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报》被查封是中国革命史上的重大事件,这个事件的意义在过去一直被认为是革命形势的高涨,引起了日本政府的反对。这其实是不确切的。日本对中国的革命从来没有坚决反对过,一直与中国的革命者保持或多或少的联系。查封《民报》的主要原因,还是要从清政府方面去寻找,当清政府踏上君主立宪的道路,向东西洋各国靠拢后,东西洋各国对清政府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于是对反对清政府的革命党,也就不如过去那样宽容了。特别是日本政府当时想从清政府处获取更多利益,所以就接受了唐绍仪的请求,下令查封了《民报》和其他反对清政府的革命刊物。

鉴于日本政府态度的变化,章太炎、黄兴、宋教仁等认为《民报》既然被查封了,在日本复刊继续出版的希望肯定是不大了,要想让《民报》继续发挥作用,只有将《民报》转移至美国或其他地方才有可能。所以,对于法院判决的罚款,章太炎拒绝缴纳。而日本政府也不依不饶,竟于1909年3月13日动用警察拘留了章太炎,要让他以劳役抵偿这笔罚金。最后还是章太炎的学生想办法,凑了一笔钱,代交罚款,将章太炎保释了出来。

要将《民报》迁往美国或其他地方出版,就需要一笔资金。而大约在一年前的1907年初,孙中山就因清政府施压,被日本政府礼送出境。日本政府为此提供了7000元资助,在章太炎参加的欢送宴会上,日本商人铃木九五郎赠送了一万元。孙中山从这些费用中提取2000元作为《民报》的经费,余款怎样使用,孙中山没有向各位同志进行解释。

章太炎并不知道日本政府提供的7000元资助,但他知道日本商人的一万元。他认为,日本商人的这一万元是对《民报》的资助,孙中山只给2000元不合适。当孙中山带着胡汉民等同盟会干部离开日本后,这件事在留在日本的同盟会成员中引起激烈争论。一部分人弄清日本政府提供的资助后,认为孙中山被日本政府所收买,有损于同盟会的威望,张继破口大骂,声称在革命之前必先革革命党的命;刘师培建议同盟会罢免孙中山的总理职务,因为孙中山这样做已经丧失了担任总理的资格。章太炎将《民报》社悬挂的孙中山画像撕了下来,批上“卖《民报》支孙文应即撤去”等字样,并将这些东西寄往香港,在同盟会成员中广为传播。

这些矛盾的出现,是因为孙中山没有就经费使用问题做具体说明,不过孙中山并没有将这些经费化为私有。他拿这些费用去策划潮州、惠州起义了,只是这些起义均以失败而告终。起义的失败无疑又在同盟会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立即炸锅。反对孙中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主张同盟会东京本部立即开会,罢免孙中山,改选黄兴为总理。刘揆一甚至到处写信,建议各位劝劝孙中山主动引咎辞职。

1909年10月,孙中山为陶成章借同盟会名义进行诋毁等事,致王子匡函。

在这次“倒孙”事件中,章太炎无疑是最重要的参与者,他之所以积极,是因为《民报》当时确实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据与闻其事的吴玉章说,章太炎和《民报》工作人员已经到了无米下锅的程度,还是他将四川留学生捐的一点儿钱交给章太炎暂渡难关。处于如此困境中,章太炎眼看着孙中山将捐款带走、起义未果,你不让他生气,那又怎么可能呢?

章太炎的困境和孙中山武装暴动屡屡失败,其实都是革命陷入低潮的反应。孙中山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边境发动毫无成功希望的武装起义,就是要利用这种办法为革命注入一针兴奋剂。因为自从清政府踏上预备立宪政治道路后,许多原先倾向于革命的人,都渐渐成为立宪运动的追随者,眼见得立宪即将变成现实,只有像孙中山这样一批人依然继续坚持反对清政府。只有从这个层面去理解,才能弄明白同盟会内部此时所发生的冲突和外部困境。

同盟会的内部矛盾有章太炎孤傲的原因,有其不了解真相的原因,也有另一原因,就是孙中山周围一些人不太尊重章太炎所造成的。《民报》被查封,章太炎动议也经黄兴等人同意将《民报》转移至美国或其他地方出版,只是因为经费问题一直没有实现,而在这个最吃紧的时刻,竟突然有新的《民报》出版,而且是汪精卫和胡汉民主编和秘密印刷的。

如果仅仅从扩大革命党人宣传来说,《民报》能够在被查封后继续出版是一件好事,问题是汪精卫、胡汉民等人在重新出版《民报》时完全无视章太炎的存在,章太炎作为《民报》的法定编辑人兼发行人毫不知情,所以章太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禁勃然大怒,立即向外界澄清这是一份假《民报》、伪《民报》,并在报纸上发表《伪(民报〉检举状》,将同盟会的内部矛盾完全向各界**。

章太炎在这篇义愤填膺的检举状中说,当孙文流亡日本时,愿意和他交往并将他向更多人介绍推荐的,也就是我章炳麟和秦力山。从此以后,孙文与学界渐通声气,名声日大,并将之推为同盟会总理。及《民报》创办,由于我章炳麟还在监狱,同仁推孙文署编辑人。及我章炳麟出狱东渡,主编《民报》,此后三年从未有一言专为孙文。惟汪精卫、胡汉民之徒,眼孔如豆,甘为孙文心腹,词锋说及,多涉标榜,竭力推举孙文为革命党人惟一领袖。章太炎指出,孙文恃《民报》鼓吹之文,藉同志拥戴之号,乘时自利,聚敛万端,接受日本政府和商人的贿赂,仓皇南渡。

一百多年之后,重新审察章太炎的这些指责,其中有许多道听途说不实之词,甚至存有相当浓厚的偏见。但他所描绘的自身经历和《民报》处境应该大体不差,值得注意。章太炎说,东京本为瘠苦之区,上万留学生在这里仅仅能够解决自己的衣食,很难有余力帮助《民报》。特别是在国内政治发生变化后,《民报》不能输入内地,销量减半,印刷费、伙食费都成了问题。特别是当我章炳麟接手社长时,我个人正卧病几十天,人社则公私涂炭,粮草已绝,人迹不存。猥以绵力薄才,维持残局。朝写文章,暮筹经费,还要酬对外宾,应付警察,心力告瘁,寝食都忘。屡以函致信南洋,请求孙文提供帮助,或派员前来视察处理,无奈孙文及其党徒或无复信,或言他们自己也没有办法,快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了。有时也以虚语羁縻,表示当挟五六千金来日本相助,至期则又饰以他语。先后说寄,也不过三百银元而已。

很显然,章太炎的所有不满,都是基于《民报》的经费困难。只是他当时绝对不明白的是,先前风风火火的革命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都陷人了困境呢?《民报》在东京筹资困难,你孙文以同盟会的名义在全世界筹款,过去总说那么容易,现在怎么不帮助《民报》呢?章太炎不知道,革命陷入了低谷。

章太炎的攻击无疑加大了同盟会的内部分裂,孙中山不得不为自己为革命党人辩护,黄兴也在使用各种方法让章太炎住嘴。而且,由于革命处于低潮,前途无望,一些党人随着清政府君主立宪运动的开展,渐渐开始又对清政府抱有希望,所以,此时也就有孙黄派的人物说章太炎也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向清廷靠拢,接受清廷资助,晚节不保,所以才有了那些丧心病狂之举。

孙黄派的这些说法,在过去很难理解,以为这就是革命党内部的派系之争,是孙黄派对章太炎和他所代表的光复会等派系的排斥。这种辩护当然是对章太炎等人的爱护,但并没有说到点子上。换言之,这种辩护没有回答章太炎、刘师培等究竟与清政府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实事求是地说,当清廷踏上预备立宪政治变革道路时,对于流亡海外的改良主义、革命党人并没有,一直视为敌对力量,而是采取柔性政策,尽量将这些先前的异己力量拉回来,所以那些改良主义除了康有为、梁启超等少数几个因1898年政治大逆转中的许多责任还没有办法赦免外,相当一批改良主义者其实都加入了清政府主导的君主立宪政治运动。

至于革命党人,也有许多人接受了清政府的招安。因为过去10年革命过程中,他们参加革命,最主要的不是像孙中山那样坚定地认为清廷不足以立宪、无法带领中国走上现代化道路,而是清廷的迟迟不觉悟使他们失望,所以在那个时代参加了革命,成为革命党人。现在清廷觉悟了,进行政治变革了,那么,还有什么必要一定坚持与其对抗,继续成为反对派呢?于是,随着清廷柔性招抚,革命党人中革命意志并非坚定如孙、黄的刘师培等人,都或多或少与清廷中具有变革思想的政治人物诸如端方建立了联系,或许也确实接受了端方的一些资助。由于章太炎与刘师培有着非常特殊的关系,章太炎与端方建立了间接的关系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一定要说刘师培、章太炎等接受端方委派,在革命党人内部从事间谋活动、充当满洲鹰犬、出卖革命、成为革命党的叛徒,则可能言过其实、捕风捉影。

当革命处于低潮时,或当清政府主导的预备立宪顺利进行时,章太炎的思想在变化应该是事实。他在这之前是有强烈的排满情绪,根据刘师培写给端方的一封信透露,章太炎在主编《民报》时曾经考虑改变办刊宗旨,以消弭先前太过强烈的种族革命,所以章太炎在《民报》发表的文章,或言佛理,或考古制,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篇言及排满革命。及至与孙中山发生矛盾,章太炎对革命、对排满、对党人似乎真的很厌倦了,所以有前往印度出家为僧、兼求中土未译之经的规划。只是碍于经费困难,这个规划没有办法实行,日本政府在《民报》查封后,曾通过相关渠道表示可以资助,但章太炎正在与日本人抗争,当然不会接受。刘师培询问端方,能否赦其既往之衍,开以自新之路,为章太炎提供一些经费,按月支给,则国学得一保存之人,而革命党中亦失一续学工文之士。

如果我们不带偏见,而又能充分体会当时革命党人的分裂情形及经济困难的状况,应该承认刘师培的说法是真的,章太炎的想法也是真的,并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