴京。梁帝朱友贞与李存勖僵持多年、节节败退,得李继韬献潞州求降,大喜过望,任命李继韬为匡义军节度使,仍旧驻守潞州。

潞州是晋阳城门户,门户已失,李存勖自是无法再从潞州与魏州两路出兵。而与晋军在德胜城对峙的梁军看出便宜,北面招讨使戴思远便起大军进攻杨刘、德胜城,收回了不少县城。

李存勖不在军中,符存审与李嗣源率军出德胜南城,反败为胜,大破梁军,斩首二万级,占领大梁郓州。眼看梁军中已无人敢对抗晋军,朱友贞下旨免去戴思远军中职位,以宰相敬翔力荐的招讨副使王彦章代为主帅。

“三天时间?”汴京城大庆殿上,张汉杰兄弟不禁哄堂大笑,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大臣风仪,“王将军只要三天时间就能大败那纵横天下难寻对手的晋王李存勖?难道王将军以为那鸦儿军是泥捏的、纸糊的?”

一旁刚被任命为北面招讨副使的段凝也微微一笑,道:“王将军壮志可嘉,不过,当年太祖皇帝亲领五十万大军御驾北征,也没敢说三天时间就能大败李存勖。当着皇上的面,末将以为,王将军说话还是谨慎点好。”

六十岁的王彦章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老臣没有妄言,是我大梁士气不振,才让那李存勖小儿得以横行到今天。只要皇上能信任老臣,老臣必为大梁效死力!李存勖小儿自在魏州登基、自称大唐皇帝之后,尽失民心,河东监军张承业绝食而死,十三太保凋零殆尽。刘玉娘与郭从谦等人贪利忘义,献上一百名赵王王镕的后宫美女,让李存勖整天沉浸在安乐乡。听说今年春天魏州的税赋、河东的税赋一直收不上来,军中乏粮。潞州李继韬又投诚我朝,晋阳门户大开。没了张承业,李存勖立刻左支右绌,离亡国只有一步之遥了!”

端坐龙椅之上的朱友贞眼睛一亮,被王彦章的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笑道:“诚如王将军所言,若能三天之内大败晋军,重收失地,朕必重重有赏!”

王彦章垂下眼帘,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段凝看出他心意,嘴角挂了一丝隐秘的笑意。魏博沦陷时,王彦章的老母妻儿全都被晋军抓获送往晋阳城安置,李存勖爱惜王彦章人材,有意招降,至今仍厚待王彦章家人,可倘若王彦章真的率大军击溃晋军,只怕他的家人就再也保不住性命了。

王彦章脸上的凄容转瞬即消,他抬起脸道:“老臣不要任何赏赐,只要皇上愿意亲自到德胜城劳军,鼓振士气,便于愿已足。”

朱友贞吓了一跳,这些前朝老臣为何总是嫌弃他不会打仗?今天也要他御驾亲征、明天也要他入营劳军,他当这个皇帝,天天听政理事,已经疲累不堪,还要亲自披挂上前线阵地,真不如逃到哪个山林里当隐士自在。

朱友贞连连摇头道:“朕身子骨弱,受不了路上颠簸,这犒军之事,就由控鹤指挥使张汉杰等人代劳吧!”

王彦章双目一瞪,怒视着朱友贞身边的张汉杰、张汉伦、张汉鼎、张汉融兄弟,大声道:“老臣不需这些宵小之辈劳军,就是这些贪利小人害得我大梁军中上下贪腐、畏敌如虎!我大梁如今的藩镇,哪个节帅不是出自他们门下?陛下,倘若老臣三日内不能战胜晋军,愿自杀谢罪,无颜再回汴京。可如果老臣三日之内能够报捷,请陛下将这些奸臣鼠辈尽数削职查办,以肃朝廷风气!”

控鹤指挥使张汉杰勃然大怒,道:“王彦章,你仗着是前朝功臣,从不把我们张家兄弟放在眼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羞辱我们!陛下敬我们是先皇后之族、有拥立之功,多年来信任有加,你却信口雌黄、诬告构陷。哼,你的家小全都在李存勖手里,谁信你就真的会为大梁效死力?若非敬丞相保你,这北面招讨使之职,无论如何轮不到你来当!”

敬翔见他们在皇上面前争吵起来,生怕张家兄弟势大,让朱友贞又改变心意,忙上前劝说道:“大敌当前,众臣当以和为贵。郓州军情紧急,李嗣源已派哨探先锋,有意领兵南下,既是皇上已经委王将军为北军主帅,事不宜迟,老夫亲自为王将军及段副使送行,急往郓州驰援!”

王彦章见敬翔说和,只得叩谢天恩,悻悻而去。

朱友贞心烦意乱,传令退朝,群臣也都跟着下殿而去。

张汉杰怒犹未消,对身旁的段凝道:“这老贼骄横如此,倘若他真能得胜,我们兄弟从此还能再立足于汴京吗?只怕张家满门都难以活命!哼,就算死在李存勖手里,都比死在他手里强!段副使,你在军中小心监察这老贼,倘有不法之举,立刻派人回京奏报,请旨捉拿!我大梁将校如云,难道个个都不中用,都比不上这个狂妄自大的老贼?”

段凝拱手笑道:“张大人不消动怒,王彦章是前朝宿将,我们还没生下来,他已经跟着太祖牵马打天下了,连皇上还要让他三分呢。仗着资格老、功劳多,趁陛辞多发几句牢骚罢了。我就不信,三天时间,他就能报捷还朝?我们大梁对晋军,十五年来可是一个胜仗也没打过。”

“就是,三天!哼,别说三天,就算三个月,我看他也没这个能耐,符存审与李嗣源哪个不是万人敌?连契丹耶律阿保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柏乡之战,他王彦章不也在军中领神捷精骑吗?还不是给李存勖杀得大败亏输、匹马回京?”张汉杰定神一想,越发对王彦章的狂言心存鄙夷,“哼,刚才就该逼着这老匹夫在御前立军令状,三天时间不能大败晋军,叫他提头来见!”

段凝道:“张大人息怒,我这就跟随王将军北上。他若立不了功,便从此颜面扫地,可他就算立得了功,张大人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对付张大人!”

张汉杰点一点头,段凝快步而去,出得大庆殿门,正遇见王彦章立于阶下,段凝趁与王彦章擦肩而过之际,冷冷一笑,道:“王将军战胜之日,只怕就是全家老小在晋阳受戮之日,王将军真的就这么着急吗?”

王彦章心下一震,还不及答话,却见段凝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已经从殿前扬长而过。

四月中旬的德胜双城,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美的时刻,而六十一岁的符存审脸上,却是一脸冰霜之气,让他面前站着传旨的内官都感觉到几分寒意。

“……着符存审即刻往幽州,领军马御北,钦此!”内官草草收了圣旨,侍从托上托盘来,让符存审起身领鱼符官印。

刚被任命为幽州节度使的符存审并不肯起身接旨,而是不满地大声说道:“请公公回复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梁军节节败退,大战在即,复唐大业即将大功告成,末将年过六旬,愿毕其功于最后一役,不愿擅离前线,致憾终身!”

见内官满脸尴尬,跟同前来的符存审次子、新任曹州刺史符彦饶赶紧劝告道:“父帅,公公也是受上差所遣,父帅接旨之后,再上表向陛下奏明心声,陛下自会定夺。”

符存审气呼呼地谢恩平身,对着一旁站着的李嗣源道:“我们十三太保当年光复长安之日,当今皇上还没出生,当年长安城下,十三位兄弟举玄铁剑虎啸之景,至今萦绕我心。战乱多年,大唐倾覆,我们河东军好不容易又有了今天,眼看大唐匡复有望,可我们十三个老弟兄战死的战死、累死的累死,只剩下你与我硕果仅存,就算是这样,陛下还是不相信我们兄弟,明明与梁军大战在即,我正想阵前会一会王彦章,陛下却偏偏信了那枢密使郭崇韬的话,把我远调到幽州,我这把老骨头,看来这辈子再无法重回中原了!”

郭崇韬是李存勖新任的枢密使,他虽是符存审同乡,却与郭从谦气味相投,都穷奢极欲、索贿贪利。

郭从谦因着同姓之谊,为巩固势力,特地拜郭崇韬为义父,不遗余力地在李存勖面前为他进言,因此李存勖登基之后,竟将文官出身的郭崇韬任命为枢密使、兵部尚书,实等于当朝宰辅。

位置虽高,郭崇韬却不心安。

他知道符存审与九子在军中威名素著,害怕符存审立下平梁复唐第一功,所以说动李存勖,将符存审调防至幽州,明为升迁,实为阻符存审立下平梁之功。

李嗣源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心中百味煎熬,他为人不善言辞,待那传旨内官离去,半晌方道:“六弟不需烦恼,我一定会向陛下进言。就算这次平梁之战,六弟不在军中,可当年博桥之战,六弟带领九位虎子,以八百骑兵惊走朱晃五十万梁军,威名足以流传千古。六弟守魏博多年,多少次击退梁军游击与侵掠,斩敌数万,九位虎子均在军中立功无数,开国之功,谁堪与符家子弟相提并论?”

符存审听他夸奖自己的儿子,苦笑一声道:“符家子弟?哼,就是他们九个人太过张扬,才令陛下生了疑心。军中都知道符家九子忠勇不怕死,可如今他们功劳立多了,官位高了,兵权大了,个个都当了刺史、节帅……所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震主之危、不赏之功,反让我们父子日夜惶恐,不能自安。就算郭崇韬不挑拨,难道就没有其他人进谗言?只是陛下自己也……”

李嗣源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其实李嗣源自己也一样心存惶恐。

前几年冬天渡河夺杨刘城时,李存勖身陷谢彦章重围,望李嗣源援兵迟迟不至,曾当众发怒,责李嗣源见死不救,若不是李嗣源的义儿李从珂、女婿石敬瑭都勇猛过人,颇得李存勖欣赏,只怕他早就被李存勖削职下狱了。

可就算这样,这几年李存勖也受了郭崇韬与郭从谦背后挑动,对李嗣源重加戒备。

三个月前,趁着过年,李存勖当众收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为义子,更名为李继璟,留在身边当金枪指挥使,这分明是留质于京的做法,不但对李嗣源不信任,而且令李嗣源在军中的威望大减。

德胜南城之外,时已正午,暮春的风扬起万道柳丝,黄河河面上波光潋滟,南北双城间浮桥飞渡,舟楫徐行,上游和下游还各拦着五道横江铁链,这座李存进生前耗尽心血修筑的浮城,固若金汤,倒映在缓流的黄河水中,上下旗纛如林,庄严中透着杀气。

听说王彦章大军已经到了滑州,距此还有三百多里路,不到三天,这里必有一场恶战。

而符存审心中遗憾的是,或许他今生再没有与梁军交手的机会。在幽州骚扰的只是契丹小股骑兵,根本无须他这位宿将挂帅迎敌,而与铁枪王彦章在郓州角力,才是他心中期待的决战。

滑州大营中歌舞正酣,滑州刺史、将校们正在王彦章、段凝面前极口奉承。

滑州离汴京不远,无论晋军从潞州后方打来,还是从魏州出兵,滑州都会远离战火,现任滑州刺史也是张汉杰的亲信,但此人手段圆滑,不愿得罪人,见王彦章已受皇上重用,便也费心讨好,酒宴上不但盛陈美酒百味,而且丝管清奏、歌舞不断,春风如薰,直吹得这滑州大营里一片莺歌燕舞的太平气象。

段凝斜睨着一旁端坐的王彦章,见他来者不拒,已经喝下了几斤烈酒,暗想离王彦章许诺三天破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半,他却仍然逗留滑州不进,每天饮酒作乐,原来在大庆殿中,王彦章也不过是一时意气、乱夸海口。

正凝思间,却见帐外一个副将走进来,在王彦章耳边低语几句。王彦章举杯站起身来,笑道:“量浅不能尽饮,老夫要到后营更衣歇息,你们慢慢畅饮尽欢!”

王彦章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便带着亲兵们到后营去更衣。

段凝望着他步伐刚健、飞步离去的背影,心下有些疑惑,又与滑州刺史推杯换盏,喝了两杯酒,借口如厕,也跟了出来。

却见主帅所居的后营门前只有六名侍卫把守,门前拴马桩旁空****的,王彦章两匹坐骑都已无踪影,段凝心下一愣,快步上前道:“去禀报王将军,段副使求见!”

那侍卫拦在营门之前,神情犹豫,迟疑半晌才道:“王将军害酒,已经睡下了,待会末将一定去通报!”

段凝心下更是疑惑,大声道:“郓州有紧急军情来报,快去通报你家将军,误了军情,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那侍卫吓得一哆嗦,忙跪下禀报道:“王将军已经带人前往德胜南城了!今天上午,我军在德胜南城大败晋军,王将军担心前锋有失,已经亲自驰往郓州相助!”

“你说什么?”段凝难以置信,“我们大军才到滑州,怎么会在德胜城大败晋军?”

“王将军在汴京起兵之际,暗派了六百斧手先驰往德胜南城,又安排了杨刘大营设六十条火船急攻晋军浮桥,五千先锋突袭德胜南城。今天上午,郓州急报,火船阵已驶往德胜双城的浮桥处,德胜南城的晋军见我军来势凶猛,已经开始败退!”那侍卫倒是对前线军情十分清楚,一口将王彦章的部署说得清清楚楚。

段凝满背冷汗,前线战事如火如荼,他这位招讨副使却完全被蒙在鼓里,难道说王彦章早看出来了他就是晋军的十太保李存仁,所以才会瞒着他调兵遣将,不让他得知一丝一毫内情?还是说王彦章以为他是张汉杰的亲信,所以如此处置?

德胜双城是由二太保李嗣源、六太保符存审二人驻守的平梁桥头堡,符存审已被调防,只剩李嗣源孤军,此阵地一失,晋军必然士气低落,而当年那场令周德威父子惨死的恶战,战果也就不保。

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王彦章的计谋得逞,尽管,从内心深处,其实他一直钦佩着这位智勇双全、忠义过人的大梁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