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刊登的《梁漱溟婚姻中的两个小问题》(2008年9月17日第12版)虽然在资料的使用上显得不太“专业”,但文中所反映的“两个小问题”也确实是个问题。这个问题的主要原因是梁漱溟不似其他现代作家诸如胡适,有人专门进行“花边新闻式”的研究,梁漱溟主要是个思想型的人物,专业研究者的兴致也主要在思想的层面,所以这些并不足以影响思想家思想进程的“小问题”基本上不会引起专业研究者的重视。不过问题既已提出,就应该有个明白解答。

其实,梁漱溟的两次婚姻情况都很清楚,所有的资料都在梁漱溟个人的文献中,这些文献主要有《悼亡室黄靖贤夫人》《记念先妻黄靖贤》、梁漱溟的日记、回忆录以及其他一些零散的文章中,诸如《伍庸伯先生传略》等。只是在这些文献中,或明说,或隐含,关键就看读者的知识背景与辨别力了。

年轻的梁漱溟一心向佛,无意于婚姻和家庭。直至其加入北大,开始在知识分子圈中活动,不免有了争强好胜的世俗心,出家为僧的想法越来越淡。于是其友人伍观淇就将自己的妻妹介绍给了梁漱溟。这就是梁漱溟的第一位太太黄靖贤,他们结婚的时间是1921年11月13日,农历十月十四日。

黄靖贤原名黄婧姥,新婚时经梁漱溟提议改用黄靖贤,大概是因为原名中的两个字不太好认,所以取了相近的音。黄靖贤生于1894年,小梁漱溟一岁,旗人出身。黄靖贤给梁漱溟的最初印象是:衣履装饰极不合时样,气度像个男子,同她的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虽然年龄小两岁,而面貌、体态、神情比姐姐反见老大。凡女子可以引动男子之点,在她可说全没有。暮年梁漱溟能记得黄靖贤的只是“刚爽”二字。

据闻黄靖贤年少之时,身体健壮,气概一如男儿,绝无女儿羞态,有“小山东”之称。黄靖贤后来也自述其平素夜晚就睡,或侧身向左而卧,或侧身向右而卧,其姿势直至次日晨起一无改动,从未有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是殆其胸襟坦**,无系着,无扰动之证。

梁漱溟与黄靖贤的婚姻生活说不上甜蜜,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他们共同生活十四年,生了两个儿子。根据梁漱溟自己的说法,婚后若干年关系一般,只是在最后两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1930年冬、1931年春,黄靖贤两度小产后,身体已相当亏弱,曾表示不愿再生产,梁漱溟亦表示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怀孕。不料1933年身体渐好,未免大意。而梁漱溟亦曾戏言:“我们有两个男孩,本已满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儿,到我年老时侍候我。”于是黄靖贤再度怀孕,不幸“前置胎盘”,卒以不救,1935年8月20日病逝于邹平周村进德医院,年仅四十二岁。

怀着深深愧疚,梁漱溟在黄靖贤去世后发誓此后决不续娶。为了表达自己的哀思,梁漱溟还破天荒地写了一首别致的“悼亡诗”:

我和她结婚十多年,

我不认识她,

她也不认识我。

正因为我不认识她,

她不认识我,

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

多一些时间工作。

现在她死了,

死了也好;

处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

她死了使我可以更多一些时间思索,

更多一些时间工作。

梁漱溟信守诺言一个人过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在这十年间,梁漱溟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充分利用亡妻留给他的机会和时间,忙于思考,忙于国事。十年过去,两个孩子渐渐长大:长子1925年出生,此时十八岁;次子1928年出生,此时亦十五岁;而梁漱溟本人亦年过半百,需要有人照顾。1943年夏,当有人为他介绍在桂林当教师的陈淑芬时,梁漱溟就没有再拒绝。

陈淑芬本名陈树菜,后别写为陈淑芬,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直没有婚配,四十七岁,比梁漱溟稍年轻。梁漱溟生于1893年,此时为五十一周岁,五十二虚岁;由于他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差不多一百岁,所以这一段婚姻常被人称为“百年和好”。陈淑芬的生年一直没有查找到,然而凭习惯估计这个四十七岁应该是周岁,那么她的生年就应该是1897年(以1944年结婚时计算),比梁漱溟小四岁。

陈淑芬人长得较漂亮,也会打扮,所以虽然年近半百,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十余岁。梁漱溟是桂林城的名人,两人相恋的消息传开,新闻记者天天跟踪采访,也就制造了一些八卦消息。

1944年1月23日下午,梁漱溟、陈淑芬的婚礼在桂林市区一家旅馆的宴会厅举行。桂林文化、学术界一百多人前来庆贺。婚礼由梁漱溟的老友李济深将军主持,他先向来宾宣布了婚礼的程序,接着由原广西大学校长、著名作家白鹏飞致词。白鹏飞的讲话声音洪亮又不乏幽默。他说:

梁先生原籍桂林,抗战开始后方归故里。但他在桂林并无家室,既无家室,何言回家?那么最好就是着手建立家庭。敞开的心扉自然容易被人占据。陈淑芬女士出阁甚晚,因为她一直要嫁给一位哲学家。于是梁漱溟因抗战而返回故里,陈淑芬女士就乘虚而入了。

白鹏飞的话引起满堂喝彩,然后由诗人柳亚子和戏剧家田汉先生宣读“贺婚诗”。田汉不愧为艺术大师,“贺婚诗”被他念得甚为动人,屡屡引起雷鸣般的掌声。梁漱溟接着说:“婚姻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要请教有着丰富生活经验、年高望重的龙积之先生。”

龙泽厚字积之,广西临桂人,生于1860年,至此八十四岁,他是康有为的弟子,万木草堂学长,追随康有为多年,后参加唐才常自立军起义,又参与《苏报》工作,与章太炎、马君武过往甚密,《苏报》案起,与章太炎、邹容一起被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逮捕。他今天参加梁漱溟的婚礼,自然很高兴,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就婚姻的意义引经据典作了一番高论。

在来宾们要求下,一向不苟言笑的梁漱溟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与陈淑芬的恋爱经过:

现在,我听说谈恋爱要花很多钱,下馆子,看电影,看戏等。但我却没有花过一分钱。我是羞于谈及此事,但的确连出去散步也没有过。我也曾给她写过信,约她在天气好时一起去山村河边散步。但那天却恰逢阴天小雨。她是否会应约前来呢?我犹豫了一会儿,拿把伞就出门了。如我所料,在半路上遇见了她。因为还在下雨,我们仍然无法去散步。于是我们终于只是在路边的小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梁漱溟说这样的话,在他的一生中,怕是绝无仅有的了。由此可以想见这次恋情对他的影响。讲完了恋爱故事,梁漱溟童心大发,应客人要求,情不自禁唱起了京剧《落马湖》中黄天霸的一段西皮快板唱腔:

多蒙老丈指明路,

连夜即奔落马湖。

拜上君兆好言诉,

披星戴月赶前途。

歌毕,梁漱溟用京剧念白说了声“我去也”,便挽着新娘兴冲冲地走了。梁漱溟与陈淑芬的婚礼虽然举行得十分热闹,但婚后似乎并不怎么幸福。梁漱溟是个社会责任感很强、做事颇为认真的人。他太钟情于事业,一旦投身事业和工作,很少顾及家庭,必然冷落陈淑芬,家中事情都落在陈淑芬身上,陈淑芬对此不能没有想法。陈淑芬老姑娘出身,脾气大,遇事爱发火。她有时在公众场合不大讲礼仪,这令梁漱溟很是尴尬。有一次,梁漱溟和他性格古怪的德国朋友卫西琴交谈时谈到女人,梁漱溟说女人不是创造者,是创造创造者,他认为年轻的女人其身体和责任就是生育。谁知这话惹恼了陈淑芬,当场让梁漱溟下不了台。

对于陈淑芬的性格缺点,梁漱溟似乎不是很满意,但他依然感激陈淑芬在生命的旅途中陪伴他从中年进入耄耋之年,特别是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她为梁漱溟做出很大牺牲,受尽屈辱与痛苦。因此当陈淑芬1979年9月去世时,年已87岁的梁漱溟为她诵经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