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丹姝承认了她的喜欢。
在她坦然接受这一点时, 有风轻轻自她的裙角扬起。
起初,黎丹姝以为这不过是山风玩笑,然而胸口涌出的滚烫气息很快令她明白事情不对。
有着“她”全部记忆的黎丹姝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在经历什么。
她在结丹。
以晅曜剖给他的那半颗内丹为核心, 她感觉到灵力自四面八方用来, 在她的灵府渐成一道骤风。而这道骤风也并非以毁灭为己任, 而是如故事中创世的神风一般,在她四肢百骸扫过, 一寸寸重新连接起她的灵脉, 冲洗着数年来旧伤留下的暗痂, 带来无数的新生、无数的新灵。
这些新生的灵又随着飓风重新裹上那半颗琥珀色的内丹,似先前同化,又似要与他共为一体般缠搅钻入, 将那颗琥珀色的内丹, 在飓风的包裹中,渐渐磨出了崭新的、灿烂的金色。
她以晅曜的内丹为基,结出了一颗, 属于她的、真正的金丹。
晅曜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随着这不对劲, 他更快发现的是琼山山顶滚滚而来的天雷。
修者修炼分为上下阶。
下阶有练气、筑基、化形三段, 化形即成,便算有了灵府, 神魂自此与凡人不同, 自成识海界, 有了操弄五行之能。
上阶则又有金丹、大乘、渡劫三段。与下阶不同,修者只要入了金丹, 便算是跻身“仙”列,寿命以百计, 有记载活得最久的上阶修士,寿命长达千年。上清天数得上名头的修者都是上阶修者,不过自天下灵脉渐少,上清天已有千年未出现过渡劫修士,如今堪称最强的琼山五子,也不过大乘修为。
然而不管是金丹还是渡劫,之所以能被称作“仙”,便是由于上阶修者进阶必有天雷。这也是因着瑶池已毁,真神皆陨,生灵再想与天得道,便需得自争生机,经天雷淬炼,自成“仙骨”。
黎丹姝很清楚这其中关窍,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再经一遭。
毕竟“她”早已是金丹修者,身体已受天雷洗礼,锻有仙骨。如今她再化丹,也不过是补回缺失的部分,天道不应有所警醒,除非——
除非在天道看来,她的这颗内丹并非是“她”所结,而是她的心念所化。
这颗金丹,行的是她的道,而非“她”的剑。
晅曜看着紫色雷电汇顶而上,眉毛不由自主拧了起来。
他自然看得出这是什么,黎丹姝补丹为什么会迎来结丹的天雷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的重点在于——黎丹姝要渡雷劫了!
他想也不想,拉着黎丹姝就冲出了母神精髓,直往后山山巅奔去。
黎丹姝被他拉着一路狂奔,等回过神来,已经身在后山之巅。
在这儿可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山溪清风了。
后山的山巅灵力充沛,相应的、由灵力奔涌而形成的狂风也更为酷烈。
黎丹姝晃了一下,在山巅站稳。她一抬头,便能瞧见几乎凝成实质的蔽日乌云,以及在乌云中来回穿梭的硕大紫色雷电!
这场面,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黎丹姝都愣了一瞬,而晅曜却觉得不过平常,他甚至抬手在眉心搭了个棚,瞧了瞧雷电的状况,问黎丹姝:“估计还要一刻才劈下来,你要不要先挑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
黎丹姝原本是很紧张的,可在晅曜这渡劫如同喝水的状态下,她原本躁动的心脏也平静了下来。
天雷吞涌,像是有一条紫色雷龙在云中穿梭。
她站在山巅,风吹得她的鬓发衣袂猎猎作响。紫色惊雷如同天道的箭矢,好似瞥见了她此身的最真相,要用最严厉的劫难来考验她。
黎丹姝觉得自己应该是怕的。
毕竟她成人五十年,从没有真正的修炼过,她既没有吃过练气入体、撑开灵脉的煎熬,也没有经过灵府初成,宛若劈魂炼骨的苦痛。
可当她高高地站着,直视那雷龙翻滚,却又觉得自己不该怕的。
她经过死生,在筋骨寸断的边缘求生。
她历过深渊,于人心沉浮中锻心。
她也走过漫长的路,行过艰难的道。她的人生并不比问天求索的其他修者们容易,修行问道该具备的资质,她都具备。
既然如此,她又何需惶恐这上天考验、送她登青云的天雷紫电?
黎丹姝只觉心中无限宽广,她高站于此,与晅曜一般,直视这苍穹雷电,不觉天倾地摇。
晅曜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奔向秦岭时明明那么害怕,却在见到这紫色天雷时毫无慌色。
他甚至离开了黎丹姝两步,给她足够承担天雷的空间,瞅着她一会儿,露出了一抹笑来:“天雷过后,要不要顺便去摘些果子?瑶果就在附近,有天雷劈过,搞不好会自己掉下来点,届时也不算咱们违规。”
黎丹姝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没问晅曜为什么会对她这么有信心。
晅曜当然会对她有信心。
他不总是这么说吗?黎丹姝,你能重头来的。现在她只是应了他的话,要再次结丹了。
黎丹姝对自己当然也有信心。
她胸口里发烫的是他的半颗心,它化作血液、化作源源不断的勇气流淌在她经脉里,教她撑住这天问穹威。
她的凝丹之本乃是琼山晅曜君,又有什么天雷劫难,能劈碎晅曜君的“心”?
她现在要做的,不过只是问心,认清自己的道罢了。
山顶狂风大作,惊雷不断!
这惊天动静,连山前殿都惊动了。
始无不过瞥了这天空一眼,便猜到了大概是怎么回事。他慢慢又坐了回去,唇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他真是好眼光。晅曜剖丹为其修补,这事琼山五子大多都知道,可那时大部人、包括引风都认为,黎丹姝只能吞下这枚内丹,成为晅曜的附属,借由他的主丹生灵运力,重回化形之界罢了。
只有他,从一开始就赌黎丹姝能够将之真正的化为几用。
晅曜是琼山玉,他的内丹原就不能以常理来论。琼山既可补丹,那自然也可为基。
只要黎丹姝有这个天赋、有足够坚定的决心,她为什么不能以那半颗内丹为底,再次结出属于她自己的内丹?
一个修者,只有结出自己的丹、问出了自己的道,方才算是真正同感于天地,可用‘仙’称。
黎丹姝要做他的嫡传弟子,当然不能只限于化形,她是需“得道”的。
不过,始无虽然猜到了黎丹姝会顺利重新结丹,但他还是没想到她的动静会这么大,这么快。
始无看着那天际惊雷,在心中慢慢回忆,琼山上一个结丹惊动紫色天雷的可是苍竹涵。
只是苍竹涵行苍生道,他的好徒弟,又是择了什么样的路,才引得这样的天雷呢?
始于心知肚明,不代表殿中其他的掌门长老有数。
他们见那天雷凝于后山,都在猜测琼山是哪位弟子又得突破。倒是琼山自己人知道最近没有什么接近突破的弟子,猜到这天雷恐怕与黎丹姝有关。
苍竹涵是最快反应过来的。
他本能就要前往后山援护,却被红珠拦了下来。
红珠说:“虽然我们魔修凝核和你们上清天经历的不太一样,但我猜核心也差不了多少。替人挡劫简单,但被挡之人结出的丹还足够强硬吗?”
“在我们魔域,最忌讳的便是虚有其表,她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遇,你可不要去害她。”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红珠轻咳一声,又说:“她以前结丹你拦过没?”她观察到苍竹涵的表情,了然道:“既然之前你对她有信心,怎么这次反倒没了?”
“如果你了解她就该知道,她从不做没把握的事。”红珠说,“看着吧,她能行的。”
第一道天雷劈在黎丹姝身上时,她感觉到灼烧皮肉之苦。
第二道刺下时,她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被砸碎了。
第三道灌注她满身,有一瞬,黎丹姝以为自己的灵脉又碎了一次。
当这天雷劈到四十道,黎丹姝有些感觉不到痛,她恍惚间感觉自己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她想要跪下、躺倒——可她感觉不到四肢了。
当七十道过去,黎丹姝从失去身躯的麻木又渐渐感知到了身体与四肢。她的身躯就像是重新自心中长出一般,从骨头起、然后是经脉、再而后是皮肉。
七十之后,每落下一道,黎丹姝就感觉有什么生出一道。生出的痛感远比失去它还要漫长钝痛。
她在这漫长、看不见尽头的疼痛里缓缓眨了眨眼,心里竟然还能想着——不如剜丹。
这时她方恍然,原来剜丹是比天雷还要痛的。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助她死而复生,她感觉到久违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机开始自那颗带着点琥珀般色泽的金丹上漫出,她仿佛瞧见自己干涸的灵府中生出了翠绿色的草芽,听见了风吹过、花簌簌而开的声音。
她听见有不可形容的声音在问她——问她想寻什么,她想要得到什么。
经过死而又生的痛,她终于得到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她清楚,只有回答上来,她才算是真正的承完天劫了。
黎丹姝心想,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是想要长久的活着吗?
还是只想复仇?
剖开继承“她”的之外,她又到底是谁呢?
她的脑中不自觉回想起李萱梦中,晅曜与她说过的话。在那时,晅曜告诉她,他的道是贯彻己心,他落子便无悔,他求的是痛快坦**。在这刺目的雷光中,晅曜的许多声音都已经模糊,但他快意的眉眼,唇角自信又随心的笑容仍熠熠生辉。
黎丹姝那时便是羡慕的。
她伸手去碰记忆里的晅曜,回答了那声音:“我想要活,我想要高高兴兴的,与我重要的人一起活下去,感受这世间的所有,无论是美是丑,是善是恶。”
她又见到秦岭之时的红珠。
那般不可一世的女魔头无意生死,她说,我死了,魔核归你。
黎丹姝那时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她不仅不要红珠的魔核,她自留下的那一刻起,便已做好了与她同归的准备。
生之灿灿,死而赴义。
她向死而生,又曾舍生奔死。
她悟生之美,体生之恶,尝死之痛、明死之义。
黎丹姝问心,她问出生死不惧,是尤有星海银河。
雷光散去。
她立于山头,微微睁开了眼。
那些将人死而又生的疼痛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仍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只是眉眼间比从前更多了凝神之光。
她明了道,她的道,是生死。
黎丹姝结丹之事,被琼山压了下来。
一来是她所悟之道实是罕见,上数琼山历史,也只有曾经过千年战争的一位瑶池精灵走过此道,为防万一,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二来自是她身份特殊了,重新结丹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加上她身份本就敏感,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引风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找了名不久前结丹的弟子直接顶了过去。
黎丹姝对这些安排都无异议,她刚结丹,也正需要时间来进一步修行稳固。
除了黎丹姝突然结丹外,其他的事情倒一切按部就班。
可以说,如今琼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引风派了不少弟子在山下寻找渊骨的痕迹,他认为石无月在秦岭失利,绝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以他过往在上清天睚眦必报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在短时间内绝对会再有行动。
“也许会是战神遗骨,但更大可能,是他派遣其他魔将。”引风思索着,“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要防早为妙。”
红珠听到引风这么说,却提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她说:“魔域的半数高手都被石无月吃空了,剩下的那些残兵只有唬人的作用。医谷之事既然未能得逞,以石无月的小心谨慎,他若派人,恐怕只会派渊骨。”
已被默认为始无弟子的黎丹姝也被邀请旁听,她在一边听着缓缓点头,确实如此。石无月虽然不在乎人命,但他在乎自己的财产。魔域如今就是他的私产,是竹篮打水还是颇有成效他心中算得清,倒不会盛怒之下冲昏头脑,真给上清天分个击破的机会。
“而且渊骨——”红珠思考着旧时同僚的习惯,“他自信实力,常做得出深入虎穴、斩首而归的事。如果石无月要给上清天教训,极可能会让渊骨先去砍了几个门派掌门的脑袋来示威。”
红珠此话刚落,落座的一些小门派脸色瞬变。
好在引风早有准备,他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说:“琼山自然会守。更何况,诸位如今大多都在我门内,石无月难道还敢上琼山杀人吗?”
还有一句引风没说,那就是如果渊骨来了,那也正中琼山下怀,诛神阵已备,只待猎物入毂,他要是来了,反倒省了琼山搜寻的麻烦。
红珠已和琼山谈妥。琼山会在凡世做出十足防御的姿态,以吸引魔域的目光,在这个时候,红珠便潜入魔域,试图救出她的旧部。
为此,黎丹姝从晅曜的家回来后,便跟着始无回了他的主峰,开始尝试心术的修行。
正如始无所说,他的弟子们都是敦厚宽良之人,不仅没人对黎丹姝这后来居上的黎门遗孤指指点点,他们还真心实意替始无高兴,终于有了嫡传。在黎丹姝试图速成“惑心术”时,更是倾尽所有帮助。
“小师妹天赋极高,要使惑心倒是不难。不过若是有把趁手的武器,就更好了。”
黎丹姝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说:“剑不够吗?”
她如今的三师兄摇了摇头,说:“心术的武器不是剑,而是一种引子,类似于符修的符咒,丹修的丹药。我们修心术,也有用来增幅自己的力量、迷惑对手的武器。”
说着他拿始无举例:“就好比师父,你瞧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珠吧?”
黎丹姝点了点头。
三师兄道:“那不是檀木珠,其实是‘落星环’,是仿着瑶池遗物做的。他戴着手环时,你瞧着他,是不是觉得他额外没有攻击性?”
黎丹姝回忆片刻,她确实从没有在始无身上感觉到恶意,这也是当初她刚碰见他时,没有警惕地即刻回避的原因。
三师兄摊手:“就是这样的作用了。其实师父脾气很不好,落星环会帮他柔和气息,同时增幅心术能力。其实瀛山的奉晨簪也有类似的功效,只可惜大阵要用,没办法替你讨了。”
黎丹姝闻言摘下了发间的璃镜碎片递过去:“师兄,你帮我看看,这个簪子行吗?”
三师兄一看,便瞧出这东西上也有瑶池气息,他惊讶道:“这可真是稀罕物,不过可惜,它对心术没什么作用,不过倒是个用来做防护道具的好材料——你要做吗?”
簪子是晅曜送的,黎丹姝不太想改变它。她收回了簪子,道了谢,又问了三师兄哪儿可以找到类似的武器。
三师兄说:“咱们琼山其实不多,不过师父已经替你去问瀛山了,他可能想替你做个仿照的奉晨簪来。”
黎丹姝又问:“那要多久呢?”
三师兄很耐心:“不用多久,师父手艺好,大概也就一两个月吧?”
一两个月黎丹姝可等不起。
她着急和红珠一起回魔域。
晅曜忙完巡视,去始无院子接她下课时,发现她今日神色忧郁,不由问她:“怎么了?”
黎丹姝没想过要瞒晅曜,便将今日三师兄说的事都给他说了。
晅曜听完迟疑了一会儿,他问黎丹姝:“你有看过月山河的礼物吗?”
黎丹姝自收了晅曜的内丹后,一直忙着其他事,还真没打开过,她略微困惑道:“没有,怎么了吗?”
晅曜沉默一瞬,而后说:“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和他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应该猜到了我会给你补丹,所以他若是送,应当会送你补丹后最需要的东西。”
“你打开看看,或许就是武器呢?”
黎丹姝觉得晅曜的想法有些天真。
她悟生死道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月山河这礼物都是七日前送的了,难不成他还能提前瞧出她会悟道,并且还是生死道吗?
话虽如此,见晅曜坚持,黎丹姝也就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了长盒子。
她与晅曜就在始无的院子前打开了它。
漆黑红花的盒子一打开,黎丹姝便觉得一股亲昵舒适的灵力铺面而来,待盒子完全打开,盒中所承之物凝出的灵光更是如同萤火虫般,飞舞散了满周。
值得惊叹的是,此时并非深夜,盒中之物的灵光虽柔和,却半点未被暖红的夕阳盖下。
它闪着莹莹金光,飘散在空中,像是一条无根而流的金色瀑布。
黎丹姝看着盒中的东西。
如果它身上的光芒更甚些,就和她在幻境里曾见过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了。
盒子里躺着一把玉质的短尺。
黎丹姝认得它,幻境中,摇光神君曾用它阻止月山河与晅曜交战。
黎丹姝啪得一下关上了盒子,金色瀑布消失,她却心情复杂。
三师兄说,最适合她的武器是奉晨簪,然而奉晨簪不过只是神器晨枢尺的仿品。也就说,若是奉晨簪适合她,摇光神君的晨枢尺只会更适合她。
而月山河送来的,正是摇光神君的晨枢尺。
黎丹姝觉得匪夷所思——他为什么会送晨枢尺,难道他真得比她还要早的,看出了她在求什么样的道吗?
似是听见了黎丹姝的疑惑,晅曜在一旁小声地回答了她。
晅曜低声道:“他知道。”
他说:“我想送你最需要的,他应该也一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晅曜不得不说:月山河,他确实在所有人之前,先看明白了你的心,而后去寻了这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