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婵不求其他, 只求师父自由。”
周自渺闻言,并没有感动,反倒是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需要!”他怒而起身, 十余年来头一回冲着姜婵发火, “姜婵你听清楚了!我还没有懦弱到需要你出面的地步!我这辈子就算困死于岛中也不需要你去冒险!”
说罢犹嫌不够, 心中怒火无处散去, 只得一挥手扬了自己的茶壶,碎的四分五裂。
转身离去。
姜婵没想到他会气成这样, 放下了筷子,有些无措。
谢怀上前宽慰她:“你也明白前辈的一片苦心。”
司悯望着二人互动,自嘲地笑了一声。
“当初我与司泺也算的师徒情深, 怎的就变成如今不死不休的结局了。”
他的语气实在伤感:“若不是当初我对司泺太过纵容, 她说不入道, 她说不修炼, 怎样我都依着她, 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局面。”
好歹也算是百年未见的挚友, 见他这样苛责自己, 玉鸿也忍不住道:“这怎么能怪你?妖神她本就是天生的恶念之体,生来就是要颠覆世间的。”
司悯摇摇头,他知道万般都是自己不对。
周自渺虽脾气不好, 对姜婵也娇纵, 但至少他将姜婵养的极好。
就算不像周自渺说的那样, 在泺河相遇时便将她杀了。
带回宗门好生管教,说不定也能扭转她的性格,为世间所用。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
姜婵找到周自渺的时候, 他正在河边垂钓。
河流平缓,灵鱼繁多, 甚至下手抓都能轻易抓上来三四条。
然而周自渺枯坐原地,等了许久都没有鱼上钩。
姜婵离他远远的,望见那道寂寥的背影,心里一阵心酸。
周自渺本在望着河面出神,然而不断地有细碎的动静传来。
咚、咚、咚。
他抬眼,望见眼前水面被一个个小石子砸出涟漪。
河流中的鱼群受了惊,便纷纷四下散去。
周自渺声音淡淡:“做什么呢?”
“师父吼了我,居然还在这钓鱼,”姜婵使着小性子,手中碎石一下一下地扔向湖中,“我偏不让你钓。”
周自渺叹了口气:“这河水清澈,养的鱼肉才嫩,你这样将石子扔进去,出来的鱼都不好吃了。”
姜婵闻言身子一僵。
片刻后跑到周自渺身后,不依不饶抱着他的脊背:“那你就不要生气了,玉鸿前辈说你之前用过刀,你教我刀法嘛。”
周自渺哪里舍得与她生气,她这样黏糊糊地缠上来,更是什么气也没了。
“我问你,你真的愿意去寻道心,去对抗妖神?”
姜婵将脸埋在他后背,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的师父,是全世界最好的师父。”她低声道,“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他的痛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最想要的便是自由。”
重回修仙界,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没有使命,没有责任,一身轻快,这便是他毕生追求的。
“玉鸿前辈同我说了,百年之前,你最是桀骜,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你的眼,然而这样不羁的你,却将情谊羁绊看得最重。”
提及过往,就连周自渺的神情都沾染几分寂寥。
“郁前辈惨死,剑尊大人飞升,玉前辈伤怀避世,您本就痛苦万分,却仍旧前来镇守浮生涯,您的执念太深,痛楚也就愈发深刻。”
姜婵声音哽咽:“师父,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快乐。”
周自渺昂首,鸟禽灵兽自在翱翔,却也终归离不开小小的千鹤岛。
姜婵将他看得太过透彻,就连他也无法否认。
其实周自渺自己也明白,千鹤岛终归是一座虚幻的桃园,他与姜婵没办法一辈子躲在其中。
姜婵需要成长,修仙界也需要未来。
周自渺握住姜婵环在他腹前的手,终归还是妥协。
“至少,在岛内修炼得足够厉害,再离开我,好不好?”
姜婵笑了,她抬起脸:“所以你要教我刀法啊,师父。”
她拉着周自渺起身,不满道:“真是的,跑到这钓鱼,让我好找,你这也没钓到啊。”
周自渺提起手中鱼竿,鱼线尽头一片空**。
面对姜婵讶异的双眼,他笑道:“谁说我是来钓鱼的。”
不过刚捡到年幼的姜婵时,总是跑到这来抓鱼给她吃。
那时她那样瘦弱,知道有人宠着她了,睡醒了就开始哭,周自渺每日不是抓鱼就是生火,日子虽枯燥乏味,他却甘之若饴。
他坐在这里,不过就是怀念当初的时光罢了。
“越长大越不听话了,”周自渺喃喃,抓着姜婵的手拍拍沾着的灰尘,“脏不脏,多大的人了,还抓石头玩。”
*
既然决定了好好修炼,便再没有休闲的时光。
周自渺虽溺爱,但是之前姜婵灵脉杂乱无法入道。
如今想来,如若姜婵真的是郁冶的妹妹,飞鸿剑派的少主,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在年幼之时强行撸去灵脉中扎根的秾华道心,必然导致杂质繁多,别说是无法入道,便是能活下来都是侥幸了。
千鹤岛是周自渺灵力开辟出来的,修为达到化神境之后,大多都有属于自己的灵域。
玉鸿的济泠仙山也是一样。
只见周自渺长袖一挥,后山便开辟出了一小块空旷之地,供他们练武。
他抱臂道:“听说闻家的后辈给你造了一把刀?给我看看。”
姜婵也是那日灵力暴动,无意召出的不问。
她将窄刀递给师父。
“虽不记得它了,但总觉得亲切。”
周自渺笑笑:“刻上你的烙印,自然会觉得相熟。”
青色的光芒流转在阳光之下,姜婵这才看见刀身上篆刻的两个小字。
她咦了一声:“不问?这名字好奇怪……”
周自渺道:“刀是好刀,名也不俗。”
他问:“是你取得吗?”
姜婵:“应当是我,但是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姜婵一点也想不起来。
正当这时谢怀姗姗来迟。
他终于将玉鸿给他的那件素白的道袍换下,换了一身体己的,精致的玉色振袖外袍,繁密地绣着淡金色的祥云图案,衬得他整张脸愈加俊隽,若不知其是修仙之人,只怕会以为是哪个朝代的风雅墨客。
细碎的阳光照射在谢怀身上,他遥遥望着自己,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隔着朦胧的光线,姜婵被晃到眼睛,偏头闭眼的一瞬间,恍若看见了许多画面。
她看到了月光之下仙君踏剑而来,看到了血流成河的天地间皑皑白骨,看到了自己恸哭失落的神情。
她耳边倏而响起自己的声音。
不问我道与心,
“但求无愧……”
“什么?”
姜婵茫然地望了眼周自渺,又摇摇头。
她心里发堵,就说一见谢怀,便总有莫名压抑的情绪。
谢怀是被叫来作为姜婵的陪练。
周自渺将刀还给她:“这把刀很适合你,你先不要去想,凭着自己的感觉去用它,和谢怀打一场,我看一眼你如今的身形技巧,再帮你想一套适用你的刀法。”
说罢便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姜婵情绪不好,连带着看谢怀也不顺眼,不问在她手中嗡鸣,她一开始还觉得拿着有些不顺手。
颠了两下,便有一股浓烈的熟悉感袭来。
那一瞬间,姜婵耳畔响起许多声音。
利刃划破锦帛的尖锐,伴随着猎猎的风雨。
不由自主地,姜婵跟着不问动了起来。
她身形极快,眼神都锐利了起来,褪去了稚气与天真,好像在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游历人间,鬼神不惧的散修姜婵。
眨眼间便来到谢怀身前,谢怀瞬间召出枕流,对上了她全力的一击。
两把仙器第一次真正碰撞,青蓝交接,流光溢彩,灵力就像火星子迸溅,煞是好看。
姜婵见他接住了,鬼魅般的身形下弯,一刀横扫他下盘。
谢怀步履轻巧,很容易地躲过快出残影的不问。
刀剑相碰,声声清脆。
姜婵每一下都用了死力,周自渺眼神锐利,他自然看得出姜婵的技巧都是在每一场生死之中,通过拼杀胡乱堆叠。
不注重防守,只一个劲地死攻。
不问与枕流都是嗜血的性子,姜婵与谢怀本身战斗技巧也大都相同,于是二人越打越激烈,动作也越来越快,最后只剩空中的两道残影,时不时地摧残着周遭的林木。
姜婵有腿伤,加之千鹤岛前段时间下了长时间的雨,隐隐地惹了旧疾。
二人踏在竹林间缠斗时,腿伤复发,一阵沉闷的酸痛感顺着小腿升至膝盖,瞬间麻痹了整条小腿。
姜婵不察,一时腿软,竟是直接从竹子顶端摔了下来。
谢怀一惊,飞快地掠去她身边,正欲够着她时,急速的尖锐划破他脸颊。
血液迸出,谢怀吃痛,身形歪了些许,有些狼狈地落在了地上。
他抹了眼下,指腹一道血色。
谢怀抬眼望去,周自渺稳稳当当地拦腰抱着姜婵,一只手拖住她细长的双腿,语气温柔:“怎么摔下来了?”
姜婵在他怀中犹显娇小,她眉间紧皱,忍不住地抓紧周自渺肩头衣衫。
腿伤的钝痛一阵一阵的,伴随着难以忍受的酸胀感。
“疼……”她翁里翁气地小声控诉,“腿好疼……”
周自渺当然知道她的腿伤,自姜婵重新回到他身边那刻,他便已经知道她浑身上下的伤。
这几日已经尽可能地让阳光显露,还是未能及时驱散漫漫潮湿水汽。
周自渺心疼地抱着她远去,没再舍得让她沾地走一步路。
谢怀远远看着,望着那两道亲密无间的身影,兀自捏紧了手中枕流。
在他身旁,一枚竹叶直直插在地上,前段还沾着些许血色。
倏地灵力散去,重又恢复了原先软绵绵的样子,塌陷下去。
谢怀瞥见那枚竹叶,眼底晦暗幽深,离开之际他抬腿,将竹叶踩进了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