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安静地坐在垫上。
周自渺动作轻柔地给她擦拭头发。
柔软的布料吸走银白发丝的水分, 周自渺凝视着手下风尘仆仆的发丝,每一根银白都在诉说着她曾经的艰辛。
姜婵不觉他心中心痛,只微扬起头, 望见了他房中屋顶被惊雷劈出的大洞。
此时姜婵回到了周自渺身边, 千鹤岛重又明媚, 终于见到了日光。
风雨停休。
姜婵知道他们方才在屋中打架, 她怯怯说道:“师父,对不起……”
周自渺动作一顿。
“虽然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离开千鹤岛,您一定很生气。”
姜婵看不到他的神情,周遭安静异常, 就连坐在一旁的谢怀三人也默契地看向他处, 没有搅合他们师徒二人的对话。
周自渺的声音闷闷的:“不会,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他的手指透过柔斤抚弄着姜婵的耳后碎发, 传到她耳中的声音模糊不清。
“我永远都不会对你生气的, 阿婵, 我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声音中满满的脆弱, 好似一下就能击溃他,感觉方才轻轻松松一打三,一只手就能将谢怀掐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见他们二人说着体己话, 司悯淡淡开口:“既然没事, 那要不我们商讨一下后续的计划?”
周自渺杀人的眼神瞬间扫了过来。
“下一步?没有下一步了, 阿婵不会再离开千鹤岛,我绝不会再让她离开我身边。”
声音冰冷无比,每一个字要咬牙切齿。
“不要意气用事, 自渺,当初我们都计划好的, 你也同意的。”
“由我留一道魂魄于世间等待着道心的宿主,玉鸿则守着济泠仙山等待着一次万一失败,还可以死而复生的机会。”
谢怀听闻,眼睫微颤,他抬眼望了玉鸿一眼。
没想到是这样。
没想到他们计划中曾经留给计划失败的保障,最后竟是用在了他的身上,好以此激励姜婵迅速成长。
司悯淡淡地道出他们三人当初的约定:“而你,鸣琅真人周自渺,以自身灵力开辟出千鹤岛,镇守在浮生涯之上,除非妖神死亡,否则永世不可离开。”
此话一出,姜婵谢怀二人浑身一震。
谢怀诧异的是,姜婵的师父竟就是史书中记载,赫赫有名的鸣琅真人。
相传百年之前,逍遥仙、鸣琅真人、铉云宗剑尊,再加上一个飞鸿剑派的郁之行。
四人修为高深,在同龄人之中一骑绝尘,本不该有交集的四人一见如故,情同意和,一齐上山入海,好不风光。
后来剑尊飞升,郁之行身死,伤心过度的玉鸿避世不见,而周自渺,也离奇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前,再也没有了消息。
原来就在这里,千鹤岛下面便是妖域的浮生涯,周自渺终其一生困在这里,镇守着沉睡的妖神。
而姜婵讶异的是,原来师父无法离开千鹤岛的原因,竟是如此。
司悯道:“我们是如何说的?外界一切干扰与你无关,数十年你分离神识出岛,本就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周自渺冷笑道:”当初妖潮之乱,祸乱都波及到了千鹤岛的海域附近,我若是不现世,就凭这个鸡崽子一样的谢枕流,能平定吗?“
谢怀一怔,难怪。
他想道,难怪当初风头正盛的妖潮,一夜之间死伤多数。
他们当初猜到了是有大能相助,没想到就是眼前的周自渺。
“再说了,”他道,“是我当初离岛将重伤的阿婵带回,实在不行,你就当她死在那次战乱中了吧,你的计划成功失败,与我师徒二人再无关系。”
见他反水,司悯眼神也锐利起来:“如今阿婵携带着道心碎片,只有她能找到秾华道心,只有她能杀了司泺拯救修仙界,百年之前…”
周自渺的神情忽然变得凶狠:“你还好意思提司泺,当初若不是你 ,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事!”
他突然发火,吓坏了姜婵。
他感受到手下瘦削身体的颤抖,深呼吸,压制住了怒火,撇了眼谢怀:“你。”
谢怀赶忙起身站直:“是,前辈!“
周自渺将手中毛巾递给他:“将阿婵带到她房中去。”
知晓接下来他们三人要起争执,他不想让姜婵看到。
于是谢怀拉起姜婵:“走吧,让他们大人谈一会儿。”
周自渺摸摸姜婵煞白的小脸,无力地笑:“你先去,等会儿晚膳,我给你烤鱼。”
直到两个小辈离去,身影不见,他才转过头,望着司悯继续道:“百年之前,之行让你去泺河,是算出你命中的凶卦,你倒好,没去斩草除根,反倒将她带回来养,养出个恶念之体。”
提起郁之行,在场三人脸色都不好看,周自渺怒道:“她杀了郁之行,你转头就飞升离开,留下个烂计划丢给我和玉鸿,有没有想过徒留我们二人在这世间,我们要如何存活?!”
郁之行的死是三人心中永远的痛,尤其是玉鸿,他二人关系最为亲密,如今骤然提到这件伤心事,脸色惨白。
“司悯,从头至尾害了修仙界的人是你!我如今只剩一个阿婵,你还要推她出去犯险,说到底,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罢了!伪君子!”
司悯哑口无言,平静地接受着他的谩骂。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道:“自渺,”
他抬起头,眼底猩红:“是我对不住你们。”
*
回到姜婵房中,谢怀想接着替她擦发丝。
手还未靠近她,便被姜婵敏捷躲过。
她接过帕巾,笑笑:“我自己来就好。”
感受到她的疏离,谢怀也不在意,笑了笑,坐在她身侧。
姜婵兀自擦着头发,偷偷瞄了一眼,哪知正巧撞上他视线。
“咳咳,”不知为何,原先在船舶上还聊得好好的,如今在自己房间中自己反倒有些拘束,“要不然你跟我说说这段时间的事吧?”
谢怀皱眉:“为何?”
“那个金光闪闪的阿飘总是将我说的很重要,又是拯救修仙界啦,又是道心选择的宿主,”她眨眨眼,“我总得知道下始末吧。”
谢怀声音不虞,他与周自渺一样,不赞同姜婵加入司悯的计划中:“你别管他,横竖修仙界还有我们,塌不了。”
“可我不要,”姜婵倏地开口,“我虽不记得他先前说了什么哄骗我出岛,但是我总得有选择的权利,你们不可以擅自瞒着我,护我一辈子。”
这番话说的决绝,谢怀沉默了许久,他都知道姜婵一旦清楚事情始末,会做出什么决定。
姜婵太过善良,她一定会选择司悯想要的结局。
他不想瞒着她,但望着她的那双澄澈的双眼,谢怀就一个字都说不出。
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有开口的意思,姜婵气鼓鼓:“你若是不说,我便去问师父,问玉前辈,问那个剑尊,总会有人告诉我的。”
谢怀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娓娓道来。
等到玉鸿来喊姜婵去用晚膳时,已经日落西山。
他一进屋,便是低沉的气压。
“呜哇,”玉鸿受不了,“那边死气沉沉也就罢了,你们两个小辈,怎的气氛也这么怪异。”
姜婵未答话,只将干透的发丝利落地梳起,眼底一片考量。
谢怀望了眼玉鸿,问了句:“前辈为何在这里?”
他离开济泠仙山时,也没听闻玉鸿要出远门的消息,他还以为这个老社恐会一辈子待在仙山不出来呢。
玉鸿唔了一声,想到眼前二人对计划都门清,便也没瞒着:“当初司悯只说了让我守在玉尘观等着救人,我的任务完成了,自然便来看看渺渺。”
“阿婵离开千鹤岛,我猜到渺渺情况会不好,我原以为她将你复活便会回来,哪知道我到时岛中还是只有他一人。”
想到刚开始上岛时的惨状,玉鸿咧着嘴:“渺渺如今真是离了阿婵就活不了了,她走了不过数月,千鹤岛便报废了一样,狂风暴雨持续了数月未曾停歇,我找了他许久才在这间屋子找到他。”
姜婵一怔,明白玉鸿所指的地方是她的寝室。
“他将自己锁在这间屋子里,我叫了许久也没开门。还好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若是再等上十几日,只怕千鹤岛便要被淹没了。”
他们无法理解姜婵对于周自渺的意义,那时至交死的死,走的走,他还无法像玉鸿那般消极避世,他守着被封印的妖神,一守就是百年,自此酒不离手,混沌度过这无比漫长的时光。
百年的岁月,晦暗无光,是姜婵来到他身边,他才有了那一点点小小的救赎。
虽然方才谢怀只是将剑尊与妖神的纠缠说与她听,说明了秾华道心的重要性,将自己这段时间的记忆干净地避开,没有提及。
但她也能猜测到,当初她私自离开千鹤岛,一定是为了旁人,伤害了自己的师父。
她起身离开,重新回到那个房间。
周自渺果真如他所说,做了一桌子的菜,堆在姜婵面前,显然是让她一个人吃。
望着其他人空****的,仍旧是茶水也没有的桌子,姜婵道:“师父,我已入道,吃不了这么多的。”
“没关系,”周自渺无所谓道,“吃不下就放着。”
姜婵看周自渺桌前,一向嗜酒如命的他如今面前只剩茶壶,她不免好奇道:“师父,你不喝酒吗?”
此言一出,气氛凝滞了许多。
周自渺沉默,知晓她忘了,只能苦笑道:“师父…戒了。”
自从喝下姜婵亲手为他斟的酒,换来的却是她义无反顾的离开,周自渺这些时日便再也没有碰过酒,曾经他嗜之如命,逃避现实的东西,终于成为他的鸩毒,只望一眼也痛苦万分。
姜婵不懂他心中悲苦,只安静地吃着。
心里揣着事,就连美味珍馐也没滋没味。
周自渺据理力争,跟司悯大吵特吵,他不会再让姜婵离开自己,他如今修为到了顶峰,谁都不能再将姜婵同他身边掳走。
就连司悯也不行,他原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却未曾想到周自渺已经将雷神之灵修炼到了极端,可劈虚体。
饶是他对上发疯的周自渺,也没有一点胜算。
见她愁苦,周自渺温声道:“怎么了?不好吃?师父的手艺退步了吗?”
姜婵心定了定,坚定地望向他:“师父。”
周自渺心底突然一空,极为不详的预感笼罩了他。
果不其然,姜婵下一句便是:
“让我去吧,师父,我愿意的。”
周自渺神情诡异地凝固片刻,后又笑道:“去哪里?又有人找你嚼舌根了是不是?”
对上周自渺锐利如刀,恨不得当场将他活剐的眼神,谢怀垂眸不语。
“无关其他,师父,”姜婵伸出手,将周自渺的脸转向了自己,声音轻轻,“妖神一日不死,您就要永远困在千鹤岛。”
“这些年您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师父,让我去吧。”
周自渺眼底逐渐殷红,眼神一点点透露出破碎的模样。
他修为盖世,谁都不能将姜婵从他身边带走。
谢怀不行,司悯也不行。
这世间千万,唯有姜婵自己可以。
她的声音温柔至极,传达到周自渺耳中,又烙印在他心底。
“师父,我要还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