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听到有人在哭,戚戚艾艾,泣不成声。
只是光听那道哭声,就能觉察到撕心裂肺的痛意。
胸膛之下传来剧烈的痛意,谢怀昏迷着,剧痛使得脑海一片混沌,污血落下来,淅淅沥沥地流满整张脸,他在虚无的黑暗中挣扎着,想去追寻脑海中的那抹可怜哭声,倏地看到一抹刺眼的鲜红。
是铉云宗。
被阵法屠杀后的铉云宗那样安静,空**到只剩下业火熊熊燃烧的破空之声,天地之间恍若没有一丝鲜活。
就在这时,悲戚的抽泣声入耳,像是累极,也痛极,哭声已经羸弱至极,谢怀奋力地睁开眼,往哭声望去,只恍惚望见一道跌坐的人影。
业火燃烧着她的裙摆,鞋袜也不知丢在了哪里,瘦削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她将头深深低下,古朴的银白发丝落下,遮住了她的脸。
是谁……
谢怀妄图伸出手去触摸她,触摸那只为自己哀鸣的小小雀鸟。
谢怀猛地睁开眼,为绝望至死的梦境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天际是灰败的蓝色,周遭一片颓唐的废墟,没有血色,没有业火,更没有那些撕碎灵魂的绝望痛楚。
惊醒过来的谢怀为自己查探了伤势,双腿被巨石砸断,但没关系,谢怀疲惫地想,只要神魂未伤,这些伤势都算不得严重。
“呜呜……”
听闻哭声,谢怀抬眼去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跪坐在不远的地方,与梦境之中相同的姿势,相同的哭声,相同的长发凌乱地遮盖住整张面孔。
只是飘逸的白发显得更为璀璨耀眼。
相同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谢怀眼前,他的心都要化为一汪春水,他终于有力气伸出去,去够那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指节尚还沾染着沙尘,触上滚烫湿润的脸颊时,两个人都不由得震颤。小小的胸腔就像是这座泺城一般,剧烈的动**。
姜婵红着眼睛抬起头,隔着汹涌的眼泪,望入那道深邃的眼睛中。
谢怀虚弱的样子属实是刺痛了她,带出了许多不堪的记忆,铉云宗尸骸枕藉,血流成河,庞大的一座尸山中,她奋力挖出来的谢怀,抱在怀中的身躯比铉云宗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冰冷。
那画面刀刻斧凿地篆在她灵魂深处,每望一次,撕裂的痛楚就要将她击溃一次。
姜婵痛苦地摇摇头,眼泪飞溅:“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话,都是我的错……”
谢怀安静地望着她,眼神不自觉地温柔,高山之上的枕流仙君浮露这般神情,为无情的他添了三分人性。
他坚定的握住姜婵颤抖的手,他缓慢开口:“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因缘有道,早便有了定数。“
“道?”姜婵茫然地看着他,“可我不信它。”
“那你要信你的道心,”谢怀累极,他努力地睁开疲倦的眼,要将眼前的女子深深刻入自己心中,声音都开始飘散,“我道天下,为众人,为苍生。”
“你呢?”陷入昏迷之前,谢怀这样问她,他凝视着姜婵的眼,缓缓开口,“你道心为何?”
语罢,谢怀彻底陷入了沉睡。
姜婵望着他,眼睫纤长,长眉入鬓,闭着眼眸的样子如一株高山雪松。这样如仙如画的一张面容,在不久之前尚被供奉于神台之上,受尽万人敬仰。
如今一朝高台陷落,轰然倒塌,唱衰讥讽,比比如是。
不该是这样的。
姜婵落下最后一滴泪,她不在意地随手拭去,随后,遵从本心的呼唤,她深深弯下腰去,在谢怀的眉心印下轻如落雪的一吻。
“我从不信什么道,”姜婵凝视着他的面容,虔诚道,“如果真要我信仰什么,如果我一定需要一个道心,那么……”
姜婵的声音清冽,却颤抖着,她一字一顿,说的用力极了。
“谢怀,我道心为你。”
*
找到闻暄的时候,他正站在断崖前,怔怔地望着崖下干涸的泺河。
泺城震颤,天崩地陷,就像是死神张开了眼,他所有的子民都被埋在黄土之下。
“河神不会骗我的,不会的。”他状若疯癫,痴痴傻傻,“只要我听河神的话,只要祭祀顺利完成,泺城还会回到原先那样的。”
没来由的,姜婵为他感到悲哀,但更多的,仍旧是带着审视的冰冷愤恨。
幸而闻涿的剑从一开始便在她手中,听闻他这把剑,废了闻家上下极大的心血,上斩仙神,下斩妖灵。
手中灵剑似是感受到了姜婵的情绪,在她手心之中嗡鸣不断,她望着闻暄,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你的河神骗了你,也骗了我,虽不知杀了你能不能结束这一切,但我想,总归是不会有更坏的后果了吧。”
闻涿听到后,抬起猩红的眼向她看来,瞬息之间,沧桑岁月在他脸上浮现。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来这是为了什么,但你既出现在这,将你扔下去,总归也能讨河神大人的欢心。”
每说一字,他的发间便出现一缕长发,窄瘦的背脊渐渐下弯,闻暄那张白玉潇洒的面容,也逐渐增添几道皱纹,与肆意的阴鸷神情。
等他说话,已经完完全全苍老了几十岁,虽说用的仍旧是闻暄的那张脸,但那份疯狂,扭曲与不堪,早便与闻家那位风华耀目的少主没了关系。
“真是可悲,”姜婵淡淡评价,“你的执念毁于一旦,泺城及其众人无一幸免,甚至连这张脸,这副身子都不属于你,你的存在,当真是个笑话。”
闻暄倏地发怒,他仰面嘶吼着,狂暴的黑色灵气在他指尖氤氲成型,顷刻间便化作了一柄青黑的斧头,烈烈挥舞着朝着姜婵袭来。
望着那抹熟悉的,令她深恶痛绝的黑色灵气,姜婵蹙紧眉心,像是想到了什么。
下一瞬斧头斩破虚空,带着强烈的破空之声,斩到姜婵面前。
她下意识拎起灵剑来挡。
“——”
撞击之下,腐朽的黑色与澄澈的青色灵气飞溅,姜婵被震得手腕发麻,巨大的力量连带着她半边臂膀都没了知觉。
姜婵神色一变。
这力道大的不讲道理,寻常修士都不足以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更遑论一个普通的凡人。
但眼下来不及多想,闻涿的进攻来势汹汹,每一步都紧凑无比,根本不给姜婵思考对策的时间。
她完全凭靠着平时在外厮杀得来的肉身反应应对,与此同时,她想到在南海听学时,谢怀与她在桃树之下的练习。
当时他是如何教她的?
姜婵回忆往昔,鼻尖似乎都漫出了花瓣的清香。
又是一击,谢怀轻轻松松地挑落她手中的桃树枝,见她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他淡淡教导:“你过于依赖身体素质与实战经验,这样的话等下次面对一个体型大你许多的对手,光是用蛮力便能将你击败。”
他捡起地上的树枝,递到姜婵手中,握着她的手腕,手上动作就像是在使剑般潇洒随意。
谢怀靠近姜婵,手把手教她铉云宗最基础的剑法,这套剑法像天际的彩云般轻飘飘,用的都是巧劲,柔中藏刚,可以十分轻易地撼动实力悬殊的对手。
后来,不仅是在练习之中,每日清晨姜婵偷看谢怀练剑时,他也总会时不时地练几遍这套剑法。
姜婵一一看在眼里,记得比铉云宗每一个外门弟子都要深刻。
“叮。”
姜婵从回忆中惊醒,果然如谢怀所说,完全倚照潜意识很容易被其击溃。
闻涿的灵剑被他击落,姜婵未松手,她眼尖地发现,剑刃被青黑的斧头砍出数道残痕。
她皱了皱眉头,怒气涌现,闻涿最宝贝他这把剑,如今坏成了这样。
姜婵不查,被闻暄两击砍中,衣裙被划烂,露出手臂血流不止的两道伤口。
“趁着河神大人未发怒,扔下去,扔下去。”
闻暄举起手中巨斧,癫狂笑着:“把你整个扔下去!”
姜婵闭了闭眼,想象着在海边树下,想象着谢怀紧贴在她身后,雪山气息将她围绕,手腕被其轻轻带起。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透着冰冷锐利的光。
一如那位传闻中手持枕流的谢仙君一般。
寒光闪在姜婵眼中,也流转在手中的灵剑之上,铉云宗剑法行云流水,酣畅淋漓,青色的灵气如银河般倾泻,直逼得闻暄连连后退。
“咚。”
脚下悬空,滚石穿过寒冷的山风摔落崖底,发出细碎声响。
闻暄回头一看,自己竟是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再往后退一步,便是高耸的虚空,和干涸的泺河河床。
已经退无可退了。
闻暄心生绝望,望着眼前一脸坚毅的姜婵,眼底生出阴暗的狠意。
他竟是不顾锋利的剑光,径直去抓姜婵的衣摆。
灵剑插入闻暄肩头,被他的骨肉咬死,姜婵欲拔,却是分毫不动。
衣领被狠狠抓住,姜婵一惊,望进一双偏执的眼。
“就算是死,献祭也必须完成!”
说罢,竟是带着姜婵一齐,跌入那悬崖之中。
天旋地转,姜婵咬紧下唇,猛地将手中剑插入断崖之上,试图减弱下坠的冲力。
奈何速度实在太快,姜婵将将反应过来,已是摔到了崖底。
一时之间,二人都没了动作。
痛。
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摔得移了位置,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擦伤,血污满地,姜婵哈着气,每呼吸一口胸腔内都是尖锐的刺痛。
她抬起脸,望着不远处站不起来的闻暄,双腿绵软使不上劲,姜婵面色惨白。
她也无法站起了。
闻暄仍在笑,伴随着痛呼:“泺城不在了,城民都死了,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这女娃娃死在这里,祭祀完成,河神大人满意了,泺城还会回来的!”
“还是我赢!还是我赢!”
他的笑声实在刺耳,姜婵冷笑,她如今能做的,也就是坚持地握紧手中的剑。
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到他旁边。
就算没有力气,她也要咬着剑刃割开他的喉管。
她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姜婵忽地掉下一颗眼泪,滴在闪着冷光的剑刃上。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活着出去,去救那个睡在她灵府之中的道心。
她一定要回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