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抵在舌尖,烙在心上:颜嫣◎

那束光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最后落在他身上。

他仰头,望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女孩, 愈发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四目相对的那霎,谁都没说话。

周遭静到趋近诡异,整个暗牢中只余他的呼吸与“砰砰”乱跳的心跳声。

颜嫣就着手中微弱的烛光打量着谢砚之。

哪怕是落入这般境地,这个少年也丝毫不显狼狈, 依旧那么好看, 矜贵雅正, 只在某个短短的瞬间, 让她感受到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她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又盯着谢砚之看了足有十息, 方才皱着眉头挪开目光。

沉声道:“你早就知道放掉那个神武军将士会发生什么对不对?既如此, 为何不让我杀他?”

她嗓音很独特, 糯糯的, 带着丝丝缕缕的甜, 偏生说话时的语气格外强硬, 二者结合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谢砚之纤长的睫颤了颤。

原来, 不是梦。

他沉默许久才出声,“因为你不想杀人。”

太久没与人说话, 他嗓音有些喑哑, 唇也有些干裂,唯独语调是向上扬的, 不加掩饰地透露出他此刻的好心情。

他越是如此, 颜嫣心中愈是不好受, 却仍在嘴硬。

“谁说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想不想杀人,不要弄错了。”

谢砚之静静倾听,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看,这次,连唇角都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

那么温柔,那么好看。

颜嫣心烦意乱,凶巴巴地瞪着他:“再笑就把你嘴给缝起来!”

饶是如此,谢砚之仍在笑。

笑得琥珀色眼睛里落满繁星,笑得笑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不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然后,颜嫣听见他说。

“我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语调那么轻,带着几丝怅惘与小心翼翼,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尽。

这话听得颜嫣越发烦躁不安。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在躲避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自己。

不要去想,不要再重蹈覆辙……

若无谢砚之,她的人生本不该如此。

她一把拽住谢砚之手腕,语气生硬地终止这段对话。

“行了,行了,少废话,赶紧起来,赶紧走。”

那些细如牛毛的银针仍钉在谢砚之穴位中,恰好被颜嫣触碰到,疼得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颜嫣回头瞥他一眼,努力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又怎么了?”

话是这般说,却已放缓步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谢砚之十分反常地别开了脸,让自己藏身于黑暗之中。

待确认颜嫣看不见,方才抬手,不动声色抹去那缕渗出嘴角的血迹。

尔后,唇角又向上扬了几分。

“没怎么,我们走吧。”

颜嫣来得并不轻松,走时愈发艰难险阻。

身披金甲的神武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入这间逼仄狭窄的牢房。

她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将谢砚之护在身后,明明比他还矮大半个头,愣是装出了两米八的气场。

谢砚之又忍不住弯起唇角笑。

这画面喜感归喜感,他却从未看轻颜嫣。

她既能孤身闯入暗牢,自也有法子带他出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出不去,他也有法子护住她。

可谢砚之不曾料想,颜嫣的方式竟这般血.腥粗暴。

待第一个冲上来的神武军将士人头落地。

她昂着头,眼神轻蔑地扫过眼前那乌压压一大片:“不想死,就都给老娘滚开!”

气势倒摆足了,却架不住那群神武军将士不走寻常路,竟一窝蜂冲了上来,惊得颜嫣呆若木鸡,不禁喃喃:“不是吧,这种时候不应该被我的王霸之气震得四处逃窜嘛?”

被她强行护在身后的谢砚之忍不住出声提醒:“守暗牢的神武军皆为死士,早就把命典当给了我阿娘,又怎会怕死?”

于他而言,能再见到她,此生已无憾事,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颜嫣却如醍醐灌顶。

也不打算保留实力,只想速战速决。

说话间,又有一人袭来。

劲风“咻”地一声擦过面门。

那人也忒阴险,竟趁人不注意玩偷袭。

颜嫣甚至都未反应过来,谢砚之便已挡在她身前。

此时此刻,那柄泛着寒芒的刀距他鼻尖只差两公分。

若不是持刀之人训练有素,及时收了力,谢砚之怕是早已归西。

颜嫣又惊又怕,一把踹开持刀之人,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拽着谢砚之衣领。

“你没事替人挡什么刀?老娘死不了!”

别说颜嫣,就连突然跑来替她挡刀的谢砚之都有些后怕。

他从未这般冲动行事,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有些彷徨,亦有些迷茫。

相识不到一个月,她在他心中竟这般重要?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第三人也袭了过来。

速度太快,一心二用的颜嫣根本来不及躲避。

只闻“哚”地一声闷响,刀锋入骨,明晃晃的大刀几乎就要将颜嫣劈做两半。

黏稠的血液自她肩上喷涌而出,劈头盖脸地浇了谢砚之满身。

那一霎,天为红,地为红,满目皆红。

谢砚之瞳孔剧烈震**,心脏几乎就要停摆。

他向来无甚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了极大的恐慌。

嘴唇微张,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却发现,除却她姓颜,他竟连她的全名是什么都不知晓。

看着谢砚之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颜嫣心中的烦闷已然攀至巅峰。

时间紧迫,抽不出空来与这小鬼继续纠缠,颜嫣一把将其推开,面不改色地转身看着那群神武军。

洒落到各处的血在颜嫣的操控下全部汇集聚拢,漂浮在虚空中。

它们相互交织,笼成一张巨大的血网。

不消片刻,冲在最前排的神武军将士皆已丧命。

而颜嫣肩上那道骇人的伤则早已愈合,干净得就像从未出现过。

这一幕太过怵目惊心,人总是对未知之物抱有畏惧之心。

死士的确早已将生死置之身外,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害怕一个死不了的怪物。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颜嫣把谢砚之带走。

.

皓月西沉,金乌初升。

又是那条开满雏菊的乡间小道,车轱辘不停地转啊转。

晨风送来几缕花香。

谢砚之目不转睛盯着颜嫣受过伤的肩。

趴在车窗上赏景的颜嫣本不愿搭理他,奈何扛不住他这般炙热的目光。

回头瞥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怎么?你现在才想起要怕了?”

很显然,是颜嫣误会他了。

谢砚之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我不害怕。”

他只是在想,那一刀下去,该有多疼。

他一贯不善言辞,犹豫半晌,终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了口。

“你,还疼吗?”

浮现在颜嫣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她从未想过,谢砚之在意的竟是这个。

她缓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语气依旧冷硬。

“我不是鬼,也不是人,既感受不到疼,也嗅不到任何气味,还尝不出任何滋味,我甚至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睡。

“你说,这样的我还会不会疼?”

这些话本不该对谢砚之说,可她偏偏就是说了出来。

不是为了祈得怜悯,仅仅是为了将他推得更远。

最好不要再出现在她身边。

将这样的关系一直维系下去,直至她离开的那天。

她缓缓垂下眼睫,狠下心来说出更绝情的话语。

“有这时间操心别人,倒不如管好自己。”

话一出口,颜嫣又觉自己未免太过刻薄。

只是想撇清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罢了,大可不必如此。

更何况,他还这般……

颜嫣终是做不到对他彻底狠心。

思及此,她又放软了语气,不再话中带刺,不再咄咄逼人,尽量心平气和地去与他交谈。

“我虽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但你也不必害怕,我不会强迫于你,更不会伤害你,只要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将我带去修仙界找到魇熄秘境便可摆脱我。”

太久没用这种正常的语气来与谢砚之交谈,颜嫣有些不习惯,正要去看谢砚之是何反应。

一回头,这小鬼竟又睡着了。

颜嫣顿时火冒三丈,这次才不打算惯着他,拽住他衣领使劲摇晃。

“臭小鬼!赶紧给老娘起来!接着听!”

可他双目紧闭,毫无动静。

颜嫣才不信这个邪,又在他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磨着后牙槽,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个年纪你睡得着嘛!啊?”

谢砚之仍无半点反应。

一动不动靠在软枕上,像个精雕细琢的玉人。

了无生机。

事已至此,颜嫣再迟钝也已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只能半路改道带他去找大夫看病。

奇得是,偌大一间医馆,每个给他诊脉的大夫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对此,颜嫣只觉怪异,也没在原文中看到他有任何隐疾呀。

在她的再三逼问下,终于有大夫不再故弄玄虚,把话敞开了说,话一出口,却让颜嫣呼吸为之一滞。

“给他准备后事罢,这病没得治。”

短短十二个字,犹如一记惊雷,直击她心房。

颜嫣神思恍惚,脑瓜子嗡嗡作响。

第一反应是,她怕不是找了个庸医?

谢砚之这等祸害理应活个万儿千把年的,又怎会轻易嗝屁?

那“庸医”看颜嫣的眼神满是怜悯,可怜啊可叹啊,小小年纪就要做寡妇。

颜嫣才不信这个邪,又带谢砚之去了别家医馆。

大夫纷纷摇头叹气,语焉不详,看谢砚之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

颜嫣这下是真慌了。

她好不容易才把谢砚之从端华长公主手中抢回来,不是为了看着他死。

可越是如此,她大脑越是清醒。

豁然想起,自己香囊中还藏有几枚固元养气的丹药,虽不一定能让谢砚之“起死回生”,可到底是修仙界的东西,总比什么都不用强。

她捏住谢砚之鼻子,强行把丹药塞入他口中,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一晃半日过去,谢砚之仍未转醒,连脉搏都在变弱。

颜嫣不想承认,她是真有些害怕了,眼睛死死盯着谢砚之,不停念叨着。

“你将来可是威风凛凛、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魔尊大人,又怎会轻易死在这里?”

可她骗不了自己。

越念,嗓音颤得越厉害:“你会醒的,对吗?”

无人应答,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人在自说自话。

“倘若你死了,我半点都不会难过,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丢下,另找一个有灵根的人带我去修仙界,我说到做到,你可要听好了!”

“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还真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被蛆虫蛀空,与蚯蚓为伍,你这么爱干净,又如何能忍受?”

颜嫣越说得说心中越是忐忑。

明知说再多都于事无补,她仍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你娘手中抢过来,你就这般急着去送死,你对得起我吗?”

“谢砚之!你不是说过你不想死吗?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若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想她会疯掉。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是无用功,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还有,她虽半点都不想承认。

可她是真真切切对眼前这个少年生出了怜悯之心。

她不懂,这个皎皎如月的少年为何要受这么多苦?

明明都已摆脱端华长公主?为何还要这般折腾他?

在她即将崩溃的前一秒,屋外传来三声清脆的叩门声。

颜嫣抹了把眼睛,连忙从**爬起去开门。

来者正是白日里那个让颜嫣替谢砚之准备后事的“庸医”,他身后还站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不待颜嫣发话,那“庸医”便已抢先开口。

“你们二人运气不错,我师父回来了,你家那小相公定然还有救。”

也就是这时候,颜嫣才得以知晓,端华长公主竟这般丧心病狂,往谢砚之穴位中钉入了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若再耽搁几日,药石无医。

她只觉心里堵得慌。

愈发看不懂眼前这个少年。

他口口声声说想要活下来,为何还要跟她走?

明明知道,跟她走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答案呼之欲出,颜嫣却不愿往深处去想。

一瞬不瞬地盯着躺在**的少年郎。

白胡子老头说,取银针的过程会比钉入时更疼。

颜嫣起先还没任何概念,直至她听谢砚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阿嬷,我疼。”

她才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疼。

又或者说,该有多疼,才会让忍了整整十五年的他说出一个“疼”字?

颜嫣那颗心终究不是铁打的,她拧眉握住谢砚之的手,轻声询问‘你哪儿疼?’时,谢砚之却再未吭声,死死咬着下唇。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伤口外渗,他疼到整个人都已蜷缩成一团。

疼到极致时,又开始含糊不清地喊着:“阿嬷,我疼。”

每喊一声,颜嫣心中的自责便深一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谢砚之因何要遭受这些苦。

若不是她的疏忽,他又何需要经历这些?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颜嫣心口上啃咬,细细麻麻地疼。

她甚至都顾不上现场还有两个糟老头盯着,一把将谢砚之拥入怀中,轻轻哼唱那首颜璃用来哄她入睡的童谣。

只有这样,她心中才会有片刻的安宁。

不再去想,他是因她而遭受这些无妄之灾。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海洋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作你的玩具

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

……①”

软糯的歌声在夜色中**呀**,随风飘去很远的地方。

说来也怪,仍是唱到‘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这句时,谢砚之便静了下来,一如从前那般。

颜嫣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歌声未停,一直在他耳畔轻轻哼唱。

直至月亮落下,太阳爬上来,两个糟老头挥着手与她说再见,她方才停下。

她从不知,夜竟也能如此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当清晨的第一缕天光钻破云层,透入窗时,谢砚之终于睁开了眼。

此刻的他面色苍白似纸,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扭头动作,都能耗尽他全部的体力。

他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意识被困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中,不得摆脱。

然后,他听见一把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在轻声哼唱那首童谣。

光,亦在那一刻洒落,驱散黑暗,落在他身上,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睁开双眼,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颜嫣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彼时的她仍维持着拥抱谢砚之的动作。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有着一瞬间的凝滞。

二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却始终无人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待颜嫣看见谢砚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红时,连忙撒开手,将他“哐当”一声扔在不甚柔软的**。

磕磕巴巴道:“你,你,你别胡思乱想啊,我只是担心……只是担心……”

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却死活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苍白无力地扯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颜嫣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口气喝下了十坛假酒,晃晃悠悠,头也昏,眼也花,一说话舌头就打结。

向来牙尖嘴利的颜嫣都紧张成了这副德行,不善言辞的谢砚之自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垂着长长的眼睫,盯着自己的鼻尖,未等颜嫣把话说完,便已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嗯。”

你‘嗯’什么‘嗯’呀?!

颜嫣懊恼地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在心中想着: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附和?这不愈发显得我欲盖弥彰,想占你便宜么?!

又是长达十息的沉寂,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

正当颜嫣以为沉默将会一直延续下去时。

谢砚之突然开口,打破这格外不寻常的凝寂。

“你……”

他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你方才唱得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颜嫣抬起头,睨他一眼,声音轻得像是蚊子在哼哼:“就叫《亲亲我的宝贝》。”

她本还想再补充一句:‘这是老母亲唱给乖儿子听的歌。’

忽闻谢砚之又道:“那你呢?”

他目光定定,直视颜嫣的眼睛:“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

颜嫣愣了好半晌。

不假思索道:“颜嫣。”

谢砚之在心中跟着默念一遍。

那两个字烙在心上,抵在舌尖。

颜,嫣。

作者有话说:

①歌词《亲亲我的宝贝》周华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