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见识过谢怀九岁时的天真肆意,也见过他十九岁时的破碎无神。
一个是年幼娇纵的矜傲,一个浑身浴血的死气缭绕。
都没有眼前这个谢怀,来的耀眼夺目。
此时他十四岁,度过了幼年的懵懂,已然见过世间多数的生死别离,沉稳与平淡开始积淀在他的眼底,却还未褪去那份天才的傲气。
蓬勃,冷静,傲骨铮铮。
这就是最完美的谢怀。
姜婵就那样望着他朝自己走来,目光交汇,坚定不移。
谢怀在她面前站定时,她忽然有些感伤,热意不断蒸腾而上,让姜婵本就黑亮的双瞳看着更加亮盈盈,雾蒙蒙的。
闻涿站在二人旁边,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人短暂地安静了一会,谢怀从怀中取出了什么,递向姜婵。
她低头往他的手心看去,是一封信。
一封粉色的信笺,边边角角绘着烫金的花纹,一枚灵气编织的鸢尾图样的花纹印章烫在信封口,将小巧精致的信封密封紧实。
一眼瞧上去,便能知道是什么心思。
站在一旁当背景的闻涿一见这东西,惊得直接跳起来:“好啊你这个桑昭,这会才多大啊就敢向谢枕流递情书,你胆够肥的啊!”
谢怀直接将他忽略,这也当然,当年此情景时想必只有他们二人,并未有闻涿,谢怀这样骄矜的人,回绝也应当大方有礼,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然而如今姜婵与闻涿算是绑在了一起,面对闻涿,他毫无反应的反应才是最符合谢怀的。
“信在下还未拆。”
处在少年时期的人尚在变音,声音略带些沙哑。
姜婵抬头,望见谢怀三分漠然,七分有礼地冲她说道:“请桑少主收回,枕流志不在此,不拘此情,抱歉。”
姜婵有些茫然,只点点头收下了,再看着谢怀转身,毫不留情地走了,连头也未曾回过。
闻涿还在一旁絮絮叨叨。
“我就说桑昭这几年看着怪怪的,我只当跟我一样是敬仰枕流的天资卓越,没曾想居然有这份心思在!”
闻涿越说越生气,好像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被玷污了,憋的一张脸通红红的。
“等我从这劳什子幻境出去,第一个跟她算账!”
姜婵有些跟不上,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举起手中尚还有余香的信封,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是飒爽的,问的话却傻兮兮的。
“这是什么?”姜婵望向闻涿,眼睛里尽是疑惑,“你干嘛这么生气,这不就是一封信吗?”
姜婵生性懵懂单纯,加上从未接触过这些事端,分不清这粉嫩的信封与寻常信笺有何不同。
“密报?秘籍?”她还在一本正经地瞎猜,“桑昭既然给了谢怀,为何还要还回来?”
闻涿大惊失色:“你今年多大,不会还是个奶娃娃吧?”
这叫什么话?她还在问话,又在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姜婵愠怒道:“我十七了!”
那为何连这些也不懂。闻涿用一种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她,这些东西难道不是自然而然就懂的吗。
这丫头到底是从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与谢怀看着交情匪浅,但他在修仙界也算广识好友,怎么就没听说过她这么号人。
“这叫情书,是用来托付心意用的。桑昭将她对枕流的感情写在这封信上,枕流当然不能接受了。”
闻涿难得这么有耐心。
姜婵皱皱鼻尖:“心意?什么心意?”
“就是桑昭心悦枕流啊!!”
闻涿实在有些崩溃,耳尖都有点红透。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在这么跟一个姑娘这么详细地谈论别人的心思啊!他一个飞扬跋扈的大少爷这么八卦,被旁人知晓形象何存啊。
可是姜婵还是不理解:“心悦?我也心悦谢怀啊,你也一样吧,在出事之前,天下人都是心悦于他的,桑昭既然有勇气表达,他什么要拒绝?”
后面的一大堆闻涿都没在意,他只听到了开头那句。
他倏地冷静下来,望着眼前瘦小的姑娘,就像是个不识情爱,误入凡尘的仙子。他回想起自相识至今,她对于谢怀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难以想象的热忱与执着。
闻涿有些迟疑,喉间发紧问道:“你的心悦,与桑昭的心悦,是同一种吗?”
姜婵眉头紧锁地思考,仿佛这个问题比从太虚幻境中走出去还要艰难。
随后只见姜婵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自然!跟桑昭,跟你,跟天下人对谢怀的情感一样!只多不少!”
不!这不一样!闻涿终于崩溃地面露绝望,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口中的鸡同鸭讲是什么意思了!他在姜婵这里,切身体会到了他爹同他讲学的绝望。
于是他很快放弃,举手投降:“算了…你说一样就一样吧。”
姜婵将信小心放好,预备等出去了再交给桑昭。她一抬头,望见闻涿忽闪的澄澈的眼睛,顿了顿:“南海仙会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闻涿一愣,继而脸色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太虚幻境开启,他会带阵中之人来到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将其中的苦难或甜蜜乘以数百倍,好将阵中所有人困杀于此。”
“那,现实中的枕流会解决一切啊。”
“这里可不会哦,”姜婵看闻涿一张小脸血色尽褪,残忍地解释,“这里的谢枕流只是幻境中残存的影像,当困境来临时,他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姜婵虽说从太虚幻境中活着走出来过,但那毕竟是她自己的过去,细节种种历历在目,然而就连南海仙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都不得而知。望着此刻魂不守舍的闻涿,姜婵叹了口气,也明白从他这问不出什么了。
只能自己去到处找找了。
*
也亏得此刻是桑昭的身子,才能在偌大一片南海畅通无阻。
等快走到谢怀的房间时,有不少人影自他房中进出。
姜婵刚上前,就被杂役拦下了。
“少主有事找小仙君吗,方才他忽然昏倒了,如今眼下都慌乱在,少主不妨过些天再来吧。”
“昏倒了?”
姜婵皱皱眉:“发生了何事?”
杂役就像游戏中的NPC,口中颠倒重复着同一句话:“少主不妨过些天再来吧。”
不知道此次昏倒与闻涿的幻境有没有关系,姜婵沉吟片刻,从无人在意的角落径直翻进了院子。
不过就是一帮NPC嘛,讲不过我还躲不起吗。
院子之中人声鼎沸,四五个杂役闹囔囔地挤在院中,谢怀的大门紧闭,他们就连门也不敢敲一下。
姜婵不像他们,担忧枕流仙君责怪,她直接潜行到谢怀窗下,趁着没人注意从窗户翻了进去。
谢怀躺在**,整个人眉头紧锁着,白玉的一张脸满布痛苦,整个人发起了高热,就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修仙之人也会发热?
姜婵担忧地凑上前,也忘了此刻是在幻境之中,只是单纯地开始忧虑谢怀的身体。
她附身去望,雪白的发丝落下,在谢怀的枕边铺开,姜婵伸出手,微凉的掌心轻触他透红的脸颊,只觉触到满手温热。
手边的谢怀此刻安安静静的沉睡着,倒敛了几分肆意张扬。
倏地,纤长的眼睫颤了颤,谢怀下意识蹭了蹭颊边的手,睁开了眼睛。
姜婵一惊,还没来得及将手撤回来,就瞧见谢怀眼神混沌,茫然无措地张望了好久,才聚焦到眼前。
谢怀面色复杂,惊疑,迷茫,混乱的表情反复出现在他眼中,定定地瞧了姜婵数十秒,才不确定道:“桑昭?”
“嗯。”姜婵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淡定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仿佛翻窗进来的另有其人。
“感觉如何,刚刚看你的面色很不好。”
谢怀扫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慢慢平稳下来,大量的情绪迅速在他眼底沉淀,最后尽数化作春湖的涟漪,消失不见。
“无事。”谢怀坐起身子,手指轻轻按压额角。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流畅的像是不属于这个幻境中的影像。
姜婵就这样坐在他床边,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谢怀看。
眼神新奇,像在看什么小动物。
谢怀正欲起身,被褥被姜婵坐着,他这才反应过来身旁还坐着一人。
他有些奇怪的与姜婵对视,沉吟片刻道:“桑少主?”
姜婵笑吟吟地应了。
“在下已经无事了。”
姜婵依旧笑呵呵的:“那就好。”
谢怀有些头皮发麻,自小接受的教养与礼仪总教他说话含蓄,留三分意。可是眼前的桑昭就像被人夺舍一般,话不挑明听不懂的吗。
于是他叹了口气,耐心道:“在下该起身了,若是桑少主无事,可以回去了。”
“好。”姜婵这才利落起身。
走至门口时,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深深地盯着谢怀。
许久才轻笑出声:“再见,谢怀。”
谢怀微微一怔,愣在**许久,直到姜婵离开,屋外的阳光晃到他的眼睛,他才重又恢复正常。
*
“昭昭,你终于回来了。”
同院子的女生见着她,提醒说道:“闻家那位小霸王找了你很久了。”
“闻涿?”
“是啊就是他。”
“闻家那位少爷今天可真是够奇怪的。”一旁的人接茬道,“吵吵闹闹了一天,就连谢仙君的课都被他扰了,都说闻涿一向看不惯谢枕流,我看不只是传言吧。”
姜婵纳闷道:“为什么这么说?”
同住的两位女生八卦之魂燃烧,都凑到姜婵身边叽叽喳喳。
“闻家不是修仙界最大的炼器世家吗,他家的武器听说千金不换,修仙界那么多神兵利器,哪一件不是从闻家出来的。”
“天下剑修千千万,九成九的名剑都出自闻家,当年铉云宗出了个天生剑骨谢枕流,闻家自然以为要从他家拿剑。”
女生一时说得激动,边拍大腿边说,精彩得像茶馆专业的说书先生:“连夜造了把巧夺天工的绝世好剑,巴巴地给人送去,结果谢九不要,意指铉云宗镇山名剑枕流。”
“闻家家主,也就是闻涿亲叔叔,脸上挂不住,只冷哼道枕流哪是那么好拿的,回头还不是要用他家的剑,结果当天枕流剑便被谢九拔出,闻家人脸色可难看了。”
另一位女生点头搭腔:“敢让闻家人出这么大丑的,近百年来也就谢仙君一人。闻涿自小被家人养得骄纵,听闻此事自然不乐意了,听说这次来南海,他家人本不同意,是他跟枕流怄气,偷跑着来的。”
“枕流仙君近几年名声那样大,闻家自然不会跟他过不去,再说那件小事两家人都早就不在意了,也就闻涿一个人认死理。”
姜婵点点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三个正头凑着头说着话,那边院子门“砰”地被人撞开。
“呀!闻涿,又是你!”
八卦对象忽然出现在眼前,两个女生被吓了一跳。
然而闻涿眼中只看得见姜婵,火急火燎的:“我想起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他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姜婵的手腕,拖着人就走。
风风火火的,一时之间院中又只剩下了两位同寝的女生。
“他们二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闻家跟南海,不会要结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