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变无穷,元是一真绝待,一真绝待,元是万变无穷。《新论》全部只是发明此意;平章空有,也在在引归此意。”《新论》既然平章空有,对于空有的是否了解,了解到什么程度,佛门弟子是有权加以检讨的,总不能谈空说有而不知空有是何事!

论到空宗,《新论》是“赞成空宗遮诠的方式”。曾一再说到:“破相显性的说法,我是甚为赞同”;“一言以蔽之曰:破相显性”。然而,我敢说:“破相显性”,不是空宗的空,决非《般若经》与龙树论》的空义;反而是空宗的敌者——有宗。

《新论》以空宗是“破相”的,以为“空宗是要遮拨一切法”;“空宗**除一切法相,即是遮拨现象”。遮拨现象,这那里是空宗面目!这是破坏因果的恶取空者!空宗的精义,即“不坏假名——不破现象——而说实相”。如《智论》说:“空即五众,以是故不坏五众。”依空宗说:空,不但不破一切法,反而是成立一切,这是空宗独到的深义。如《中论》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观四谛品》即明确的说明了此一论题。隋唐的三论学者,也不以“空假名论”为然。《新论》根本没有懂得空宗,以为空宗即破一切法相,于是乎想入非非,以为“缘生是遮诠而不是表诠”;“龙树之学不立依他。(《中论》破四缘)”龙树是否破四缘,《新论》慢作主张!请听龙树所说!《智论》三十二论到四缘说:“但以少智之人,著于四缘而生邪论,为破著故说言诸法空。”“般若波罗密中,但除邪见不破四缘。”凡《中论》、《智论》破**一切,都应作如此解。《新论》以空宗为破相,可说全盘误解。所以虽赞成空宗遮诠的方式,空宗却不愿接受这番歪曲的同情。

《新论》以空宗为“破相显性”,即“遮拨现象以显实体”。说“般若无量言说,只是发明生灭如幻本空”;“岂可误会实体亦空”!“空宗的密意,本在显性”。然而,“不可误会”,即是《新论》的误会处;“密意”,即是《新论》的曲解处!试问《新论》:《般若经》何处说实性不空!《新论》以为“计法性亦空,则是空宗外道矣”,所以要误会、曲解,代为《般若经》辩护。但《般若经》自有非《新论》所知的独到体系,一再明确的说到:“为久学者说生灭不生灭——不但是生灭如幻———切如化”;“真如非有性”;“涅槃亦复如幻如化”。《般若经》并非形而上的实在论,说一切法性空,并非误会,不需要《新论》代为曲解。《新论》虽照着自己的思想体系,误会他、曲解他,但到底误会不了、曲解不了,于是乎又说:“《般若》破相可也,乃并法性亦破,空**何归?”“真如虽无相而实不空,云何非有性?焰梦并是空幻,都无所有,岂可以拟真如?《经》意虽主破执,而矫枉过直如此!”“夫胜义、无为,皆性体之别名也,涅槃亦性体之别名也,此可说为空,可说为如幻乎?”《新论》的前后矛盾如此!我敢套《新论》的成句说:“汝通《大般若经》大旨体会去!”如《新论》以为法性空是空见,那末《新论》有反对的自由。如误解《般若》,以空宗为破相,以空宗为有实性可显,莫名其妙的赞成一番,辩护一番,又反对一番,这是不可以的!“不知为不知”,《新论》还是莫谈《般若》好!

《新论》以空宗为破相显性,不知这是空宗的敌者。大乘中,尤其是《大般若经》,说一切法——生灭的、不生灭的,世间的、出世间的——如幻如化。如幻如化的一切,但有假名———假施设义——而自性毕竟空。如以一切法毕竟空为了义的、究竟的,这即是空宗。如以为一切法空是不了义的、不究竟的,某些空而某些不空的,这即是有宗。大乘有宗,略有两种类型:一、虚妄(为本的)唯识论,如无著、世亲学。此宗以虚妄生灭的依他起为本,此生灭的有为法,虽是妄有而不可以说是空的。假定说是空的,那即不能有杂染的生死,也就不能有清净的涅槃。惟有妄执的——实我实法实心实境——遍计所执性,才是空的。于因果生灭的依他起,由于空去遍计所执而显的真实性,即圆成实性。圆成实性不空,由于因空所显,所以也称为空性。本着这样的见解,所以说:《般若经》等说一切法性空,这是不了义的,是约空除一切法上遍计所执相而显实性说的。《新论》的破相显性,即从有宗处学来。二、真常(为本的)唯心论,如《胜鬟》、《涅槃》、《楞伽经》等。此宗以真常净心——净性——为不空的,有无量称性功德。这真性虽也可以称之为空性,那是说此真常净心从来不与杂染相应,不为杂染所染,不是说实体可空。《胜曼》的如来藏空不空,《起信论》的真如空不空,都是如此。此真常净性,无始来为客尘所染,无始来即依真起妄,真性不失自性而随缘,有如幻如化的虚妄相现。此虚妄幻相,是可以说空的。所以,《圆觉经》说:“诸幻尽灭,非幻不灭。”《楞伽经》说:“但业相灭而自体相实不灭。”依此实性不空而妄相可空的见解,所以说:《般若》说一切法性空,是不了义的,是“破相宗”,虽密意显性而还没有说明。《华严》、《涅槃》、《起信》等,才是“显性宗”。破相显性,岂非从此等处学来(《新论》近于此一系)?此二宗,都是有宗,都是“假必依实”的;“一切法空是不了义”的;“异法是空,异法不空”的。但也有不同:妄心派,建立一切法,不在真性中说,依于因果缘起的依他起说,是佛教本义的“缘起论”,所以说依他不可空。真心派,依于真常性而成立一切法,是融会梵教的本体论,所以说妄相可空。总之,这都是空宗的反对者。

空宗即不然,空与有,是相成而不是相破的;空是无自性义,不是破坏缘起义。世出世间一切法,都是缘起有的,即相依相待而存在的。凡是因待而有的,即是无自性的,无自性所以是空的。反之,无自性的、空的,所以没有“自有自成”的,一切都是缘起依待而有。缘起,所以是空的;空,所以是缘起有的。一切的一切,如幻如化。幻化,也不是都无所有,龟毛兔角才是无的;幻化是绝无自性而宛然现的,如龙树说:“幻相法尔,虽空而可闻可见。”所以,一切是相待的假名有,即一切是绝待的毕竟空。空宗的空,是自性空,当体即空,宛然显现处即毕竟空寂,毕竟空寂即是宛然显现。所以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宗的空,非《新论》遮拨现象的空;遮拨现象,即是破坏世俗,抹煞现实。也不是遮拨现象而显实性,遮拨现象所显的,即是神化、玄化的神之别名。《中论》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即空即假的《中观》论者,与有宗大大的不同。空宗是缘起论的,说缘起即空——不是说没有——,所以与妄心派不同。依此即空的缘起,在相依相待的因果论中,能成立一切法,所以不幻想宇宙的实体,作为现象的根源,与真心派不同。空宗也说即空寂的缘起为现象,即缘起的空寂为本性;但本性不是万有实体,即此缘起的空性。《经》说:“一切法自性不可得,自性不可得,即是一切法之自性。”幻有二义:一、宛然现义;二、无自性义。真如、涅槃,非离缘起而别有实体,依相待施设(安立的)说,即具此幻的二义。依绝待离言(非安立)说,即具幻的无自性义。空与幻,不是《新论》所说的“都无所有”,所以说真如非有性,涅槃如梦幻,都是究竟了义。《新论》误解《般若》为“只是发明生灭如幻”,以为必须有一不空非幻的实体,这并非《新论》的体验超过了《般若》,这不过是众生无始以来的“有见根深”,浅尝初学。佛为根性钝劣者,也曾方便作如此说,如《般若经》说:“为初学者,说生灭如化(虚妄、空寂),不生不灭不如化(真实不空);为久学者,说生灭不生灭一切如化。”所以,《新论》如要论究般若空宗,还得请进一步!

由于《新论》的不会空宗,所以解说《心经》,也似是而非:一、《新论》虽说“都无实自性故,即皆是空”,但说“析至极微,分析至邻虚”,仅是分破空,而不能真知自性空,故落于空是破相的妄执。二、经文的“色即是空”,虽解说为“此色法即是离相寂然之真相”;但对于“空即是色”,却不能反过来说“此真如即是幻相宛然之色法”,而增益为“离相寂然真理即是色法‘之实性’”。三、本着“真性不空”的成见,以为“《心经》空五蕴,即令一切法都尽;而不空无为,所以存性”。不能虚心接受批评,不惜借重有宗大师玄奘来维护自己。不知《心经》明明的说:“无智亦无得。”无智即无能证得的现观,无得即无所证得的真如无为。二百六十字的《心经》,还要顾此失彼,“三藏十二部大意”,如何体会得!

《新论》以为空宗能说“真如即是诸法实性,不能说真如显现为一切法”,所以说“空宗是否领会性德之全,尚难判定”;这留到下一章再说。

论到有宗,《新论》确乎认识一点,不比对于空宗那样的根本不会;对于唯识有宗的评难,也有部分可以参考的。但从根本体系去说,《新论》的批评,并不正确!首先,我要指出:唯识宗是缘起论的,是以因果能所成立一切的。释迦从缘起的深彻体验中,彻底否定了神秘的梵我论(婆罗门教),这才宣说“无师自悟”,依缘起因果而“处中说法”,开示无常、无我、涅槃。唯识学者即使没有究竟了义,但始终严守此缘起论的立场,不迷恋于神秘的虚玄。如《新论》的玄学立场,从超越时空的“至神至怪”的“神化”中成立一切,是出于佛道之外的。神化的本体论者,似乎不应该以独断专横的姿态,一味照着自己的情见而责难别人。如唯识家的种子与现行,《新论》以为犯“两重世界”的过失。其实,《成唯识论》说得明白:“此(种子)与本识及所生果,不一不异,体(指藏识)用、因果,理应尔故。”从种子与所依本识现行说,从种子与所生现行果事说,不一不异,唯识家是不承认为隔别对立的。在种子生现行时,“因果俱有”,《新论》即断为“种现对立”,这决非唯识的本意。经部师说种现前后,唯识家以为前后有中断的过失,所以修正为因果同时,却不想到有同时存在的对立嫌疑。这决非唯识者从两重世界的观点而成立种子与现行的。至于说:唯识家的种子与真如,犯“两重本体”的过失,那更为荒谬!种子,唯识家是作为“潜能”去理解的。此“潜能”与“现行”,是互为因果的,是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的;是无始以来,种现法尔而有的,种子如何可以称为本体?“两重本体”,这是本体成见在作怪!欧阳竟无居士,曾解说为两重体用,称一真法界为“体中之体”,种子为“用中之体”。《新论》见到真如不可说为生灭,没有说明真如与种子的关系,于是乎起来责难两重本体,这可见立义的不可不慎!

《新论》凭着玄学的立场,以“臆见”、“戏论”等呵斥唯识。如说:“他们所谓种子,也就是根据俗所习见的物种,如稻种、豆种等等。因之推想宇宙的本体,乃建立种子为万物的能作因,这正是以情见猜测造化!”然而,《新论》也称生生不息的真机为“仁”;仁也即是从能生的桃仁、杏仁推想而来。这与种子有多大不同?这是否以情见猜测造化呢?老实说,一切的名言义理,都不外采用世俗共许的名言,加以多少修改,以申述所见的义理。也就因为如此,专在超时空的神化中打算,是神学路数,而不为释迦所采取的。玄学者不要过于向内了,学学释迦的“处中”说法吧!有宗学者的反驳,已经不少,这不过略论大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