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对晅曜的家不好奇那是假的, 然而当晅曜带她穿过水涧,走过一座座横跨在山崖上的木桥——琼山的建筑渐渐在她的眼中渐远,周身的灵气却越发充裕——黎丹姝意识到了似乎有哪儿不太对。
她以为晅曜的家, 该是和苍竹涵借予她暂住的小院一样、是位于摘星真人主峰内的一处桃源。这里或许会因为晅曜的地位而尤外的秀美, 它或许会离卷云台很近、或许抬头便可见霞光。院子里也许栽着、他曾在李萱的梦中带她看过的、揽月院中那棵仙树, 黎丹姝最夸张的想象,也不过是瑶果树他的院子里也有一棵。
无论黎丹姝怎么猜, 晅曜的“家”, 好歹还是限在琼山的主峰内, 换言说,是在琼山的“安全区”内的,绝不包括溪水涧、清心涧、锁云台等等这一系列, 对普通弟子算是禁地的地方。
如今, 她亲眼瞧着晅曜拉着她过了溪水涧,转过了清心涧,又踏过了锁云台——她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晅曜的家该不会在琼山禁地里吧?
黎丹姝可没忘兰华是如何被逐出琼山的。她正是带着海连雾闯了琼山后山引出大祸, 方才被逐。黎丹姝做事向来小心, 她虽猜到兰华被逐的关键原故应当是“引出大祸”, 而非只是闯入禁地——但她前脚才应了始无要做琼山弟子, 如今师徒礼都未行,她就跟着晅曜违反了琼山门规, 也有些太不将琼山放在眼里了。
黎丹姝说了要做始无的徒弟, 便是想着要长长久久地与晅曜在一处。在她看来, 既要长久,有些锋芒任性便需得收一收, 以免平添麻烦,懊悔不及。
所以她停下了脚步, 望着晅曜说:“晅曜,我觉得,我也不是很想去你的家。”
晅曜闻言回头,他漂亮的眼睛里有些困惑不解:“为什么?”
黎丹姝指了指他们刚刚跨过去的界碑,提醒道:“你身后是禁地。”
晅曜看了看那块石碑,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恍悟道:“你是觉得远了些吗?路确实有些长,我想让大家都看看你,所以用了走的。”
顿了顿,他询问着黎丹姝的意思:“你要是觉着累,我背你走吧。”
晅曜在琼山的地位超然,琼山将他保护得太好,以致他遇见了黎丹姝才学会了忍让。在琼山从不知何为“禁忌”的晅曜,自然不明白黎丹姝为何会“禁地”却步。
在他看来,禁地没什么不能去的,他想让黎丹姝见一见他的家,同她分享他生长的地方,这事又没碍着什么人,那也不该有人会来说道。
黎丹姝了解他,所以在他问出那句话后,便放弃再解释了。
她想,她或许也过于谨慎了。
这里是琼山,是晅曜的家,是他最能恣意纵情的地方。在外时,他已经为他收敛了许多任性脾气,那在他的家,她为什么不能大胆一点,陪他恣意呢?
她喜欢这轮太阳,不也正是喜欢他的随性快意、灿灿生辉吗?
晅曜可以为她慎微,她自然也可以为晅曜不去想那么多。
晅曜想带她去见他的家,她就去见他的家好了。即便真触犯了门规——她加上始无,还诓不过李萱吗?最多被罚整理藏经阁便是了。
黎丹姝看进晅曜的眼睛里去,看见了他的紧张、他的落寞。
晅曜握着她的手,喉结滚动,艰难道:“如果你反悔了——”
黎丹姝握紧了他的手,她仰头说:“我随口一提的,你说得对,我只是有些累了。”
她向晅曜伸出手,含着笑意道:“那你背我吧?”
晅曜凝视着她。
笑意从他的眼中溢满他的唇角,他高兴地将黎丹姝抱了起来,要不是黎丹姝叫了起来,他可能要抱着她,就在这禁地边缘转起圆圈——
好在黎丹姝叫了。
他勉强按耐住兴奋,背身弯下腰去,同黎丹姝介绍:“过了界碑,便都算是我的家了,大家见到你,一定都会很高兴。”
黎丹姝被他小心翼翼地背起,头搁在他的肩上,她好奇问:“后山禁地,如今还住着人吗?”
晅曜说:“没有人住。”
黎丹姝听着古怪,没有人住的话,那晅曜想要谁来看她?
这个问题,当晅曜拉着她,真的跨过了那座标着“后山禁地”的界碑后,黎丹姝很快便见到了答案。
晅曜说的大家,是这后山一草一木,山风水涧。
界碑之后的世界几乎被彭拜的灵力充满,行走其中,那灵力几乎凝成了虚白色的雾,轻柔地覆在人的面上,带来这整片后山的窃窃私语。
如今她已有内丹,也不知是否因着这内丹是晅曜的缘故,这些灵力包裹着她,令她竟如沐在温泉中般舒适。同样是灵力斐然,不同于三池于她灵脉鞭打的酷烈,此处的灵力将她当做孩子般,温柔轻抚过她每一条受损的灵脉,修补着她曾受过的每一寸伤口。
黎丹姝听见了晅曜跨过的青草向她致礼,群花为她摇曳。倾盖的大树晃着枝叶,与她打着招呼。溪水在跳跃,山风在鼓舞。所有的声音都被满山的灵力送入了黎丹姝的脑中,正如晅曜所说,他们都在欢迎她。
说实话,她有些惊讶。
自从瑶池陨落,世间灵气大不如前,黎丹姝很少能见到自开灵智的植物。大约是这儿灵力太过充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有了自我的意识。
草木山石的意识朦胧而粗糙,黎丹姝只能勉强辩别出“石头”、“喜欢”、“欢迎”这样的字眼。然而情绪是不需要词句表达的,她被晅曜背着,行走在这据说是琼山最危险的禁地内,感受到的是绵长的喜悦与欢欣。
——它们见到他们很高兴。
晅曜含着笑意与她道:“你看,我说了,大家见到你都会很高兴。”
说着,他还踢了试图攀上黎丹姝脚踝的藤蔓一脚,低声威吓道:“她是我的,你那花没人看得上。”
黎丹姝见了晅曜的反应,这才发现跟了一路的小小藤蔓。
藤蔓被晅曜一踢,显然十分委屈,也十分不甘。
它故意绕过了晅曜,微微支起了上半根藤,在黎丹姝面前啪得开出了一朵丹朱色的花。
黎丹姝有些惊喜,她问藤蔓:“是送我的吗?”
藤蔓正要再凑近一些,却被晅曜一把抓了回去。他脸色不快,对那藤蔓道:“是不是我走了太久,你忘了这儿谁是大王?”
“你是又想移根了吗?”
一听移根,调皮的藤蔓在晅曜手中抖了抖,它绽开的花都蔫了,默默又躺回了地上。
黎丹姝瞧着于心不忍,说:“一朵花而已。”
晅曜却认真道:“不行。你不知道这些家伙,他们最奸诈了。你今天收花,它明天就敢缠上你,后天就吵着要你又亲又抱——”他表情严肃,“都是坏东西。”
黎丹姝听着却觉得好笑。
她装作思考,沉吟片刻,忽然说:“晅曜,你为什么这么清楚它的想法啊?是你被这么对待过吗?”
“当然没有!”晅曜当即否认,“它们可没这样的胆子。”
黎丹姝不由更好奇了:“那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呢?”
晅曜脸颊微红。他唇齿微张,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闷闷低头,不敢去看黎丹姝,试图回避这个问题。
可他偏偏忘了,这里不是外头,在外头他左言右顾,自然没人敢摸晅曜君的老虎须。这儿是后山禁地,是他的家,这里都是些对他了解甚深的老家伙。
他不回答。
灵雾自然带来了山风的嘲笑。
黎丹姝辩别了一二,重复道:“他、想,是、他自己……?”
山风的话也是片段式的,偏黎丹姝聪明,她组合起来一念,便明白了山风的意思。
山风这是在嘲笑晅曜,说不是藤蔓想那么做,是他自己想那么做,嘲笑他才是度君子腹的小人!
原本只是晅曜脸红,黎丹姝一念完,明白山风在揭什么短后,忍不住也脸红了。
……其实仔细论来,她对晅曜好像才是又亲又抱的那个。
黎丹姝罕见地害羞,她伸出手戳了戳晅曜的后颈,小声道:“我不累了,你把我放下来吧。”
山风敏锐,当下瞧出她也害羞了,哈哈哈的笑声响彻了山涧。
黎丹姝更是羞窘,扯了扯晅曜,当下便想从他身上跳下来。
晅曜一顿,伸手却是把她抱紧了,他虎着脸对这方天地道:“再乱说话,我就不给你们看她了。小心天黑!”
他这一句威胁,显然成功吓到了所有人。
山风不叫了,草木都更跟谦和了起来。
溪涧静静流淌着,它一直都站在晅曜那边,此刻毫不留情地开始责难惹晅曜生气的山风。
黎丹姝觉得真有意思,她问晅曜:“这就是你的家呀。”
晅曜点头。
说罢,他还有些紧张。
这是他喜欢的家,却未必是黎丹姝喜欢的。他飞快地想着他在不离城的见闻,想到那些女郎喜欢的都是高屋广厦——黎丹姝好像也是喜欢这些的,她非常讲究起居生活。
想到这里晅曜有些懊恼,早知道他应该先把山洞装饰一下再带黎丹姝来的,如果她觉得简陋,不愿意再来怎么办?
在晅曜胡思乱想的时候,黎丹姝开口叫了他。
晅曜心提到了嗓间。
黎丹姝却说:“你的家真有意思,不像我的家,它们除了嚎叫好疼、好恨之外,什么都不会说。”
这是她首次和晅曜提及古战场,她知道自己这么说,和“黎丹姝”的身份有些不符合,可在此时此刻,她不想要去想那么多,只想告诉晅曜她心中的想法,也将自己的所有展示给他看。
“我以后能再来吗?”她小声说,“我喜欢你的家人。”
晅曜的心落回了又甜又暖的心海里。
他在想,黎丹姝果然是最好的那一个,贪痴嗔也好、爱憎怨也罢,他喜欢她,便都愿意受着。
晅曜说:“你要不要见见我出生的地方?”
黎丹姝闻言不解:“这不是你出生的地方吗?”
晅曜说:“是,但还可以具体些。”
他说着,总算放下了黎丹姝,而后握着她的手,迈进了前方的山洞。
黎丹姝本以为山洞里会黑,甚至已经拿出了辉光符咒,可当她随晅曜进去了,才发现这山洞内部竟然比外面更亮更宽大!
黎丹姝直接被眼前所见震惊在了原地。
她好似误入了什么仙国异境,入目所及,这山洞内部,连天携地,壁上全是琥珀色的璀璨玉石!
她好似踏进了一处玉脉、又好似坠入了一块巨大的、瞧不见边缘的灵晶内部,只觉目之所及,皆是灵光煌煌,玉高灵贵,如曦光破晓、慑人心魄!
黎丹姝差一点就在这玉矿之中彻底迷失了心智!
还是晅曜送她的那枚璃镜簪,反射了这满洞辉光,惊回了黎丹姝的意识——不,或许不是反射。
黎丹姝拔下发簪,瞧见璃镜碎片光滑万千,竟有与这玉矿遥相辉映之态,心中已猜到了这是哪里。
琼山至宝、琼山玉。
母神精髓,灵脉所在。
——是石无月心心念念,渊骨也不止一次提及的琼山玉!
黎丹姝讶然,她转身便问:“——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晅曜似乎不想瞒她,他点了点头,拉着她去了一处山壁。
黎丹姝发现那处山壁有破损,缺失的一块,刚好是婴儿大小的胚胎。
晅曜指着那一处说:“这是我的母亲。我是从石头里生出的。”
说完这句话,他竟还向黎丹姝笑了笑:“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太阳,只是块会发光的石头罢了。”
黎丹姝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她如今站在遍地都是琼山玉的母神精髓里,静静地望着晅曜。
她一时想过了很多东西。
诸如,难怪李萱有时会叫他石头,难怪琼山五子对他的态度如此微妙。
黎丹姝忍不住想到,在秦岭时,他拼命赶来救她,渊骨却嘲笑,说他不过区区一块石头,竟也装得有七情六欲。
那是她未曾在意,甚至都没有替他辩驳一口,那会儿晅曜是怎么想的呢?
在这样的心绪下,什么“原来他生于石胎,算是母神精髓之子。是活的琼山玉。”——这样的真相,反而未能激起黎丹姝的心绪,她想的只有晅曜。
那会儿他听着伤心了吗?他明明什么都有,旁人却总觉得石头不会有。
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问她还好不好。
晅曜见黎丹姝眼角发红,顿时慌神,他说:“我可不是说我真是块石头,我是想说咱们俩天造地设,我——”
他说的语无伦次,黎丹姝伸手捧住他的脸,她眨了眨眼,弯出了一个笑来。
她说:“你说得对,我们天造地设,最是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