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二十年前她住过的晋阳宫旧殿里,望着窗外银杏树残叶飘零,门前的宫装侍女穿行,闻见炉中细细的南越香和蒙顶绿茶的清醇气味,听见茶炊的欢叫、鸟雀的啁啾,伊明贞一时竟觉得自己还在梦中,如此寂静又如此安宁的晋阳宫,十年来,只有梦里得见。

梦中,她曾多少次重返这银杏树下的绮窗内,重新剔亮案上的银灯,一边读书吟诗,一边等候着宫外的李存勖巡夜归来。

而醒来时,眼前却只有华丽的帐篷穹幕、髨发内侍与皮毡干酪,在那些漠北听风的夜晚,重返晋阳宫的梦境,是她心中仅存的美好,是支撑她在戈壁草原、北国冰雪中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

眼前的夜色还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疏隔,伊明贞到了此刻才知道,今生,自己再也无法走回这晋阳宫银杏树下,再也无法走回李存勖身边。

十年时间,足以沧海桑田、人事尽迁。

殿门外,又响起了屐声,伊明贞微微皱起了眉头,来的人想必还是刘玉娘。

这些天来,刘玉娘来伊明贞寝宫来得十分勤快,伊明贞知道,尽管刘玉娘表现得殷勤而体贴,可她一直心中忌惮着伊明贞——这个去年被李嗣源在蔚州城外俘获的契丹太子妃,也是李存勖两小无猜的旧侣。

也许她并没有资格去挑剔刘玉娘是否适合当晋王正妃,可伊明贞打心底不喜欢刘玉娘。刘玉娘身为世子之母,早在晋阳宫中坐稳了位置,而且年轻美貌、心思机敏、长袖善舞,宫里宫外,笼络了大批亲信,可她太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从来没给热爱冒险与享乐的李存勖半点规劝,反而瞒着他多次插手军务与政务。

这女人出身微贱,却贪婪过人,将军、刺史们献给晋王的贡品,还要单独另送一份给她,她才不会在李存勖的耳边进谗言,她手中贡品堆积如山,便派身边的内侍、伶官往民间出售,换回金银。

就在前天,刘玉娘还让李存勖当众任命两名梨园戏子当了刺史。听说,这两个戏子都曾给她送过重贿。

伊明贞看到,就在李存勖签署官诰时,宴席上的大将脸上纷纷显出了不满和气愤之色,符家九子与李嗣源的养子、女婿们更是无不义愤填膺、怒形于色、恨恨难平。

他们跟随李存勖风餐露宿、攻城陷地,身上到处都是几乎致命的伤口,可是,李存勖不过封给他们把总、千户这些低等官职,赏赐也不过是些美酒、牛羊,可这个冬天,为了重赏梨园的三百优伶,李存勖竟然想要动用半个国库的力量,气得掌管财政的河东监军张承业一病不起,两位太妃亲自下令,才禁住了李存勖的胡作非为……

或许,她离开晋阳城这步棋,是真的下错了,尽管年过三旬,晋王李存勖的内心依然是那个轻率冒进的少年,没有人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地约束,他便会成为一匹脱缰的野马,亲近小人、受人利用。

“伊姐姐,昨晚上下了一夜的冷雨,不知道姐姐歇息得如何?”问安已毕,刘玉娘坐在桌边,满脸是笑地问道,“殿下夜里还想要过来看看你,妹妹想着,姐姐这些天一直睡得不好,夜里更怕人惊扰,所以捱到早上再来问安。姐姐,这是我今年刚做的大毛衣裳,还没有上身,想着姐姐身子单薄,赶紧送来给姐姐换上。”

“宫中事务烦多,娘娘不必特地为我费心。”伊明贞冷淡地答道,“我这里还有衣服,在漠北冰封雪积的冬天住惯了,晋阳城的一两场冷雨,实在不算一回事。”

刘玉娘充满同情地长叹了一声,道:“这些年来,实在苦了姐姐,殿下对姐姐的心,一直没有改过,总算盼回了姐姐,只望姐姐再也不要离开殿下。”

伊明贞怔视着刘玉娘道:“娘娘的话,我不明白。”

刘玉娘盈盈地笑了起来,伊明贞此时才发现,外人的传说是真的,刘玉娘的容貌神韵,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显得过于甜腻、过于刻意,虽得皮毛,不见风骨。

“姐姐,殿下准备新元之日,大封嫔妃,以我为贵妃、韩灵燕为淑妃、姐姐为德妃。我已经向殿下进言,要以姐姐为贵妃,姐姐多年居于塞外、护卫河东,有功于国,我只不过为殿下生了世子,位分如何可以居姐姐之上?”刘玉娘讨好般地说道,“再说了,姐姐本来就与殿下有过夫妻之约,旧情不泯,又……”

“贵妃、淑妃、德妃?”伊明贞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语,怀疑地问道,“殿下要封四夫人?这可是帝皇的后宫体制!难道……难道殿下竟有称帝的打算?”

刘玉娘满不在乎地一笑,道:“大唐天子早就退位了,连子嗣血脉也都被朱晃杀得干干净净,如今梁军一天比一天失势,再这样下去,就算殿下自己不想称帝,各路藩镇也会上表劝进的。”

伊明贞怒形于色,面前这个女人,不但贪婪,而且毫不懂得廉耻,打着复唐义旗的李存勖,如今自己却想着登基为帝,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

“劝进不劝进,那是各路藩镇之事,只要殿下自己没有这个念头,别人就断断不能诬陷他有称帝之心!”伊明贞站起身来,怒道,“我是耶律倍结发的妻子,此生决不二嫁,就算他死了,我也是他的未亡人。晋王殿下祖祖辈辈为大唐臣子,自也不该有二心。晋阳城中,至今奉大唐年号,当年殿下树起复唐伐梁的义旗,才令天下归心,倘若殿下如今竟存称帝之想,那与伪梁的朱家有何分别?又置先王遗命于何地?难道十几万河东兵血战经年,就是为了这叛臣逆子的名声?”

刘玉娘听得脸上变色,还没发话,只听殿门“咣当”一声巨响,竟是李存勖怒气冲冲地排闼直入,显然,他刚才在门外已经听见了伊明贞的这番高论。

“大唐天子姓李,孤也姓李,是当年懿宗皇帝亲赐给我们沙陀朱邪家的国姓,孤本来就身为宗室子弟。如今李唐皇室后继无人,皇嗣至今没有下落,孤就算想登基称帝,也称得上名正言顺!”李存勖走近伊明贞身边,瞪着她的脸庞,怒不可遏地道,“孤为大唐江山血战多年,难道就只能为他人做嫁衣吗?”

伊明贞一字一顿地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殿下举义旗之际,就以大唐臣子自命,尽力讨贼,以彰忠义二字,难道大功告成之时,反倒想要自居帝位、改弦更张?宁肯贪恋这转瞬即逝的荣华富贵,也不要流传千古的忠烈令名?殿下,我与你从小相识,宁死不能见此悖逆之事!殿下,你如今变了,变得利欲熏心、面目全非,你……你还是当年的李亚子吗?”

“好一位忠臣,好一个烈女!”李存勖被她奚落得无地自容,突然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喝道,“孤今日就要加封你为晋王德妃,再不准你离开晋阳!你本来就是孤的女人,却偏偏要为那耶律倍守贞,让孤相思多年、痛彻肺腑!孤从即位之日起,就睡不安席、枕戈待旦,这么多年来到处奔波厮杀、疲于奔命,可心爱的女人,却要送给漠北的胡人,夺来的江山,又要交给不明来历的大唐皇室后嗣,那孤这半生心血,究竟是为了什么?”

伊明贞用力挣脱他的双手,惆怅地望着他道:“亚子,枉费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如此自私自利,只知道为自己打算。‘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担当了那么多辛苦与凶险,不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而是为了这天下再不受兵灾、这百姓再不用流离……亚子,你要是只知道为自己活着,那……那你更不该去垂涎帝位。帝王的冠冕,虽然荣耀非凡,可世间……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够戴得起。”

李存勖听她义正辞严地责备着自己,越发生气,刚要开口驳斥,老将符存审从外面匆匆忙忙走进来,单膝跪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喜从何来?”李存勖绷着脸问道,不知道为何,近日他越发看符存审父子不顺眼了,也许是符家九子的兵权太大、军中威望太高,让他隐隐有一丝不安。

“昨天晚上,一夜北风劲吹,魏州城外,临近杨刘城边的黄河河面,全部上冻,冰层厚达数尺,杨刘城的大梁守兵连夜上河砸冰,也砸不开丝毫冰面!”符存审兴冲冲地回禀着。

契丹一遁,如今他们只剩下黄河对岸的大梁人马要对付,只是黄河天险、渡河不易,想不到天从人愿,从来不曾结过厚冰的杨刘城外河面,竟一夜之间冻得如此扎实。

李存勖听了大喜,杨刘城位于山东郓州,与魏州隔着黄河对峙,是一处重要渡口,梁军为阻晋军过河,在杨刘城外设着几十里长的木栅栏。倘若架浮桥或造船攻梁,不但耗资巨大,而且兵力折损也厉害,李存勖的河东兵马在魏博、幽州征战多年,骑兵伤亡严重,并不想强攻杨刘。

可自古难以冻底的黄河,竟一夜结了这么厚的冰层,实在是天助河东!

李存勖转脸望了一眼伊明贞,虽然憔悴瘦损,但面前的女子,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他悻悻地道:“玉娘,孤带兵远出,你替孤把伊明贞看管好了,孤回宫必有重赏!平时把这里的殿门加锁,闲人一概不准出入。”

“是!”刘玉娘答应一声,心下微酸,殿中这个瘦弱而早衰的中年女人,仍然是她夫君心中不能触碰的美好记忆,她既不屑,又羡慕。

伊明贞无语地转过身去,心里想的却是:魏博地带的黄河结冰了,那阻隔着晋阳城与代北的黄河,自然也结冰了……

刚刚祭天归来的朱友贞,在汴京大庆殿里大发脾气。

敬翔跪在地上,却不发一语。

“手足兄弟,没一个不心怀鬼胎!满朝文武,没一个愿挺身为朕分忧!”朱友贞走到屏风之旁,顺手又一把推翻摆满玉器瓷瓶的博古架,怒吼道,“朕这个皇帝,当得好生辛苦!白天要防河东鸦儿军突然各路出兵,夜里还要防刺客入宫暗杀。敬丞相,你说说,朕这都是为了什么?朕打小不慕富贵,一心想当个吟风弄月的闲散亲王,从来就没有夺嫡之想,却偏偏是朕当了这个劳什子皇上!”

敬翔知道,朱友贞抱怨的是冀王朱友谦、康王朱友孜等兄弟。

半年前,冀王朱友谦为儿子求官不得,索性带着绛州、同州等河中地盘投降了李存勖,朱友贞派人前去讨伐时,李存勖的大军已抵达同州,大败梁军。如今,河中重归晋军治下,朱友谦则受了晋阳霸府的爵封,当了李存勖的西平王。

朱友贞的异母弟弟康王朱友孜刚刚长成少年,相貌颇为奇异,目有重瞳,一直自视为项羽再世,不知又受了谁的煽动,意欲夺位为帝,上个月派刺客到椒兰殿刺杀朱友贞未遂,满门被斩。

这下子,朱友贞对皇兄皇弟们更加猜疑,不管是出行还是赴宴,常以控鹤卫士护卫身边,并多次随意捕杀大臣,一时间汴京城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望着面前的朱友贞,那曾经温和俊美的面容已被愤怒扭曲,敬翔心下叹息,对于一代枭雄朱晃,最可惜的事不是生前没有一统天下,而是毕生经营的心血却成为了后人挣不开的枷锁桎梏。

争嗣而死的三个皇子:朱友裕、朱友文、朱友珪,虽然算不上英主,可毕竟能够称位,能胜任大梁皇帝之职,不像这焦虑万分的朱友贞,坐在龙椅上整天惶恐不安、紧张压抑。

“陛下稍安勿躁,虽然如今朝中人才凋零,但老臣愿以身家性命相保,举荐铁枪王彦章前往杨刘,为陛下死守黄河防线!”敬翔高声说道。

杨师厚、葛从周先后病故,不久前,刘鄩又被朱友贞下令毒死。

刘鄩与朱友谦是儿女亲家,又曾在魏博之战时被李存勖打得惨败,朱友贞疑心刘鄩怯战通敌,不给这个老将任何分辩机会,命人在刘鄩回京的路上赐给他一杯毒酒。

如今,前朝老将只剩下王彦章还能上阵厮杀,可朱友贞却不想给他出征的机会。

敬翔知道,为人耿直、不通机变、更不擅长拍马逢迎的王彦章一直受张氏兄弟与段凝疑忌排斥,尤其是那个出手阔绰的段凝,一心想着要揽功升官,常在张氏兄弟面前非议王彦章,而朱友贞也就听信谗言,对王彦章日渐疏远。

“王彦章?不,朕素知他恃才狂傲,从不把朕放在眼里,倘若领兵外出,更不会受朕约束!”朱友贞摇头不听。

“陛下,老臣愿以全家人头保王彦章绝不会叛变大梁!”敬翔恳切地说道,“当年河东猛将李存孝在时,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王彦章敬畏三分,李存勖更不是他的对手,王铁枪是不世的奇才,只是一直没有统领三军的机会。陛下若不能任他为大将,则难以守住黄河渡口!”

“统领三军?王彦章全家妻儿老小都住在魏博镇的澶州,如今澶州已经被李存勖的鸦儿军攻破,王彦章的家小都落在了李存勖手里,他单身一个人在我大梁带兵,还能听朕的话,为朕出力卖命吗?”朱友贞有些固执地说道,“以往我军大将出征,都以妻儿为质,把家小留在汴京城,自己带兵上阵。可王彦章孤身在汴京为官,家小却在敌营,朕不信,他……这样的人还能忠于大梁、忠于朕。倘若朕将三军人马付给他,只怕汴京旦夕之间便会为晋军所困。”

敬翔心下叹息,朱友贞有朱晃的多疑,却没有朱晃的知人善用和勇猛、多诈,放眼满朝大将,只有王彦章一个人堪承重任,兵临城下之际,朱友贞却仍不敢放手一搏。

“陛下,当初李存勖攻破澶州时,曾囚禁王彦章家小,命使者前来汴京,许以高官厚爵,要王彦章投降河东,可王彦章斩使骂贼,已与河东结下生死大仇,决不会再背叛大梁!”敬翔劝说着。

“敬丞相,你须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大梁已经远不如当年强盛,连冀王都叛变投敌了,”一旁的段凝突然插话道,“冀王可是陛下的手足兄弟,连他都认为我们大梁大势已去,那家小都陷在敌营的王彦章,能保得住不变心吗?”

敬翔厌恶地看着段凝,这个相貌俊秀异常的小白脸,连举手投足也透着分外的洒脱与飘逸,可如此出众的仪表、潇洒的气度下,他却有着异常诡秘阴暗的心肠,真令人有“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之感。

“老臣早已说了,愿以老臣全家老小性命保王彦章挂帅出征,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现在就把老臣一家关入天牢!”敬翔赌气一般地说道,“倘若王彦章阵前投敌,或有怯战之举,老臣甘愿领死!”

朱友贞还没开口,段凝又抢着说道:“敬丞相,末将十分敬重你为国为民的一片忠心,可是敬丞相,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难测。说句难听的,你在汴京城质押的是自己家的妻儿老小,不是王彦章的妻儿老小,倘若他阵前投敌,就算你全家领死,也伤不了王彦章一分一毫,反令我军元气大伤。”

敬翔冷笑一声道:“王彦章自束发从军,在先帝帐下为将数十载,从无二心!他若不是忠臣,我大梁便再没有忠臣!段将军还没生下来的时候,王铁枪的威名已经响彻河东河中!陛下,此用人之际,若仍迟疑猜忌,不敢让王彦章前去守卫黄河,老臣只怕……”

“不必再多说了!”朱友贞终于下了决心,“王彦章年近六旬,已是年迈之人,就算朕信任他,他也未必再如当年神勇。来人,传朕旨意,以贺瑰为北面行营招讨使,以谢彦章为副使,令此二人领兵十万,前去防守杨刘!”

敬翔长叹一声,不再劝说。

贺瑰与谢彦章也是梁军大将,谢彦章本是孤儿,被前朝太尉葛从周收为养子,博学多识,素有儒将之称,临阵只穿儒装、不着戎服,虽外表文弱,却擅领骑兵,曾任两京马军都军使,屡次击败晋军,与擅长指挥步兵的贺瑰并称“双绝”。

可这二人,谁都及不上王彦章的勇武善战。

更可怕的是,他们二人素来不和。贺瑰是将门世家出身,一向不把谢彦章放在眼里,谢彦章比贺瑰年轻十几岁,有后来居上之势,贺瑰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多疑好妒,把这二人同时派到杨刘城外,只能互为掣肘。

敬翔再次深深后悔着,自己没能早点看穿朱友贞的多疑无能,没能早点告病回家,这大梁宰相之位,他尸居其上,几年来却没有一句话、一句劝告能被朱友贞接纳,起不到任何辅政作用,反而要白白担下误国的名声。

随着年龄增长,李存勖越发觉得父王留下的那群老臣子一个个古板固执、面目可憎,他们仗着是自己的兄长、父执、先王功臣,动不动对他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实在令他难以忍耐。

还有几天就是除夕,这将是又一个在野外大营度过的新元新岁,比起大梁皇帝朱友贞,他李存勖实在过得太辛苦太艰难了。

十几年的青春,就在攻城、野战、奔袭中度过,肤色黧黑、风霜满面,揽镜自看,哪里还是当初的风流少年?而他们却舍不得赞扬他一句。

从前和魏州隔黄河对峙的郓州杨刘城,因为黄河冰封,突然间暴露在河东军的兵锋之下,李存勖喜形于色,带着银枪效节军连夜从晋阳赶来,一举过河,在杨刘城下扎营,这天一早便要出战。杨刘城离大梁汴京只有两三天路程,只要取下杨刘,便可直捣汴京。

可率援兵从幽州赶来的周德威父子却极力劝阻他不可。

周德威今年刚满七十岁,前不久李存勖才给他送去了祝寿的礼物。

虽然年迈,可周德威坚守幽州多年,多次打败幽州一带反复生乱的燕军将领,为李存勖牢牢地守住了河朔重地,所以虽然他动不动就违逆李存勖意思、指责李存勖轻率冒进,李存勖还是忍住没向这位亚父发作。

“殿下不可!”周德威垂落胸前的银须抖动着,拱手劝谏道,“老臣刚刚出去巡营,看到了大梁北面招讨使贺瑰与谢彦章二人的旗帜,此二人一将步兵、一将骑兵,并称双绝,殿下万万不可小觑。特别是谢彦章有儒将之称,擅长谋略。骑兵阵势严整,我们自魏博之战后,骑兵只有一万,兵力绝非谢彦章对手。”

“那依亚父之见,应当如何?”李存勖斜睨了他一眼,不经意地征询着。

亚父实在是太老了,看起来和张承业一样老迈,若不是一身昂贵的铠甲,看上去便如田间老翁,他从前的稳重深沉,近年来越发变成了保守小心,可两军相逢勇者胜,自己这么多年来胜多败少,不就是靠了一往无前的锐气吗?

“老臣以为,还是以柏乡之战为鉴,派小股队伍前去挑战骚扰,疲军之后,再伺机决战。”周德威看着李存勖脸上的表情,心凉地发现,晋王殿下根本没听得进去,“我军驻扎数日,营栅已成,梁军初至,沟垒未设,而我军为深入敌国,梁军为死守家园,若无方略,只怕难以必胜。所以,老臣以为,只要固守营栅,多派人马前去骚扰,不让他们筑营结寨,待到几天之后,他们疲惫不堪,我军以逸待劳……”

果然,李存勖哈哈大笑,拉着周德威的手,步出了大营之门,指着面前一支银盔银甲的精骑兵道:“亚父你看,这便是名闻天下的魏博牙兵,如今已是孤的银枪效节军。此八千人马,个个威武雄壮,足可抵挡十万梁兵!孤有他们为前锋,不需什么疲兵之计、扰兵之术,今日便可决出胜负!”

面前的银枪效节军果然气势非凡,他们身着银色山文甲,护项、披膊、披肩、抱肚俱是玄铁精制,腰间虎头牛皮扣,足蹬云头黑战靴,身穿玄色飞虎战袍,个个身材雄壮,手持丈八长枪,枪身涂银,枪头锃亮锋利,在晨曦下闪着清冷的芒彩,这些银甲银枪兵骑在黑马之上,越发显得黑白分明、引人注目。

魏博一带民风彪悍,田承嗣坐镇魏博后,世代节度使均重视亲兵队伍,精心挑选了数千燕赵猛士,教习武艺战阵,平时也礼敬厚遇,因此养成了有名的“魏博牙兵”,又称“天雄军”,素有“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之称。

牙兵们废立藩镇如换衣裳,父子兄弟世代以牙兵为业,在魏博横行一时,出外作战时,敌军也闻风丧胆,不敢轻易与他们对阵,当初梁军元帅杨师厚,便是仗着面前这支银枪兵,与朝廷分庭抗礼。

天色大亮,李存勖喝令郭从谦拿来他的禹王长槊,列阵于前,扬槊大吼道:“银枪兵听令!天亮之后,先取杨刘,再败梁军,有取谢彦章、贺瑰项上人头者,赏银三千、封刺史!”

银枪效节军听见重赏,呼声如潮,跟着晋王旗纛便往不远处的杨刘城驰去。

周德威的长子周邦良走上前来,立于周德威身边,问道:“父帅,殿下气势如虹,眼见杨刘城唾手可得,为何父帅却面带忧色?”

周德威指着远处叹道:“为父自年少时起,就能从烟尘看出敌军强弱。你看那边梁军前阵,阵势严整、不动如山,后面还有无数雪尘飞扬,眼见骑兵无数。殿下虽有锐气,却不明敌情、不听劝谏,只怕今日之战,胜负难料。”

“听说谢彦章与贺瑰面和心不和,贺瑰是主将,又是步兵统帅,可殿下冲阵之际,并不见对面的陌刀队身影,看来,贺瑰打算袖手旁观。如果只以骑兵对决,以银枪兵之骁勇,我看大梁人马未必就是对手。”周邦良安慰地说道,“只是殿下每次打仗都轻身犯险,又不肯听人劝告。父帅,你不如写信给监军张承业,他的话,殿下说不定还能听两句。”

周德威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每次打仗,殿下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固然勇气可嘉,可是……可是因为他每次都轻敌冒进,他身边的飞虎军为护主而深入敌阵,总是死伤累累,殿下却全不在乎……为父担心,今日我们父子只怕也会遇险。”

周邦良一惊,道:“父帅,我们是从幽州为殿下押送辎重来此,任务已毕,理应回防幽州,若是父帅有不祥之感,不如我们……”

周德威摘下头盔,摇了摇头道:“为父是河东宿将,岂有临阵退缩之理?我年已七十,不为无寿,殿下轻进,后营空虚,为父务必在此坐镇御守,以防梁军偷营。你先带人回幽州吧。”

周邦良含泪道:“父帅不走,我也不走。父帅尽忠,孩儿全孝。只是幽州援兵只有三千人,怕无济于事……”

周德威重新戴上玄铁凤翅盔,正色道:“大营西边是土坡,东南隅是河滩,你带人在土坡上眺望敌情,为父在这中军调度,但愿殿下大胜归来!”

他话音还没落,却见河滩上已经冲来一队人马,他们穿着梁兵服色,身着白色外氅,竟是贺瑰手下的精锐步兵,连夜远袭到此,准备包抄他们的后路。

周德威大喝一声,提刀上马,带着三千人马正要列阵,却见河滩之上黑压压何止上万军卒,一个神情傲慢的壮年将领立马于前,周德威认出那正是大梁北面招讨使贺瑰,他手下将校打着旗语,登时将一万人马分作三阵,从三个方向向周德威身边冲锋而来,那一万人马阵势变幻无穷,时分时合,竟有千军万马之势。

周德威倒吸一口冷气,刚想拨马冲上身旁的高坡,贺瑰竟已亲自纵马前来,哈哈大笑道:“周德威,久闻你为代北老将,有神机军师之名。今日本帅料到李存勖好战冒进,带人抄你们晋军后营,断你们后路,你这神机军师,可曾算到?”

周德威长叹一声道:“贺瑰,二十年前,不,十年前,你决非本帅对手!只是廉颇已老,只能徒为竖子所欺!”

贺瑰见他口气有认输之意,更是得意,道:“既然老迈年高,便该早点卸甲归田,留恋战场不去,难免会有今日。周德威,你曾在潞州、柏乡多次助李存勖大捷,令我梁军死伤累累,是我朝大敌,今日落入本帅手中,本帅必要将你首级献至大梁皇帝面前,以慰我龙骧军、神捷军英灵!”

周德威冷笑一声,一抖手中长刀,喝道:“贺瑰,休得多话,想取本帅首级,只怕你还没长那个本事,放马来战!”

贺瑰知他威猛,不敢亲自上前挑战,拨马退回本阵。

贺瑰手下将校在车架高处打起五色旗语,大梁步兵如潮而至。

周德威回头眺望着,对面营寨前,谢彦章所领大梁骑兵已经将银枪效节兵团团围住,银枪兵虽然神勇,无奈谢彦章阵法极为严整,在银枪兵几次冲阵时都一丝不乱、稍分即合,渐渐包围圈越收越紧,晋王李存勖那到处奔突索战的矫健身影早已经无法找见。

太阳高高升起,而周德威却什么景色也看不见,只看得见对阵梁军旗帜翻飞,只看得见无数飞蝗般的流矢从雪地上空尖啸着飞来,只看得见他的儿子和亲兵们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晋营的雪地……

黄河河面上的冰层,果然冻结实了,满天大雪如扯絮飘绵,伊明贞与张承业的外氅上也积满了白雪,因此一路潜行至此,并未被人发觉。

“七哥!”伊明贞仍然像当年那样称呼着发白如雪的张承业。十年未见,十年前还可以在马背上引弓飞射的张承业,如今连骑马都有些不稳当了。

张承业年过七旬,论年纪足可以当她和李存勖的爷爷,只是她不忍心提醒他的真正年龄,好让他忘记自己的苍老与无力,仍然自以为可以一手支撑住河东的时局。

这些年来,张承业在河东收揽流民、开荒垦地、事必躬亲,钱财上的事,无论巨细都亲自过问,这才令晋阳城内府库充盈,让鸦儿军的队伍越招越多、越来越强。

“伊姑娘,这只怕是七哥最后一次见到你了。”张承业有些伤感。

晋阳宫中,从两位太妃到他自己,都对势利贪财的刘玉娘十分反感。

当年让伊明贞远去契丹和亲,如今看来,只怕是铸成了大错。倘若伊明贞至今还留在李存勖身旁,或许他不会如此刚愎自用,甚至暗暗滋生出了称帝的野心。

伊明贞心下也觉得难过,岁月是远比刀剑更可怕的事物,不知不觉间,便蚀刻了青春与生命。

面前的七哥垂垂老矣,自己也不再是当初满心豪情、绿鬓红颜的少女,甚至,那传承了几百年的晋阳宫,也面目全非,不复是她魂牵梦萦的家园。

这些日子,她已经无法在晋阳宫容身。或许是李存勖临行前对她的关切刺激了刘玉娘,不到十日的时间,伊明贞已经发现茶水中被下毒数次、床榻下出现了蛇踪、花园里进入了刺客……不将她置于死地,李存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不能安心,可每次见了伊明贞的面,刘玉娘仍然姐姐长姐姐短,叫得十分亲热,事事考虑得周到体贴。

这蛇蝎女子偏偏又是世子之母。伊明贞惦念着失散的夫君耶律倍,不愿再与刘玉娘纠缠下去,这才悄悄写信给张承业,让他带自己出宫。

晋阳城青黑色的轮廓已经被大雪阻隔,伊明贞见前面已到渡口,翻身下马,在张承业马前大礼跪拜,她身上的大红绸面皮裘铺在一尺多厚的白雪之上,艳丽如初开的牡丹。

张承业慌忙下马,扶起了伊明贞,道:“使不得,使不得!伊姑娘是名门之后、契丹王妃,如何向老奴行大礼?快快请起,不要折杀老奴。”

伊明贞满眼是泪,道:“七哥受得起我这一拜!七哥是大唐忠臣,风骨过人,义感天地。大唐三百年,除了驱逐黄巢、收复长安的杨复光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内官能与七哥相提并论。今生能结识七哥,是明贞之幸!”

张承业听得出她是真心赞许,心下高兴,嘴角微微一笑,脸颊旁却不由地淌下了两行浑浊老泪,道:“能得伊姑娘这句嘉许,老奴此生无憾!只是老奴如今年事已高,军中上下都是刘娘娘和郭从谦的亲信,殿下他……如今人大了,主意也大了,只怕老奴虽有忠臣之心,却未必就能够匡复这大唐的天下……”

“七哥放心!亚子是七哥看着长大的,一定会听七哥的话。”伊明贞劝慰着,“亚子如今统领河朔、河东、河中几十州地盘,权高势重,自有宵小之辈围绕,想说动亚子称帝,以搏意外富贵,这处境与那大梁朱友贞差相仿佛,可亚子心地纯净,孝亲爱亲,只要七哥拿出先王遗命,又有两位太妃监督,他一定不敢违逆双亲之意、七哥之谏!”

“但愿能如伊姑娘所言!”北风渐紧,朔寒难禁,张承业是年迈之人,更难挡寒意,他身边的亲兵已赶来马车,要请他上车回城。

伊明贞又叩了个头,道:“今生我再不能回晋阳城,七哥,亚子……殿下,就托付给七哥了,请七哥转告殿下,我此去契丹,是为了不负契丹,更是为了不负河东,只要我和韩延徽在契丹一天,就决不会让契丹与河东为敌。”

如今李存勖坐镇魏州,志在灭梁,而契丹的地盘位于他的北方,也是腹心之患,能得伊明贞之力,保李存勖后顾无忧,李存勖才能有灭梁的胜算。

张承业深知这一点,更深知伊明贞对晋阳的忠诚至今不变,心下感念,扶起伊明贞道:“伊姑娘在契丹十载,不但助耶律阿保机父子平乱,也令契丹与河东恢复旧交,以叔侄相称,相安无事多年,不但殿下得伊姑娘之助,这代北、漠北的百姓,更是承伊姑娘之德,伊姑娘不愧是六百年将族之后,心存天下、忠义感人……只是,只是这些年来,太苦了伊姑娘……”

他望着面前清瘦的伊明贞,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契丹受述律平、耶律德光等人排挤,膝下又无儿女,孤苦伶仃,是个可怜的女人,偏偏她从不自艾自怜,一心要平边乱、护河东,人在异邦,心向中原,这令张承业深有知己之感。

伊明贞打马疾去,路上冰封雪积、不辨道路,到了十几天后,才遇上一队回上京的皮室亲兵,进城时才发觉,这天已经是除夕之夜。

自从耶律阿保机登基为帝后,上京城里一应风俗都以大唐为准,东北的渤海诸国也是如此,深受中原之化。上京城中也有除夕、正月、元宵节,不但汉人所居的汉城过年,契丹人所居的皇城也跟着过年,因此伊明贞入京之时,到处炸响烟花炮竹,满空烟火,让她一时间误以为自己还在晋阳城中。

皇城王宫的皮室大帐里,萧温拉着耶律德光正向述律皇后请安。

述律平望着地下躺着的耶律李胡,满脸懊恼,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马上就要开宴了,他却喝成了这副人事不知的模样。耶律李胡身躯沉重庞大,卧在地下像一座肉山,满脸酒色、不知身在何乡,等会耶律阿保机来了,看见耶律倍、耶律德光的稳重明理,肯定更会觉得耶律李胡愚鲁无能,耶律李胡的骁勇无人能比,可这好酒贪欢的糊涂程度也无人能及。

耶律德光看出了母后的烦恼,心下既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委屈。

委屈的是,他讨好母后多年,又天南地北多次征伐、立下不少军功,可母后却始终没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一心只想着要把耶律李胡扶上高位;高兴的是,三弟根本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母后再偏心也没有用。

“母后,不如我让人把三弟先抬到后帐去醒酒,省得父皇看了动怒。”耶律德光小心翼翼地问道。

述律平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叹道:“只能如此。自腊月以来,他天天在醉乡,就没清醒过几天。这次你大哥押送粮草,在蔚州城外被李嗣源、符存审围困,以致我大军溃败,你父皇震怒,有意废去他太子之位,这本是你三弟的大好机会,可他却全然不当一回事。”

耶律德光听到这里,更是心里一惊,这两个月,他也看出了父皇对大哥耶律倍的冷淡,可就算如此,父皇母后也没把自己当成皇嗣的人选,到底他这个次子身上还缺了点什么?

亲兵们将肉山般沉重的耶律李胡抬了出去,述律平负手在帐里徘徊着,不满地道:“唉,你们哥儿仨,个个都是既有过人的长处、又有过人的短处。你大哥读书多、见识高,可是却少了我们契丹人的血勇与狠劲,犹疑、多情、善感,大帐里堆满诗卷与画卷,已成半个中原文士;你像你父皇一样稳重多谋,也能征善战,可却少了几分决断机变;你三弟呢,骁勇无匹,不愧是我述律平的儿子,不愧是述律部与迭剌部的子孙,可却年少幼稚、好酒贪杯,若不是他这样不知上进,你父皇早就下决心重新挑选……”

决断?是的,眼下就是决断之时。

耶律德光毫不犹豫,当即跪在地上,对述律平道:“母后不需烦恼,三弟年少,还需时日磨砺成长,可大哥心向中原,整天吟诗作画,为汉女所惑,不愿为父皇母后分担国事,儿臣实在焦心如焚!儿臣愿为父皇母后分劳分忧,倘若母后能信任儿臣,儿臣将来立三弟为皇太弟,保他登上帝位!”

述律平浑身一震,转过脸,秀美而严厉的淡绿眸子直视着耶律德光道:“你是说,你将来当了皇帝,会立你三弟为皇太弟?”

“是,母后!三弟太年轻,还没玩够,现在还无法令群臣尊信畏服,若是儿臣能为契丹太子,将来登基之日,第一道诏书,就是以三弟为皇太弟,将帝位传给三弟!”耶律德光果断地回答着。

述律平犹豫不决地道:“你父皇就是看你三弟不顺眼,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立他为太子,我也是无可奈何,要不然,不会让你大哥至今还逗留在太子的位置上……”

萧温不失时机地说道:“母后,我听说伊明贞又从河东逃回来了,太子高兴万分,正命人在汉城上空放烟火庆祝,还要在皇城内大摆牛酒。这妖女几次三番,就是不肯放过我舅舅,不肯放过我们契丹,要用她汉人的血来玷污四帐皇室的高贵!”

她的话正说中了述律平的心事,述律平咬牙道:“不错,这妖女心术诡诈,就是不肯离开耶律倍,不肯离开我们契丹,她分明是想将来成为契丹皇后,掌控我们的六十万契丹铁骑!说不定,还想要投降河东,让我们契丹人成为中原的属国。我决不能让她如愿以偿!”

萧温也跪到耶律德光身边,恳求道:“母后!尧骨也是你的儿子,稳重能干,对母后真心孝顺敬重,请母后成全尧骨的心愿!”

“萧温,你是我的外孙女,你当契丹太子妃,当契丹皇后,是我平生的心愿。”述律平和蔼地望着她道,“可你们已经生下了长子耶律璟,将来以耶律李胡为皇太弟,难道你也会心甘情愿吗?”

萧温正色道:“母后,我和母后一样,也是述律部的女儿,是萧家的子孙,是四帐皇室的传人,四帐皇室决不能让一个汉女的血脉混进来!尧骨的决定,就是我的心意,只要能将皇位干干净净地传下去,我愿意让儿子不当皇嗣,以三舅舅为皇太弟!”

述律平点了点头,细纹丛生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困扰她多年的这桩麻烦,如今总算有了解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