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在千鹤岛生活数十年, 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个时候的她每日都想着离开,如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在外面了,反而心心念念着要回去。
也不知怎么了, 她分外想念千鹤岛, 分外想念师父。
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一想到周自渺便心痛如刀绞。
她瞭望着奔腾的海浪, 瞭望着凡间风景急速倒退。
坐在甲板之上跟着船舶起伏。
破晓之时,气候寒凉。
姜婵望着远方的景出神, 身后骤然有一席暖意袭来。
谢怀将外袍披于她身后,声音清淡:“为何坐在这里?清晨露凉。”
“你说我是不是对师父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经过昨夜,姜婵面对谢怀也无芥蒂, 她皱着眉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但只要一想到师父, 便沉闷的难受, 觉得十分对不起他。”
谢怀自然知道一切, 他望了眼隐匿于晦暗之中的罪魁祸首, 眼神凉薄。
他又宽慰道:“没有人舍得责怪你, 阿婵。”
谢怀蹲下身,凝视着姜婵的侧脸,细语柔和:“你离开千鹤岛, 是为了修仙界, 你师父明白一切, 他不会忍心责怪你的。”
“为了修仙界?”姜婵疑惑歪头,“为何这么说?修仙界这些年不是一派祥和?出了什么事吗?”
“有铉云宗的枕流仙君坐镇,谁人敢胡来?”
听她说起, 谢怀一愣:“我以为你不记得谢枕流了……”
姜婵拢了拢肩上的外衣:“为何不记得?谢仙君名震天下,谁人不知?我虽避世于千鹤岛, 但这些书上都有写的。”
听她这么说,谢怀眼神暗了暗:“那,那你怎么看他?”
谢怀喉间滞涩,小心翼翼问道:“铉云宗的谢枕流,你觉得他怎么样?”
听他这么问,姜婵有些疑惑地蹙眉,望向不远处逐渐亮起的天色,声音轻散在风中:“我觉得他可怜。”
谢怀心中一震。
“剑尊赐名于他,与其说是欣赏,倒不如是束缚。道心为天为民,三界人人都在祈盼着他,却又距他于千里之外。小小年纪背负众多,被压迫着成长,实属心酸。”
谢怀心中发紧,他无法形容自己听到姜婵说这番话时的心情。
他们都说姜婵单纯懵懂,自小养在千鹤岛,心率纯真不识人间。
但谢怀觉得正相反,正是因为她于岛内避世,没有玷污到人世间繁杂曲折的弯弯绕绕,她就像是最完美透亮的一块璞玉,一块明镜。
世间给予她什么,她便反哺给世间。
她没有看到谢枕流的风光与高深的修为,她只看得到他被重重束缚封锁在铉云宗上,使命与责任压在他单薄的脊背,直将他逼成那样无欲无求的寡淡模样。
谢怀嗫嚅,为自己争辩着:“他也不是这么惨的……”
声音太过细微,姜婵没听清:“什么?”
还未等到谢怀的回答,剑尊的声音传来。
“快要入岛了。”
姜婵倏地站起,眼睛发亮地望着远处。
一道朦胧虚幻的山影淡淡地出现在眼前。
千鹤岛是周自渺用灵力隔绝出的仙境,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
他们只会看到那道淡入云烟的山影,却永远也到达不了。
越靠近那座岛,天际的浓云便集聚的越来越浓烈,隐隐有雷声轰鸣。
姜婵兴奋地回房,准备收拾着行李。
谢怀望着她欢快又活泼的身影,低声说道。
“他如今重活一世,过得也还算快活……”
姜婵没有听到,这句喃喃最终消散在海面,随着浪潮裹入海底。
*
越靠近千鹤岛,气压就越低沉。
连绵的阴雨持续不断,伴随着隐隐的雷鸣,覆盖着整个天地。
就好像要将天地覆灭,视野都被阻碍,不停的雨滴形成一道朦胧的雾气,遮盖住眼前清晰的画面。
千鹤岛曾经鸟语花香不复存在,整个岛内都弥漫着一种压抑可怖的氛围。
姜婵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阴雨许是持续了许久,将小岛淹没,船舶靠了岸,姜婵踏入岛中,却踏入了一滩冰冷的积水中。
瞬间湿了鞋袜。
谢怀持着一把厚伞,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站在她身侧,连风都不曾吹到她。
他觉察到,凑近:“我背你。”
姜婵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变故,不敢置信。
在她的认知中,她就只是睡了一觉。
原先明媚的千鹤岛便陡然变成如今这般阴郁灰暗,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大脑一片空白,还以为岛中出了何事,吓得面色惨白。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她这才反应过来。
“师父!”
便不管不顾地冲进雨中。
不知不觉间,阴雨好似停了下来。
姜婵浑身湿透,没有察觉到那些连绵的雨滴还未接近她便硬生生地拐了弯,不叫她淋到分毫。
谢怀跟在她身后,极力地控制那些雨点,饶是如此,姜婵仍旧是浑身湿透。
发丝黏腻在她脸侧,衬得小脸愈发惨白。
她冲进周自渺的寝殿,却意外地见到又一个陌生之人。
“嗯?”
玉鸿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你回来了?”
说罢又狠狠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这遭天杀的雨终于可以停了……”
“师父……”
姜婵如今不认识他,千鹤岛从来不会有第三个人进入,如今岛中异变,周自渺房中又是出现一个陌生人。
姜婵很难不将其当做什么可疑之人。
她下意识地灵力暴动,她失了关于修炼的全部记忆,如今却不学自通的召出不问来。
轰鸣的杀意在她周身蔓延,将她的眼底烧的一片火红。
“你……你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玉鸿:?
他一脸茫然,望着眼前不对劲的姜婵,迟疑道:“阿婵,你怎么……”
“阿婵。”
姜婵浑身一僵,缓慢地转过身去。
她如今浑身湿透,更衬得身形瘦削,银白的发丝黏在脸侧,眼睛望着门外,瞬间便凝聚起一团水雾。
“师父……”
她望着门外憔悴万分的周自渺,心中难过之情瞬间覆盖,鼻尖酸涩,只是简单地眨下眼,眼泪便瞬间掉落了下来。
委屈,思念,愧意,伤怀。
万分情绪冗聚心头,姜婵猛地扑向人影,明明不过是睡觉之前才互道了晚安,如今却是思念泛滥,如屋外连绵的阴雨倾泻。
她扑进周自渺怀中,感受着那温暖又熟悉的怀抱,周自渺也瞬间将她搂紧。
一开始像是不可置信般小心翼翼,等反应过来后用力到指尖泛白,好似要将她揉进骨血,再也别离开。
周自渺颤抖地拂过她头顶霜发,就连瞳孔都在颤抖。
灵力不知不觉打入她体内,发现了姜婵那些凌乱错落的伤痕。
“阿婵…你的头发……你的这些伤……“
周自渺呼吸停滞,心痛到快要晕厥过去。
外头阴雨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响过一声的空雷。
声声催命般的急切闷响,听着可怖。
更可怖的是周自渺咬牙切齿,阴狠的声音。
“修仙界的那群孽障…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身后是姗姗来迟的谢怀与司悯。
玉鸿越过相拥的二人,瞥见那道淡金的人影,瞳孔放大:“你……”
姜婵窝在周自渺怀中,舒适与安全感终于让她放松。
眼泪不断落下,她也没有在意,只一味地搂紧周自渺的脖颈,十足的安心。
*
直到泡在自己房内的浴桶里,姜婵仍旧觉得虚幻。
她又扭头瞄了眼镜子,醒来到现在,她才真切看到自己的模样,方才若不是周自渺提起,她还不知道自己如今大变的模样。
银白的发丝乖顺地披在她身前,虽不难看,但总觉得别扭。
自己的模样好像一夜之间长开了,眉眼间总凝聚着淡淡的愁绪,眼下还有一道浅淡的肉色伤疤。
明明脸还是曾经的那张脸,却再也不似之前的天真稚气,不笑的时候神情更多的是淡漠,疏离得好似雪山之巅。
“到底是怎么了,”姜婵抚着自己的脸轻声道,“我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而在另一边,周自渺的房中。
他正面无表情地听着姜婵这段时日的经历。
手中杯盏被他握的死紧,他面上看着风轻云淡,屋外从未停休的惊雷却反映着他内心的怒气。
司悯似乎觉察不到周自渺的怒意,仍旧平淡地将每一个事件复述着。
修仙界,宁化城,铉云宗,奉仙村,玉尘观,咸宁问道。
这短短数月以来,走过的每一个场景,受过的每一次伤苦。
安静诉说的屋内,气氛有些凝滞,谢怀有些发渴,正想着喝口茶润嗓,却惊觉手中杯盏竟是一滴茶水也无。
他抬头,正对上周自渺一双冰冷骇人的双眼。
阴鸷万分。
谢怀顿了顿,又安静地将杯盏放于原处。
也是,将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徒弟如此磋磨,谁还能心大地倒茶招待你呢。
司悯仍旧口若悬河,直到讲完在咸宁的遭遇,姜婵吞下道心碎片,醒来失去了这段时日的一切记忆,他才终于停止下来。
坐于一旁的玉鸿都有些忍不住地苦笑:“虽然早便能想象阿婵的辛苦,却也不曾想过竟是这般的,死里逃生。”
一阵寒意爬遍全身,他转头,周自渺杀人的眼神险些将他凌迟。
什么呀。玉鸿心里泛着嘀咕,让你小徒受难的是面前的二人,管我什么事啊。
体谅周自渺心情不佳,玉鸿摆手投降:“我闭嘴,我闭嘴好吧。”
在场唯一视周自渺怒意不见的是司悯,他是道剥离下来的神识,不需要饮茶,但他有些发闷地拽了拽衣襟:“不是说你造的千鹤岛灵力充沛,怎的这般死气沉沉,你将惊雷停下,喂些于我。“
此话一出,全场凝滞。
谢怀有些惊诧地望了眼司悯,满是不可置信。
疯魔了吗。他心中暗自腹诽,就凭着自己没有实体,拼命气人是吧。
周自渺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杯盏放下,握了许久都好好的杯子,却在他颤抖着松手的瞬间变成一滩烟尘。
“你知不知道,我的惊雷之灵,可劈虚体。”
语气淡淡,表面平静,内地却是无休止的杀伐与暴虐。
司悯扯着衣领的动作顿了顿,片刻之后,手臂粗壮的惊雷凌空劈下,径直劈烂了房梁瓦砾,将屋顶劈出个大洞来。
司悯面色一变,没想到他认真的,躲闪不及,被正中劈上,本就透明的灵力遭受着惨无人道的剧痛,愈发显得单薄。
惊雷波及到谢怀,他被电的浑身麻痹,求生欲叫他下意识地后退,却撞入一道坚硬的身体。
他惊诧地回头,周自渺手速飞快地扼住他的喉咙,下了死力,将他撞在墙角,后脑瞬间嗑出血迹。
谢怀脸色瞬间苍白,唇瓣血色尽褪,自己的力气与修为在周自渺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浓烈的窒息感将他淹没,周自渺双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决绝地好像真的要将他杀死。
谢怀无力地握着周自渺的手臂,挣扎道:“前辈……对不起……”
若是不说还好,说了,反倒更是激起周自渺的怒火。
他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道歉?”
莫说是现在的谢怀,便是曾经傲视天下的谢枕流,周自渺也不放在眼中。
他在修仙界活了太久,与飞升离开的司悯不同,社恐避世的玉鸿也不同,他背负着许多,承担了许多,他的生活晦暗无光,就像之前的千鹤岛,一片死气。
是姜婵的到来改变了他,改变了千鹤岛。
岛内一日日变得明媚生机,飞鸟走兽也多了起来,曾经一潭死水的河流湖泊,也是为了要养阿婵,为了给她吃最好的珍馐,才开始养了许多鱼虾河蟹,重新活跃起来。
姜婵以为千鹤岛一直是这样美好,其实不是,是姜婵到来时才开始的。
然而,然而。
周自渺一贯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终于在此刻崩塌,粉碎的彻底。
眼底烧的赤红,心里杀意肆虐。
这样好的姜婵,被司悯利用出岛,被谢怀伤害情感,如今遍体鳞伤,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天真。
惊雷仍旧在不依不饶地劈着逃不掉的司悯,就连一旁的玉鸿都退无可退,被波及到,一脸崩溃:“你折磨他们,倒是放我出去啊!”
周自渺早便听不到任何话语,他死命地收紧,想将谢怀的脖颈直接折断。
“我杀了你……”
周自渺恨意难消,他无法原谅这个给姜婵带来无边痛苦的罪魁祸首。
即便姜婵原谅了他,他也不能。
就是这般的混乱之中,门外倏地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姜婵望着落雷不断,白光不断映照着她的小脸,姜婵担心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吓得头发都还在滴水便匆匆赶来。
她轻轻敲着门,里面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沉默半晌后,她又忍不住叩门,不免担忧:“师父?出什么事了吗?”
过了许久,门才终于打开,屋内四人坐于席上,平静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自渺怜爱地摸了她的头发:“怎么头发都不擦?”
姜婵探头,望见谢怀冲她一笑,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好似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谢怀被衣领遮住的脖颈一片骇人的青紫,头顶一大片屋顶破碎,露出一片小小的天空。
司悯将被劈的颤抖的手指收在衣袖,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
狼藉的桌面一如他们内里的狼狈慌乱,只是打开门,呈现给姜婵的,仍旧是表面上的一片祥和,岁月静好。
姜婵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