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山脚下的滦河,离海边不远,隐隐可以听见波涛之声。
耶律阿保机手搭凉棚,眺望着不远处,一块块整齐的白色盐田在秋阳下闪亮着,仿佛在滦河岸边镶嵌着大片雪白无瑕的璧玉,耀眼夺目,让他心生宽慰,这一年多的日夜劳作,没有白白辛苦。
他今年四十五岁,可须发已经白了大半。此刻耶律阿保机光着头没有戴帽子,髡发垂于脸旁,如秋后霜雪,看起来与莹白的盐田相映成趣。
从契丹国帝位上被流放以来,他从来没有当众说过半句怨言,而是带着由大批汉人组成的珊瑚军,来到滦河南岸筑起汉城。
契丹国内,汉人与契丹人的人数相当,但汉人不会放牧,契丹人不会耕作,耶律阿保机在位时,干脆设了北面官与南面官两套班子,每个班子都是以大唐的三省六部设置宰相与尚书,北面官管理契丹人,南面官管理汉人。
可就算如此,大多数战俘出身的汉人还是有思归之心,直到耶律阿保机被废后,在滦河边筑起规模壮观的汉城。
迭剌部珊瑚军的汉人擅长冶铁、耕作、手工,很快就在这滦河边开发出片片盐田,在汉城中建起了铁匠坊、木匠坊、皮毛坊,引得契丹其他七部的人常常往汉城跑,来交易食盐、铁器、皮袍,汉城没多久就繁荣兴旺得超乎众人想象,军中汉人们也渐渐安下心来生儿育女、安家立业。
汉城的富庶引得当今的契丹可汗和七部大人们垂涎,耶律阿保机出手大方,每个月都派人往上京送去大量金银绸缎与食盐,交好那些把他赶下帝位的亲贵们。
十天前,秋收已过,他又特地派人送请帖去上京,要请七部大人们来到汉城,参加盐池大会。
天亮之后,迭剌部的兵士们就忙碌了起来,迭剌、剌葛、安端和寅底石四弟到处巡查着宴席与帐篷,这次盐池之会,将是一场空前的盛筵。
马蹄声疾,是述律平打马而至,二人勒马并骑于高坡之上,望着下面正在布置的盛筵,心中百味煎熬。
耶律阿保机打从心底感激述律平的追随,妻子纵然对人强势傲慢,甚至比他还要心硬凶悍,却在他面前绝对温顺服从,一切都听从他的吩咐、为他着想,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北边的地平线上,隆隆驶来两队人马,迭剌、剌葛带人前去迎接。
离得很远,耶律阿保机依然能看见那是遥辇部的人马,队伍之后列着王旗,白马青牛旗随风飘摇,让他的眼睛有点刺疼。
述律平望着迭剌与剌葛的背影,有些阴森地道:“不是三次诸弟之乱,我们迭剌部兵力不会一落千丈,以致陛下被这些忘恩负义的族人驱逐出上京。”
耶律阿保机苦笑着道:“述律平,你还叫我陛下?”
“在臣妾心中,只有陛下一人,堪为契丹国大皇帝。遥辇氏把持可汗之位几百年,害得契丹人到处被人追杀,被人欺凌了几百年,跟狗一样活着,连幽州城的影子都不敢远远看一眼。不是陛下到处开疆拓土,契丹怎么可能有今天?”述律平愤愤不平地说道,“只是七部大人太贪心自私了,竟然趁人之危,在陛下最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夺走陛下的皇权和帝位,还要贪得无厌地向陛下索取财帛与盐铁。陛下,今后你绝不能再心软!”
耶律阿保机沉吟不语。遥辇可汗的马车已经驶近了帐篷群,大帐前有上千名珊瑚军兵士列成两队、肃立相迎。耶律阿保机与述律平迎上前去。
新可汗是痕德堇可汗的孙子,年纪并不大,脸上留着酒色过度的臃肿。耶律阿保机亲自为他拉开车门,笑道:“难得大汗肯赏脸,降临滦河盐池之畔。今夜臣愿与大汗共醉,乐享这牛酒之会!”
新可汗亲热地挽住耶律阿保机的手,笑道:“阿主沙里,没想到你只用一年时间,就在滦河旁建好了新城,筑起了盐田,果然不愧是我们大契丹最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耶律阿保机淡淡一笑道:“这都是大汗与七部大人给了臣机会,让臣得以脱身政务,不必鞍马劳顿、忧心国事,可以一心为大汗积聚盐铁与金银财富。”
新可汗哈哈大笑道:“不错,阿主沙里,这一年来,你往上京城送了不知道多少貂皮盐铁,堆满朕的皇城和七部大人家里的库房。七部大人个个都对你赞不绝口,这次盐池之会,七部的惕隐与夷离堇全都约好前来,带着牛羊美酒要来为你庆功。阿主沙里,你当了九年契丹国大皇帝,征服了室韦与奚人,为契丹人带来了大片的土地和财富,我们却联手让你交出旗鼓、退下汗位,心底十分惭愧,还请你念在部选之制为八部几百年来代代相传的祖制,不要怪罪我们。”
耶律阿保机扭过脸去,果然望见远处的草野上不断有车队驶来,车队后面是漫天遍野的牛羊,红日西坠,盐田旁不断有篝火被点亮,一处处烤羊烤牛的架子、无边无际的帐篷、到处陈设的酒席……金绿相间的秋天原野上,充满了节日般的喜庆气氛。
大堆烤好的肥羊腿被分割到八部所有亲贵大人面前的桌案上,耶律阿保机的四个弟弟和三个儿子亲自端起酒坛为七部大人们倒满了酒碗。酒至半酣,遥辇部的惕隐笑道:“今日是我们契丹八部的盛会,多谢阿主沙里盛情款待,只要阿主沙里还在汉城经营盐池,我们上京城就少不了金银财宝!明年秋天,我们再带牛酒来感谢阿主沙里。”
其他大贺部、羽陵部的惕隐与夷离堇听了,轰然叫好。
耶律阿保机带着弟弟与儿子们再次上前劝酒,七部大人们开怀畅饮,个个醉态可掬。
夕阳已落,天空中的星星显得又近又明亮,不远处的盐田在篝火映照下闪耀着洁白的辉彩,景色奇丽。
述律平向迭剌部的将领使了个眼色,只见耶律迭剌、耶律剌葛、耶律倍等人带着几百名耶律阿保机旧日的皮室亲兵一拥而上,将遥辇可汗与七部大人共几十名亲贵全部拿下,用刀逼着他们跪下。
年轻的遥辇可汗吓得酒都醒了,大声喝斥道:“耶律阿保机!你想干什么?你想谋反作乱吗?来人,快来人啊!”
迭剌带着皮室亲兵们将其他七部的夷离堇捆成一团,听了遥辇可汗大叫,指着大帐外面,喝道:“你喊也没用,你的皮室详稳已经被我杀了,七部夷离堇也全都被我们拿下,你们带来的卫兵,不是被杀就是被俘。识相的话,你就快点交出旗鼓与皮室王帐,说不定陛下还可以饶你一命!”
遥辇可汗顺着他的手望去,果然转眼之间,一堆堆篝火旁已经是死尸狼藉,夜空下,一群群耶律阿保机的原皮室亲兵、珊瑚军全副戎装,帽子上插着白色雉羽,将遥辇可汗与七部大人带来的手下全都抓了起来,那些远来赴宴的七部亲兵,猝不及防,死伤累累,剩下的已经全都缴械投降。
遥辇可汗吓出了一身冷汗,去年七部联手,逼迫耶律阿保机退位,当时耶律阿保机见势不对,并未反抗,而是卑辞令色地交出旗鼓,向他发誓效忠,可他此刻才明白了过来,这耶律阿保机忍了一时之辱,却会伺机百倍地报复。
眼见大势已去,遥辇可汗颤声道:“好,我交,我马上就命人交出旗……旗鼓和皮室王帐,但求陛下饶臣不死!”
几十名七部惕隐与夷离堇见身边刀剑环伺,也都同时开口求饶。耶律阿保机慨然道:“好,既然你们已经服了,朕就饶……”
他话还没说完,述律平跪下道:“陛下,这些人饶不得!三次诸弟之乱,皆因陛下心慈手软,一再不肯杀叛臣,才造成叛乱迭起,让迭剌部元气大伤,被人趁虚而入。陛下多年心血,因之毁于一旦。这些七部惕隐、夷离堇不遵皇命、逼君退位,不忠于陛下,倘若陛下这次饶了他们性命,不久他们又会卷土重来!”
耶律阿保机心中一惊,回思诸弟之乱,果然如此。
七部联合的势力远超迭剌部一个单独部落,下一次……不,没有下一次,下一次他必然会被再度谋反的七部害死,连带他的妻儿兄弟,连带他的珊瑚军,连带他兴盛契丹国的雄心壮志……
耶律阿保机背过身子,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述律平心领神会,厉声对耶律迭剌和耶律李胡等人道:“全部处死!”
背后,回**着震耳欲聋的惨呼声,片刻后便沉寂了下来,地下鲜血一片,从后面缓缓流淌过来,浸没了耶律阿保机的靴底。
耶律阿保机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篝火和夜色,从明天开始,他又将成为契丹国大皇帝,能重返上京,重振基业。
如果不是贪心而无能的族人对他的帝位一直虎视眈眈,他早就不会只屯兵漠北,而要越过燕山,越过雁门关,越过黄河,越过长江……
晋阳宫里的银杏树,已变成一片耀眼的金黄。每天夜里西风都吹落无数金叶,宫墙顶上、走廊与花池,都覆满了大大小小的扇形落叶。
李存勖记得,这些银杏树还是伊明贞入宫那年种下的,二十年过去,树已长成,夏日覆荫、秋天飞金,给古老的晋阳宫生色不少,也让他的思念一直不能停止。
他跟着张承业走入两位太妃所居的寝宫,望见刘太妃紧绷的脸庞和曹太妃焦虑的眼神,便知道她们要对自己说什么。
深秋的下午,殿前丹桂盛放,桂花甜腻浓郁的香气充塞着晋阳宫,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安宁了。自李克用重病身亡后,他便整天在河朔征杀,亲自披挂上阵,大大小小作战几百场,直到今年彻底征服了河朔三镇二十多州,才能够回到晋阳喘口气。
“见过二位太妃!”李存勖笑着行了半礼,在曹太妃左首坐下。
“殿下,”曹太妃神情忧郁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道,“殿下为何一意孤行,要立刘玉娘为正妃?韩妃入宫多年,并无失德之处,虽然有察人不明之过,却一心忠于陛下,决无二意。”
“察人不明,即为失德。”李存勖没有为母亲的表情打动,正色道,“她为孤选来的侯妃,竟是大梁精心栽培的卧底,差点把孤害死不说,还连累五哥被刺客所杀,更害得两位母妃被困晋阳城,险些令孤失去河东。论才论德,韩妃都不配再居正位。玉娘是世子之母,才智过人,母以子贵,理当受封。”
曹太妃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覆盖在他的手上,道:“玉娘在本宫身边多年,本宫从小看着她长大,深知她性情。不错,她慧黠聪明,可也野心勃勃、手腕高明,远不如……远不如韩妃明事理、识大局。”
曹太妃忽的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幕,当年,也是在这殿中,她与刘太妃姐妹二人,劝说伊明贞放弃与李存勖的旧情,为挽救河东颓势而远嫁契丹。倘若不是这个意外,如今守护在李存勖身边的,应该是明理大气、贤良能干的伊明贞,绝不会像刘玉娘这样让她们头疼。
李存勖抽回了手,不悦地道:“母妃,虽说韩灵燕也是被人所惑、误中奸计,可她一手造成的祸患,害得孤连连被困,险些在魏博送命,实为无可饶恕的大错。孤虽答应二位母妃不降罪于她,可也决不能与她再做夫妻。今后韩妃的供奉宫室一切照旧,只是孤今生举案齐眉的女人,只能是刘玉娘。”
一旁的刘太妃再也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桌子,惊得殿内的侍女们都吓了一跳。刘妃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侍女们退下之后,刘太妃几近咬牙切齿地说道:“殿下,刘玉娘绝不能立为晋王正妃!”
“刘妃并无过失,为何不能受封?”李存勖并不买账,他不明白二位母妃对刘玉娘的敌意从何而来,身居高位、又受到晋王宠爱,在满是女人的后宫,刘玉娘当然会受人嫉妒讥议,可二位母妃也会掺和此事,令他不解。
刘太妃眼睛也不看他,道:“上个月,刘玉娘的两个侍女告诉本宫,说她与郭从谦二人勾结,插手军中事务,索贿卖官。”
“胡说!”李存勖又惊又怒,叫了起来,“叫她们来见孤,当面揭露此事!孤要问个清楚!”
“本宫本来也不相信,可那天晚上,她们两人就突然死去,一个说是误吃了有毒的果子,另一个因为小小的过失,被刘妃杖死。她们俩没有一个能活过当夜,殿下以为这是什么缘故?”刘太妃的声音低沉而愤怒。
“不……这不可能。”李存勖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后宫嫔妃们之间,永远都在钩心斗角,她们说的话,大多是捏造出来的,空口无凭。太妃,你不能轻信谣言。孤记得前年还有人为了败坏玉娘的名声,特地找了一个黄须乞丐来冒充玉娘的父亲,连五哥都骗过了,还欢天喜地地将他送入宫来,与玉娘相认。玉娘被人凌辱家门,气愤异常,命人在宫门前重重打了黄须翁一顿板子,逐出城外。太妃,宫中的女人为了争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刘太妃气愤地道:“只怕那不是冒充!本宫听说,当年被玉娘在宫门前责打的黄须翁刘山人,确为她的生父,不但说得出她的生辰八字,还知道她的胎记。嫌生父出身低微,竟然不愿相认,还施以毒手——这般心肠的女人,怎么配当晋王正妃?”
“亚子!”曹太妃忽然唤起他的小名,长叹一声,“你知道吗?现在,在宫外的军营中,刘妃的手谕比本宫姐妹的手谕更有效,军中上下甚至将刘妃的手谕视为霸府诏令!本宫还听说,霸府相传,倘若殿下的诏令与刘妃手谕有冲突,他们选择服从刘妃的手谕。”
原来如此,两位太妃只是嫉恨刘妃的威严超过了她们,李存勖心下释然了。
“二位母妃放心,孤会回去好好训诫刘妃,让她来二位母妃面前道歉赔罪,当面解释误会。孤还要去霸府下令,让他们今后一切都听二位母妃吩咐……”李存勖站起身,笑着握住刘太妃与曹太妃虽然苍老皱缩却依然修长有力的手。
“殿下!国家权柄并非儿戏!”刘太妃愤怒了,她夺手站起来,“我们沙陀族流亡百年,你们祖孙三代人衣不解甲、血战几十年,才得来的这一份城池基业,本宫不能坐视它落入一个……一个阴险狡诈的女人手中!”
“太妃言重了,刘妃如有逾越处,孤会教训她。”李存勖慌张地站直身体,垂手而立。
见刘太妃与曹太妃的神情如此愤怒,李存勖不禁有些为难,刘玉娘诚然是他的世子之母,可面前的两位太妃更是生他育他的人,他一时无法作出取舍。
“不仅仅是刘妃一个人擅权。”曹太妃的语调沉重,“殿下回到晋阳城后,这几个月一直与戏子过从甚密,整天沉浸在梨园里扮戏,你身边许多身经百战的大将,想求见你一面而不得、想得到一个刺史的功名而不能,而你,却听从郭从谦与刘玉娘的话,将重要官职随便送给戏子、内官……你此举与大梁的朱友贞何异?已有不少大将在本宫姐妹面前抱怨。殿下要当心,你新收河朔,根基未稳,军心千万不能动摇……”
李存勖抬手擦拭着额上的汗,只见外面的日影又向西斜去了,满地桂影。
“母妃教训得是,儿子贪玩得太久,留恋安乐,忘记了肩头的重任与忧患。请母妃放心,下个月孤就会重整旗鼓、重领军马,完成父王生前留下的南伐复唐大业!”李存勖安慰地说道。
“听得殿下如此说,老奴就放心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承业突然开口说道,“有人传说,当年朱晃手中的传国玉玺是假的,真玉玺自黄巢之乱后就流落在长安佛寺,后来不知所踪。刘妃与郭从谦二人正避着老臣与太妃,秘密派人寻找玉玺。老奴担心,有人要利用失落民间的玉玺,陷殿下于不义!”
李存勖不禁打了个寒颤,张承业的消息真灵通啊,他的确听了刘妃与郭从谦二人的话,遣人前往汴京寻找传国玉玺,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张承业便已知情。
“七哥既然已经知道了,孤也就不瞒着你了,确实有人告诉朕,传国玉玺流落在长安佛寺,可孤想取回玉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复唐!”李存勖拍拍张承业的后背,笑道,“孤知道七哥不放心,孤没有忘记当初的话,待攻破汴京之日,孤定会派人去徽州寻访大唐皇室之后,查找昭宗幼子的下落。”
张承业含泪道:“殿下能记得当初对老奴的承诺,老奴感于肺腑,但求……”
他话音未落,只见郭从谦从殿外急步跑了进来,大呼小叫地道:“殿下,太妃、张大人,大事不好!”
望着郭从谦煞白的脸色,李存勖心中也是一惊,问道:“你快说,是什么事?”
郭从谦喘息未定地道:“幽州节度使周德威、振武节度使李嗣本命人烽火报警,寿州刺史卢文进叛附契丹,耶律阿保机亲领三十万大军南下,毡车毳幕满野,周德威率兵迎敌,被耶律阿保机战败,退守幽州。契丹大军急攻振武,振武节度使李嗣本已被围困十多天,接连派人告急!”
李存勖脸色大变,一字一顿地道:“耶律阿保机!”
这个契丹奸雄,下野不过一年多便又重登帝位,重掌八部人马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河东大地上燃起战火。
他的确不能在梨园月色中再耽迷下去了,尽管水阁前柔和的夜色和风、戏台上或宛转或铿锵的唱腔、袍袖间迷离的眼神,都美得令人窒息。
振武军本为大唐朔方节度使分置而出的一个藩镇,也是晋王李克用代北起家的地方,因此很多年来,振武节度使都是兵权仅次于晋王的重镇,当年李存勖的叔父李克宁就以振武节度使之尊而受到众将拥立,险些取代李存勖成为晋王。
振武节度使的地盘大多为胜州、麟州等一些褊小城池,驻兵不多,只有蔚州城墙较高。随着契丹漠北地盘扩大,契丹骑兵离振武镇越来越近,但由于振武镇治下都是些荒漠小城,所以李嗣本一直以为,契丹人就算要与晋王为敌,也会首先进攻幽州或云州,而不会以重兵围困振武镇。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契丹人的毡车穹庐布满了振武河两岸的荒滩,虽然蔚州城内驻有八千步骑兵,但面对那无边的旗旆与长矛,李嗣本根本无心出城迎战。
以八千步骑兵去抵挡三十万契丹铁骑,无异于投肉饲虎。
狼烟传递紧急边情已经数日,晋阳的援兵还没有到,幽州的援兵则在几天前被耶律阿保机的皮室大军击败,前后阻隔,落入重围。九太保李嗣本忧伤地看着自己人高马大的八个儿子,仿佛看见了父子九人一同在蔚州城头战亡的惨烈场景。
他已经年近五十、战功累累,就算此刻城**亡,也不是憾事,可为了给自己祝寿而从各地军营专门赶来的八个儿子也同时被陷于蔚州,就意味着他李嗣本从此绝后,他李家今后再无传承与血食。
从胸前飘髯的长子到刚刚束发及冠的小八,这八个儿子仿佛和他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代北大汉,个个都身材比常人高大,面如重枣、多须浓发、骨骼壮健,看起来威风凛凛,与他们著名的河东老乡关羽有着十分相似的仪表。
儿子们从小崇拜父亲,都与父亲一样使长柄厚背铜环刀,精于骑射,虽然不如符家九子那样名满天下,可李嗣本这八个勇猛的儿子,这几年已经在代北、河朔立下了不少军功。
自己这个“威信可汗”“义儿军使”,得晋王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两代人恩情,就算没有外援,也该力战而死,可他打心底舍不得自己这英才出众的八个儿子,他们一个个孝顺、懂事、能干,传承着他的勇气与才智,流淌着他的血液,他们还那样年轻,不该就这样匆匆离开人世……
天色大亮,契丹大军又开始集聚,往蔚州城下急攻。
蔚州城城墙不过三丈多高,城头防御也远不如幽州、晋阳坚固,并未设箭楼、瓮城,皮室大军在四面城墙外远远掘了二十几条地道而进,又不断运来浸满油的长绳,送入地道。
李嗣本在城头望见,知道契丹兵只要将地道掘至城墙下方,便会在地道中点火,崩塌城墙,急命四个年长的儿子带兵从旁门出去,掘开护城河水,往地道倒灌。
城门刚开,突然之间,铺天盖地的契丹骑兵从四面蜂拥而至,白色貂尾翻飞,雪亮锋镝闪耀,竟同时冲往四处城门。李嗣本情知中计,大声喝道:“落闸,关城门!”
李嗣本第八子正在南门之上巡视,见四位兄长被困在城外不远,还没回城,急得跳下闸楼,拦住正要摇绞索放下千斤闸的守兵,喝道:“不可!我四位哥哥都在城外,等他们回城再关门!”
李嗣本头上青筋暴起,吼声如雷地道:“来人,把他拉开!城门失守,则蔚州城顷刻间失陷!八儿,休得在此碍事!”
李嗣本第八子泣不成声道:“父帅,敌众我寡,契丹以倾国之兵集聚蔚州城下,我们决非对手,不如我们护着父帅弃城逃走。事出突然,兵势悬殊,晋王殿下定会体会父帅的苦衷,原宥父帅!”
守兵们手忙脚乱地放着绞索,千斤铁闸落下,城门紧闭,契丹骑兵冲突难入,索性将城外的上千晋军尽数斩杀。李嗣本的四个儿子力战不敌,也被契丹兵团团围住,生擒往契丹大营。
李嗣本望着失陷在契丹大军中的四个儿子,一向喜怒不形于外的他泪如雨下,叹道:“为父知道,就算弃城而走,殿下也绝不会怪罪,可是八儿,为父是先王的义儿军使,三十多岁就当了振武节度使,殿下之恩,天高地厚。这代北的城池,是我们河东军的根本,一旦弃守,军心必然动摇,为父宁肯守城战死,也绝不会向后退一步!”
他带着四个幼子上城督战直至黄昏,尽管数万契丹精兵轮流架云梯攻城,却都被李嗣本带人以火箭、礌石、滚油击退。
残阳如血,从远处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之处的峰头徐徐落下,夜色即将降临这代北大地。
生于斯长于斯的李嗣本,留恋地眺望着城外的大地,被夕阳映成金色的壶流河蜿蜒如飘带,从城外的“米粮川”中穿行着,这饱沃河东鸦儿军鲜血的大地与山川,也是他们祖辈世代生活了快一百年的富庶家园,从记事以来,他多少次在壶流河中饮马、多少次在太行山里夜行、多少次越过燕山去厮杀……
蔚州,直接与契丹的漠北接壤,蔚州的身后,就是李克用王陵所在的代州,他不能让耶律阿保机的铁蹄越过此处,惊扰父王的安宁。父王这一生为复唐大业颠沛流离、含恨而终,连死后还在镇守着代州故里,除非踏过他的尸体,否则,李嗣本决不会让契丹人的马蹄驰往代北大地。
李嗣本四个年少的儿子督战已毕,将最后一批防城御具集中在南城城头。夕阳从山头上坠落,契丹军中已经点亮了大批的火把,照得壶流河旁一片通明,看来,今夜不取蔚州,他们决不会收手。
一阵马蹄疾响,一个身躯高大异常的青年纵马而来,在城下朗声大笑道:“李嗣本,你蔚州城中只有八千守兵,如何能挡我契丹三十万铁骑?孤军奋战至此,足以令人敬佩。我父皇敬你勇武节义,命你速速投降,愿饶你父子九人性命,至我契丹,不失公侯将相之位,此生安享荣华富贵。倘仍然执意顽抗天兵,城破之时,玉石俱焚,你父子九人今日毕命于此,家中老母妻小,无人奉养,伤惨情切,是人情所难忍。是战是降,是生是死,一切权在节帅!”
李嗣本转战幽燕多年,认得那人是耶律阿保机的次子、契丹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李嗣本更不答话,喝令放箭,耶律德光身边的皮室亲兵忙持重盾上前,护住耶律德光。耶律德光犹然惜才,高声劝道:“李嗣本,你休得执迷不悟!你被困蔚州将近一个月,河东未发一兵一卒来救你,你还死守臣节,愚忠不改,何济于事?”
李嗣本大笑道:“我李嗣本生于雁门关前,不过草芥之人,本以为会以樵夫终老。受先王赏识,提拔于卒伍,十八岁夺居庸关,任义儿军使;二十岁破王行瑜,迁威远军使;三十岁战李思安,封代州刺史。先王临终遗命我为云中防御使,委以家国重任。四十岁平幽州,晋王殿下任我为振武节度使,号‘威信可汗’,领兵数万,镇守代北。大丈夫平生至此,意气风扬,死有何憾?平日闲居之时,本帅但愁碌碌而终、死于床榻,今日死战蔚州城头,与城共存亡,是死得其所、死得其名!本帅还要多谢你父子成全!”
“壮哉!”火把光中,一面白马青牛旗急驰而至,数百皮室亲兵簇拥着一个须发斑白的高大中年人来到蔚州城下,正是契丹国大皇帝耶律阿保机,他凝视着城头拄刀而立的李嗣本,叹道,“李节帅,你立于城头,英姿仿佛关云长再世,气势夺人。朕实在爱惜你人材,只要你愿降契丹,朕饶你八子性命,个个俱封高官,仍以你们父子带兵镇守振武镇,你意下如何?”
“我大唐将军,宁死不能从贼!”李嗣本怒喝一声,道,“耶律阿保机,你反复劝说,是视本帅为口是心非、贪生怕死之人吗?”
耶律德光挥了挥手,皮室兵押来四条大汉,正是李嗣本四个年长的儿子,他们的铠甲与头盔已被剥去,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四个人均身着鸦儿军黑色战袍,浸血战袍破碎不堪,身上多处刀箭伤口,看得出他们都是力战不屈才被俘的。
“李节帅,朕不但爱惜你的人材,也爱惜你这些儿子的人材。你这八个儿子,个个都有关云长一般的勇力材质、仪表堂堂,假以时日,将来名位不在你之下。你身为大唐节帅,官高爵显,不虚此生,可你这些孩儿刚刚长大成人,尚未识得人间百味,尚未显示一番身手,便要追随你于地下,朕看着实在心痛!”耶律阿保机的声音带了几分情真意切,他向来喜爱猛将与谋士,李嗣本父子均高大威猛、忠义过人、有勇有谋,看起来简直就是九只斑斓猛虎,这般罕见的将才,难怪在李克用父子手下接连受到提拔重用。这父子九人要是肯归顺自己,比攻克蔚州城还要更令他兴奋,“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该为这八个虎子好好打算。我契丹兵强马壮,领袖漠北,筑上京、兴盐铁、建文字、立官制,并非塞外蛮夷,李节帅不应执着夷夏之分,愚忠于晋阳李家。晋阳李家,名为复唐,其实只是为自己的富贵权力打算,朕听说李存勖正在民间寻找玉玺,有意称帝。你若效死这种反臣,那才会贻笑大方,徒死无益。”
李嗣本更不答话,命人架劲弩放箭,他的另四个儿子赶紧恳求道:“父帅不可!四位哥哥也在契丹军中!”
李嗣本立于城头,俯身喝道:“我李嗣本的儿子,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你们四个人听了,父帅誓与蔚州城共存亡,城破只在顷刻之间,父帅不久便与你们同入黄泉!人生孰不有死?当年伊家满门儿郎战死幽州,气壮河山,不辱伊家六百年将族之令名。今日我父子九人为守蔚州一同阵亡,也是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放箭!”
那四个年长的儿子听了他的话,更不转身躲避,往前站了一步,齐声道:“父帅训诫的是!我父子九人,为守蔚州,同日而死,宁死不堕威信可汗的塞外威名!”
他们话音未落,蔚州城头的如蝗羽箭便破空而来,皮室兵护着耶律阿保机父子及李嗣本四子离开。耶律阿保机见李嗣本执意不降,挥手命耶律德光下令攻城。
金星甫升,蔚州四面城墙下火光耀空,二十几条地道里同时点火,空气刹那燃尽,城墙登时崩塌,崩城之声,响彻壶流河畔,如同天崩地裂。城石纷飞、火雷四射,徐徐塌陷的蔚州城墙上,李嗣本带着四个儿子拄刀而立的身影,却是那样高大闪亮……
崩城之声,也响在了伊明贞的耳畔,她一路躲避着契丹追兵,好不容易赶到了蔚州城不远处,蔚州城已经崩坍塌陷,成为一堆废墟。
“九哥!”望着数千火把与烈焰中一闪而逝的李嗣本父子身影,伊明贞伤恸不已,险些坠于马下。
自李存勖即位征战以来,他的义兄们一个接一个战死,当年意气风发的晋王十三太保,如今只剩下二太保李嗣源、三太保李嗣昭、六太保符存审、十太保李存仁、十二太保李存进五个人。
那些晋阳宫夜宴、吕梁山围猎、汾河赏月的青春回忆也跟着他们一道远去,河东军的地盘一天天变大,可李存勖身边的亲人却一天天变少,伊明贞实在不知道,此刻的李存勖,到底是会高兴,还是会悲伤。
她一直低估了耶律阿保机的野心,她以为他重登帝位之后,会满足于漠北与燕北的地盘,会满足于在代北、幽州偶尔打草谷,像他的父祖那样,依旧过着游牧为生、劫掠过冬的生活。
建官制、立文字、筑上京、兴盐铁……她早应该看得出来,耶律阿保机胸中的梦想不亚于中原帝王,这次他趁着李存勖刚刚在河朔与梁兵大战之后、兵力折损之机,想要一举越过雁门关,建下不世霸业。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身后是耶律倍一路尾随的旌旗,连他也背叛了她的情义,发兵振武镇之前,契丹上下都瞒住她这个太子妃,让她误以为大军是前去攻打漠南残留的室韦人。
前面不远就是壶流河,伊明贞的马在河边停了下来,逡巡不进,耶律倍勒马急追过来,伊明贞扭脸望见他的马已驰近,一咬牙,提起坐骑,纵马就要往河中跳去。
耶律倍吓得从马上如大鸟般腾身而起,扑到伊明贞身边,拦在她坐骑之前,哀求道:“这次父皇母后发兵,只有耶律德光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事前得了讯息,我毫不知情,倘若我对你有半点欺瞒,教我耶律倍天诛地灭!”
伊明贞望着他道:“殿下,你与我夫妻相知十余载,当尽知我心事,我孤身入契丹多年,不辞辛苦,辅政平乱,绝不是只为了河东,只为了李存勖!”
耶律倍死死拉住她的坐骑,不断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见过了太多的边乱与死亡,希望漠北再无兵戈战事,希望河东百姓、契丹百姓都能安居乐业。明贞,这也是我的心愿,我身为契丹人,却心向中原、魂系大唐,就算是弃太子不做、弃上京不归,这辈子,也要和你在一起……”
“大哥,你为了这个汉女,连太子都不想当了吗?”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冷笑。耶律倍与伊明贞回头一望,见耶律德光与耶律李胡二人竟勒马立于不远处。耶律德光讥讽地道,“大哥果然是情痴情圣,令人叹服。可是我们契丹人要的不是一个视帝位如敝屣、整天围着女人裙子转的太子,而是像父皇那样雄才大略、能征善战的英雄。大哥,你来迟一步,蔚州已克。这些年,大哥的画技、书法、琴艺无不精进,只是这骑马打仗的本事,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些年来,随着两位弟弟长大,耶律倍也越来越不受父皇母后待见,此刻听见二人奚落自己,耶律倍没好气地道:“我不当太子,不是正好让你们二人如愿以偿吗?二弟,你这几年跟着父皇到处征杀、战功累累,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取我而代之,你明白吗?因为母后真正宠爱的不是你,而是三弟!可是三弟,你虽然最得母后宠爱,却凶残好杀、愚鲁无知,不得民心,让父皇厌烦、大臣指斥。所以啊,就算我不当太子,可你们俩到底哪个能当得成太子,却没人敢预料。”
他这一番话,说得耶律德光与耶律李胡二人都是脸上变色,二人心怀鬼胎地互相望了一眼,眼神闪烁,又赶紧避开了彼此的视线。
就在此时,河滩旁急驰来一个骑着黑马的白袍男子,他望着前面再无道路,毫不犹豫地往河中纵身一跃。
那匹黑马极为神骏,在急湍中昂首横泳,前后几个巨浪打来,它也不曾惊慌嘶鸣,倒是马背上的男子不擅骑术,被浪呛了几口,在马背上坐得不稳,险些落水。
黑马乘者身后,跟了一队追踪的人马,领头的人身着金色盔甲、高大魁梧,正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他见了黑马乘者遇险,慌忙叫道:“韩延徽,你不辞而别,重返中原,朕从来就没怪罪过你。朕这次发兵中原,一半也是为了前来找你!”
黑马乘者呛了一口水,并不回头,嘶声道:“臣本已离开晋阳,要回上京向陛下谢罪,可是没想到陛下却带大兵来进犯河东。臣的老母仍在晋阳城中,陛下发兵不妨,若臣此际再归上京,身为契丹大臣,难免让老母受累送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请陛下勿以微臣为念,趁胜过雁门关,入主中原!”
伊明贞认得韩延徽所乘是李存勖旧日的座骑,走上前去,呼啸一声,那黑马登时掉头回转,奋力向河边游了过来,韩延徽再用力加鞭,那黑马也不理会,一直游到伊明贞身边不远处,湿淋淋地登上岸边。
黑马走到伊明贞身旁,不断用马鬃在伊明贞肩头摩擦,十分亲热。
耶律阿保机翻身下马,将韩延徽拉下马来,望着他清瘦从容的面庞,突然悲从中来,抚着他的后背,泣道:“韩延徽,你从上京城离开的那天晚上,朕梦见一只白色的仙鹤从王帐中飞走,吓得惊醒了。可昨天晚上,朕梦见那只白鹤又回来了。你到朕身边十几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朕都看在眼里。你知道朕多年兄弟不和,早就把你看成了自己真正的兄弟,你此番离开朕,朕一年来如失左右手,枕席难安!从今而后,只望你再也不要离开朕。”
韩延徽望见耶律阿保机金盔下的白色髡发,也悲不自禁,道:“陛下,不是臣要背叛契丹,而是臣心中思乡难已。臣的老母已被李存勖迎迓在晋阳城中养老多年,臣老母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又不愿迁居漠北,臣至今不能侍奉老母左右,实在枉为人子!所以臣不辞而别,偷偷离开上京,想稍尽人子之责,可就算臣远在中原,心里还是只有陛下。”
“朕知道,朕知道!”耶律阿保机点头道,“你对朕的忠心,朕都知道!这些年来,没有你出谋划策、尽展才智,朕怎么可能筑上京、兴盐铁、平内乱?你虽是汉人,却从没看轻我们契丹人。朕能有今天,契丹人能有今天,韩延徽,你功不可没。”
“臣知道陛下对臣宠信无比,十几年来言听计从、恩赏无数,可是陛下,臣如今为难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臣老母犹在河东,臣的祖宗陵墓在中原,臣的先祖世为唐臣,臣身为大唐子民,却当着陛下的臣子,如今陛下意图吞并代北与河东,臣两难之中,唯有一死,方能不负这忠孝二字。”韩延徽泣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有的时候,最容易的事,也就是死。”
耶律阿保机拉着他的手道:“朕不会让你死,人人都说朕没有信义、是个奸雄,韩延徽,朕与你君臣十几年,实有骨肉之恩,你对朕的忠诚与恩义,你对契丹人的功绩与尊重,朕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朕此生就算负得再多,也决不会负你。来人!”
他身边的皮室详稳与于越王都赶紧上前听旨。耶律阿保机紧紧拉着韩延徽的手道:“写旨,赐韩延徽改名‘匣列’,任他为契丹国守政事令、崇文馆大学士。今后契丹国内外大事,均须请示韩延徽,由他参与决断!”
匣列,在契丹语中,是“去而复归”的意思。韩延徽心中感动,跪下道:“臣谢陛下赏识重用,可是陛下……”
耶律阿保机打断他的话道:“韩延徽,你要说的话,朕都知道,朕不让你为难。契丹人身处四战之地,东有渤海国,西有室韦,南有河东,朕尚有渤海、新罗要平,没有你,朕今后寸步难行,所以朕答应你,只要朕活着,契丹大军就不会度过雁门关,不会再来这河东之地!”
韩延徽涕泗交横,重重地叩首于地,道:“臣谢陛下隆恩!从今而后,臣的子子孙孙,永为契丹之民、契丹之臣!”
伊明贞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契丹与河东永远休兵,是她做梦都想成就的大事,可眼前这个苍老而豪迈的耶律阿保机,却让她感到越来越敬畏。
亚子真能是他的对手吗?韩延徽真能明白他的深意吗?
他答应了不来河东,却没说不去惊扰已成李存勖疆土的幽州镇。
远处,隐隐可见一抹黑色旗纛从天边袭来,伊明贞认得出来,那是李嗣源与符存审的战旗。
耶律阿保机冷冷地回首望了一眼,便喝令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