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阮星澜坐在那个长椅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淡然,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好几岁,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看淡世俗的怅然感。

向晚坐在了长椅的另一边,开口就问道:“我的户口?”

阮星澜低头苦笑一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那句话被问出来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心底一痛,那双总是布满了势在必得的双眸早已失了光彩。

原来就这么想脱离他啊。

“放心,答应你的,我不会反悔,只是我想先说点别的。”阮星澜今日罕见地没有穿西装,只是穿了一件简单的宽松白衬衫,刚开始看到的时候,向晚微微有些晃神,仿佛时光倒流,她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幕。

她刚来阮家的时候也是一年盛夏,阮星澜穿着一件白衬衫散漫地靠在墙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笑着对向晚叫了一句,“妹妹好啊。”

向晚不差这么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你想说什么?”

其实她也想听听,算是对这前半生的一个交代吧。

“晚晚,这些年你后悔过吗?后悔过爱上我吗?”

向晚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久,其实喜欢上阮星澜对向晚的半生来说像极了一场灾难,可真当问起的时候,她本该脱口而出的结论却半天也说不出来。

恨吗?偶尔她也是恨过的,恨阮星澜的薄情,恨他无耻,恨他的权衡利弊与虚伪。

可若重来一次,以当时心境和阅历,她毫无疑问还是会瞅着那个坑跳下去,因为那是她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唯一朝她伸出手的光亮。

因为唯一,所以弥足珍贵,死死不肯放手。

有时候向晚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阮星澜,还是说只是把他当作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可今时今日,这一切的纠结都没有了意义,对还是错也都没了必要。

况且这半生的苦痛,阮星澜早已偿还了。

顾深,温景然,钟瑾言,萧然,许霖洲,宁愿,陈知南。

他们之中除了一个钟瑾言,无一例外余生都活在向晚死亡所带来的恐惧中。

若说是报应,到今日,应该是算是尽了吧。

“不后悔。”向晚缓缓地道出一句,“星澜,这十年我爱过,痛过,也恨过,但却从未后悔过。因为你是我这前半生真真切切爱过的人,我不后悔这十年的一切,因为我对得起我自己。”

向晚不后悔,因为这是曾经的她最炙热的一切。

这世间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不是所有暗恋都能得偿所愿,也不是所有的缘分都是正缘。

相遇,相识,相爱,分别。

这是人间本固有的规律。

阮星澜蓦然笑了,低哑的声线带着些许悲凉,“对,不悔,此生不悔。”

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但随着时间的侵蚀,他们慢慢地面目全非,可总有一些东西是抹不去的,它镌刻在灵魂上,随着转世去往更远的地方,再次遇见刻画者时还是止不住的心动。

而向晚成了阮星澜的镌刻者。

本以为简单的一场出行却变得惊心动魄,向晚是怎么没意识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再次醒来就在一个脏污的旧房子里面,风吹过,颇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架势。

她看了一眼旁边还在昏睡的阮星澜,眼前划过一幕熟悉的画面。

钟瑾言。

向晚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她不可能是阮成的女儿,阮星澜也是名副其实的阮家人。

类似的局面,却不是相同的结局。

李家因为阮星澜毁了婚约的事情,咽不下这口气,又因为公司频频遭受打击,这才趁着阮星澜身边没人守着,肆无忌惮地绑了他,跟阮成谈判。可阮成不是钟铭泽,他在外面的孩子可不少,只是从来没有放在明面上而已,用大量资产来交换阮星澜,根本不可能。

“别等了,他不会来救我们的。”不知何时,阮星澜已经醒了,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意,“我这个父亲还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啊。”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但这话在阮家却不适用。阮成有多少个情人,赵明丽和阮星澜都门儿清,只是从未有人说破罢了,纸糊的平静也是平静。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阮星澜就挣脱开来,他很快就给向晚解了绑,摸了摸手腕处的红痕,眼神有些幽深。

“晚晚,别怕,我带你出去。”

阮星澜知道李家不会善罢甘休,他早有人手布置,但这次却是有些失算了,把向晚连累了,当务之急就是先把向晚安全地送出去。

“晚晚,我的人在东南角,那边的防备最弱,一会儿我把你送过去,有人会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记住了吗?”

向晚皱了皱眉,“那你呢?”

阮星澜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动容,他像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抚摸向晚的头,“别怕,哥哥不会有事的。”

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阮星澜总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慌,可现如今微微抖动的双手却出卖了他。

阮星澜有了令他心慌的东西,叫向晚。

向晚定神地看了一会儿阮星澜,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但转瞬间那些影子悄然离去,仿佛在做一场盛大的告别。

阮星澜带着向晚悄然走向了东南角,在李家那群人发现他们的一瞬间,阮星澜把向晚交到了自己人的手里。

他一把把向晚推上前去,沉寂了多日的眼眸在此刻多了些光亮,“晚晚,跑,离开这儿!!!快走!!”

同一时间,景时也出现了,向晚手机上的那个定位终究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起到了作用,向晚被推入景时怀中的那一刻,阮星澜肉眼可见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像是骑士完成了某一种交接后的满足,又带着些视死如归的决绝。

“景时,带她走。”阮星澜忽然厉声喊道。

身后那群人已然赶了过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景时皱了皱眉,转身就要带向晚离开,却不想此时变故乍现。阮星澜带来的这群人里面却出现了奸细,那人举着一把刀直直地朝着向晚扑过来。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这骤然出现的变故,下一秒钝器入肉的声音传来,血溅在向晚看看抬起的双手上,仿佛烙印了一个伤疤,永久不退。

“哥……”一道惊呼响彻在空旷的郊外。

下一秒,叫喊声,警笛声,安慰声响彻在向晚的耳边,可她仿佛什么都听不到,她跌坐在地上,抱住阮星澜无力滑落的身体。

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怎么都止不住,向晚的眼神中满是慌乱,她的手抖得厉害,什么都拿不住,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怎么都张不开嘴,仿佛鲜血流逝得不仅是阮星澜的生命迹象,更是向晚的言语。

阮星澜的嘴唇顿时就白了下来,俊美的脸庞失了血色,他勉强扯起一个弧度,“我……我终于护住你了。”

阮星澜这一生都在权衡利弊,他从未有一次真真切切地护住过向晚,可这一次他做到了,向晚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向晚骤然笑了,只是这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她纠结了半生的问题,却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人或许会因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其一生,或许也会因一时之事解开半生的困惑。

至此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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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星澜被送进了抢救室,向晚呆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岿然不动,像是一尊不会说话的提线木偶,连简单的眼珠转动都做不到。

景时心疼地把向晚揽入了怀中,“没事的,他会没事的。”

感受到了暖意的向晚才渐渐哭出来,她捂着嘴,压抑着自己的哭腔,不泄漏一丝一毫。

尽管景时口中说着安慰之语,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他们都亲眼所见,那把刀直直地插入了阮星澜的心脏,上救护车的时候呼吸已经很弱了,救回来的可能性真的不大了。

而背负着愧疚的向晚又该何去何从,景时第一次感受到了迷茫,如同那年他被放弃一般,找不到前路。

死亡是铭记最好的良药,如果阮星澜这次没挺过去,那满怀愧疚的向晚只会选择孑然一生,而他也会再次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景时只能紧紧地抱着向晚,只有这真实感才能微微减轻他的慌乱。

阮成和赵明丽也来了,只是这步伐不紧不慢,面对阮星澜的病危通知书也只是淡淡地一句“尽力就好”。

向晚蓦然笑出了声,眼神带着些许讽刺,直直地望过去,看得赵明丽有些心虚地撇开了眼。

果然,他们什么都知道,阮星澜也是他们放弃的一枚棋子。

向晚闭了闭眼,心中有了决定。

“玄儿,还记得我们的承诺吗?”

玄玄:“记得,一个人的死而复生。”

这是开启这场任务之旅的条件,玄玄一直以为向晚会选择给自己。

向晚闭了闭眼,掩住了眼底的痛色,“给他吧。”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玄玄:“好。”

巨大的蓝光缓缓输出的那一刻,向晚释然地笑了出来。

这千万年的爱恨,到此便结束吧。

你欠我的,还我了。我欠你的,也还给你。

人间哪得双全之法,一念执着,七世迷离,锦书难托,缘起缘灭,是依此。

因果轮回,到今日,算是真的尽了。

有了玄玄的保证,阮星澜一定会活下来,医院的气氛还是一如既往的压抑,充斥在口鼻间的消毒水味让人有些犯恶心,入眼看不到头的白色却掩不住深底的肮脏。

向晚直到走到天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才觉得自己再次活了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地有人抚上向晚的背部。

是景时。

“还好吧?”

向晚摇了摇头,笑着道:“我没事。”

或许是因为站在高处,风呼啸而过,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言。

这样的安静只让人觉得可怕,更让人觉得是一种折磨,在无声无息之际就被判下死刑。

景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在天平不再偏向他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有殊死一搏,曾经是那样,现在更是那样。

“晚晚,你会去选择阮星澜吗?”

景时话出口的一瞬间,向晚顿时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上涌现出一抹懊恼来。

她被景时治愈了太久,都快忘了眼前这个人也是个从泥潭里爬出来,偶尔会恐惧着泥潭的人。

向晚含笑扑进景时的怀中,轻柔地拥着他,“景时,别怕,我不会放弃你的,不会的,别怕。”

阮星澜的以命相护是向晚没有想到的,如果没有任务的条件交换,阮星澜真的死了,她也不会因为愧疚而去放弃景时,景时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喜欢了一个这么破碎的向晚,他没错,所以他不该去承受不属于他的苦果。

向晚重复了好几遍,生怕景时不愿意相信,“景时,我不是她,你信我,我不会被愧疚裹挟,就算……我也会想其他办法来弥补,而绝不是让你来承担,所以信我一次好不好?”

向晚不是景时的母亲,不会因为某一方弱势,而毫无理由地去伤害另一方。

以爱为名伤害两个人,这事儿向晚做不来,也不会做。

景时感受着怀中的温热,一时间双目有些失神,手在无时间抚上向晚的后背,让这个怀抱更加紧了紧。

许久之后,他蓦然笑出了声,明亮的双眸多了些星辰点点,像是沉寂了太久的黑夜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漫天星辰。

“景时,你不是我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而是从始而终的坚定。”

“我也是。”

后来很多年后,向晚偶尔问起景时为什么会选择她,景时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是啊,一语中的,一样破碎的人,或许会有人觉得和这样的人相处很麻烦,可终有一天总有一人愿意涉足于此,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向晚有时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因为她遇到的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景时,而景时仿佛有点倒霉,遇到的是最破碎的自己。

但说到底不过是两个破碎的人互相温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