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灯◎

第二日王唯一起了个大早。

又是炸红薯片又是装桃子, 满满当当弄了一堆东西搁在殷长衍膝盖上。

兴冲冲去扶他的轮椅,“走吧。”

殷长衍稍微侧头就能瞥见她泛着红的左手掌心。一晚上又是洗又是擦,害羞得不行。但她似乎不知道晚上睡着的时候, 蹭得疼了,下意识嘟起唇去吹。

轮椅是用粗硬的藤条所编,她的皮肤嫩得就像桃子,经不起。

“我自己能行。”殷长衍抬手挡开她, 推着轮椅走。

王唯一伸开左手对着太阳, 光从指缝里漏出来。她嫌弃很正常, 但他也摆出这幅模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明明是他用的耶。

他今晚似乎也动不了。

继续用这只手, 膈应不死他。

王唯一差点儿笑出声。

“怎么还不走?”

“就来了。”王唯一快步跟上,咬紧下唇才不让自己笑出声儿。

殷长衍垂下眸子, 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与李卿之见面就那么令她欢心么。

后悔了。

豆腐脑不好碰,但能把嫩桃子怼成汁水横流的烂桃。

松柏林。

李卿之面色冷凝坐在长案前, 指间执着朱红毛笔, 律典半天没翻过去一页。

他到悬木阁找过褚行, 询问关于五神镇恶祭坛的事情。有点儿棘手啊。

“李师兄!!我来看你啦。”

王唯一嗓门儿大, 人还没到, 声音先传过来。

李卿之下意识皱了眉头,麻烦又来了。

王唯一抱着一纸袋红薯片蹦蹦跳跳跑向李卿之,“李师兄早上还没吃吧, 我带了红薯片, 又香又甜, 入口齿颊留香。”

“客气了, 我不吃。”上次不好意思拒绝, 一整天肚子都在咕噜噜得响, 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能收。

师尊矜持得很。即便再想要, 也不说。几十年后剑堂纷纷脱单,只他孤身一个人,这个性格占很大因素。

好在她是个贴心的弟子,一眼就看穿师尊的言不由衷。

红薯片,走你!

李卿之目瞪口呆地望着嘴里塞着的红薯片。

放肆。

不,简直猖狂。

额头青筋突突地蹦,李卿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下胸口怒火。王唯一得感谢他的良好教养,否则今天场面会很难看。

艰难地咀嚼掉红薯片,慢慢咽下去。

呃,一大早就这么油腻腻,伤口不会出问题吧。

偏生她还一脸得意。看这模样,怎么的,还想朝他邀功?

“李师兄。”殷长衍轻声叫道。

王唯一生塞红薯片这一手即便是剑堂堂主褚行看了,都得倒抽一口凉气,说一句得寸进尺。

殷长衍推着轮椅插进两人中间,截断王唯一的视线。

与李卿之交谈过,就会知道这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他底线分明,谁踩之前都得先掂量几分。但是,他却对王唯一不断忍耐,底线也一降再降。

“镇阴蜡灼烫伤好些了吗?”

“嗯,多谢李师兄的一里封冰。”

“从五神镇恶祭台出来,有些不太平吧。”

“什么都逃不过李师兄的眼睛。”

王唯一乐呵呵插嘴,“李师兄最棒,李师兄无所不能,我就知道李师兄肯定有办法。”

李卿之:......有什么能堵住她的嘴。

堵住自己的耳朵也不是不行。

“五神镇恶祭台镇压了一盏灯,叫表里灯。灯燃起火焰的时候,人会做出与自己心意完全相反的事情。丈夫用裤腰带勒死身怀六甲的爱妻,母亲掐死怀胎十月的稚儿,少女推自己的闺中密友入井......”李卿之顿了一下,探究的目光望向殷长衍,“殷长衍,你会是哪一种?”

那盏灯啊。原来他扔糖葫芦、撕扯蝴蝶的原因在这儿。

“有法可解吗?”

李卿之点了点头,“你死了,就能解。”

看来没有办法可解。

诶呀,那种鬼使神差的感觉又来了。

殷长衍说,“听闻李师兄十二年前曾去了一趟五神镇恶祭坛,有见到表里灯吗?”

李卿之冲了一杯浓茶,漱一漱满是甜腻的口。垂下眼皮子,“没有。”

“现在你也许就看见了。”

殷长衍头顶上虚虚地悬着一个指头大小的烛火。风一吹,火苗跳两下。

王唯一看殷长衍宛如在看一根人形蜡烛,他会不会滴蜡?会不会融化?

“要喝茶吗?”李卿之第一次见,新奇得很。

“嗯,要的。”殷长衍接过茶碗,打开盖子吹去浮沫,薄唇凑近。

手腕一翻转,茶碗泼了李卿之一脸。

殷长衍语带歉意,“对不住,李师兄,这非我本意。”

李卿之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渣子,面上有笑、笑意不达眼底,“你该庆幸你头上有烛火。”

王唯一心肝儿颤了一下,找不到布巾,索性揪着袖子抬手去擦,“李师兄,没事吧。你也是的,明知道他手脚不听使唤,还给他送茶。这不是往他手上递刀子么。”

李卿之厌恶他人近身,但只要一看到殷长衍脸色越来越沉、给其心头添堵,他不介意委屈自己一下。

扯了扯脖子,笑道,“唯一,一根茶烟杆子似乎掉进衣领里了,你帮我拿一下。”

王唯一不敢,王唯一怂。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师尊动手动脚。

把殷长衍往李卿之跟前一推。

诶呀,今天太阳真好。

殷长衍慢条斯理道,“你叫她什么?”

“唯一。”

殷长衍摘下李卿之衣襟上的茶叶梗,动作轻柔地不像话。

“你脑袋顶上那东西大概什么时候亮起来?”李卿之问。

“辰时,酉时。”

辰时,第一缕阳光穿破黑夜。

酉时,最后一线阳光完沉溺于黑暗之中。

日夜交接之时,表里灯幽幽而燃,颠倒宿主的光明与阴暗。

“多谢李师兄解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殷长衍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我们回家。”

“哦哦哦好。”王唯一欢欢乐乐离开,“李师兄,我过几日就来看你。”

李卿之朝王唯一颔首,敛下眸子。倒也不必,也许他很快会改主意,对付殷长衍这个棘手的异数。

回家路上。

街道两侧有卖粽子的。

王唯一闻着香气儿口水泛滥,馋了,掏钱买粽子。

“殷长衍,你要什么口味?”

不太想吃。到家有一段距离,回家后再吃会发凉发硬。边走边吃又沾满手。

王唯一提高声音,“殷长衍!”

“......白米的。”

淡淡的,与米饭有什么区别。“老板,一个蜜枣的,一个白米的。”

王唯一迫不及待剥开蜜枣粽,叫老板按出一个坑,“糖倒里面。”

边走边吃粽子。

粽子很黏,沾得满手都是。吃到一半的时候,糖汁肆意流淌,顺着指缝往下。

王唯一赶紧吃完,细细地舔了舔指缝。

是昨夜沉下水的那只手。

殷长衍干脏活儿出身,不会盯着人家看太久,瞧一下就低头、垂眉敛目。

他似乎忘了这一点,直勾勾地看着王唯一舔糖汁。

“瞧我做什么?又不是没给你买。”

“......哦。”

中午吃了甜的,口里就想搞一点儿咸的。

王唯一买了一份梅干菜并一些五花肉,三根小黄瓜。这样荤素都齐全了。

梅菜扣肉这东西不好熟,要蒸一个半时辰。王唯一歇了一会儿就钻进厨房,鼓捣她的梅菜扣肉。

过了一会儿,屋子上方飘着梅菜扣肉的香味儿。

殷长衍坐着轮椅上逛园子,袖子挽到肘部。上回种得油菜花发芽了,得清一清杂草。

吴锁扛着锄头路过,垂涎地嗅了一口,咽了咽口水。挪不动道了。

殷长衍:“吴师兄,忙完了?”

“没挖到东西,明天还得去。”吴锁叹了口气,“宗门又加派了一批弟子做农夫。要是还找不到,剑堂少不得被牵连。一个表里灯,竟值得宗门这般兴师动众。”

“这样啊。”

“唯一蒸什么呢?叫她给我留一份儿,过会儿我来拿。”

“我会转达。”

吴锁没见过殷长衍这么乖的男子。他没直接应,不碰半分王唯一的选择权,他说“我、会、转、达”。

新弟子意外地好,吴锁把那四个字又含了一遍。

殷长衍想的是另一件事儿。表里灯的事儿传遍宗门上下,很快会查到他头上。李卿之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呦,殷长衍。”一个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抬头都知道是李卿之。

李卿之蹲在轮椅上、低头俯视他,他一点儿都没察觉到。总有一天他也会有李卿之这样的修为。

“李师兄,下来。鞋底的泥落进藤条里可一点儿都不好擦。”自然而然的语气像在聊‘今天中午吃什么’。

“哦哦哦,抱歉。”李卿之跳下来,揪着衣袖蹭了两下灰。在殷长衍脑门上一张状纸,上头罗列了数条罪名,条条红线重罪。

吴锁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两步。状纸就是催命符,明炎宗谁不知道这是李卿之要办事儿的前奏。殷长衍要活到头了,他怎么得罪了这一尊煞神?!

殷长衍揭下状纸,看都没看一眼(上头的字一个都不认识)叠起来,还给李卿之。

“师兄,你听我解释。我没想闯五神镇祭坛,表里灯寄生也不是我愿意的,红花神窟被毁更不是我的过错。”殷长衍补了一句,“陈枫和红花君子都可以作证。”

李卿之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状纸之下还能解释。临危之下越发冷静,他不差。

“你坏了规矩。这是剑堂的一场自查自纠,将你交出,宗门便不会有机会处理剑堂、找堂主麻烦。”

李卿之掌心虚拢,长剑‘不成活’横握在手。以脚底为中心绽出数圈剑风罡气打向殷长衍。

殷长衍唤来绛辰,一剑斩开,与李卿之兵刃交接。

剑风罡气裹着两人,两人身形快得只剩下轮廓。

“李师兄,我没错。”

“对错与否是宗门该做的判断,我的任务是压你回宗门。”

“李师兄,住手。我不再只躲不攻。”

“你身上有表里灯,若起了坏心思、酿成大祸,非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李师兄,我警告过你。现在,得罪了。”

李卿之明显感觉到殷长衍的攻势变了。殷长衍学剑不久,招式都是最基础的。可他的剑并非简单叠加,透着股戾气,剑剑逼命,并且,不留余地。

等等,殷长衍这起手姿势......殷长衍在学习他的招式!

妈的,逼命时刻,殷长衍竟敢现学现用。最离谱的是,殷长衍所见即所得。

殷长衍也很惊讶,“李师兄,都是同样的招式,为什么你有别人没有的诡变?我要学,请你教我。”

“我要学~请你教我~~你说我就要听么。”李卿之阴阳怪气儿,“我要压你回宗门,也没见你乖乖跟着。”

“这样你会教?那太简单了。”殷长衍召回绛辰,双手展开抬起,以示束手就擒。

李卿之愣住了。

王唯一在厨房听到动静,跑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手,“李师兄,你怎么在我家门口。吴师兄,你在抖什么。我蒸了梅菜扣肉,要不要一起吃,特别香?”

李卿之下意识不想叫她看出端倪,将‘不成活’放在身后,“有些事儿找殷长衍谈,没注意到过了时辰。”

殷长衍正给王唯一解围裙,顿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天色,太阳即将沉浸于黑暗,表里灯快燃起来了。

可不能伤到她。

“你们进屋。今天人多,我去临江抓一条鱼加菜。”殷长衍转身就走。

王唯一:......

你不是不吃鱼么,你也不喜欢下水。你还嫌弃江边捕鱼会弄湿衣服,不好替换。更不乐意闻鱼的海腥味儿。

你哪根筋搭错了去临江捞鱼?!

李卿之跟上,“你们先吃,我陪他一道去。”

殷长衍跑到临江中心。算好来回距离,就算从这里立即跑回家,到家的时候表里灯也该灭了。

在水面上确认头顶没有烛火后,起身上岸。

不爱吃鱼,多捞几只虾好了。

李卿之原以为殷长衍借故逃走,看了一会儿大致猜到他在想什么。

单掌聚灵打向殷长衍所在的地方。

殷长衍闪避得快,遭殃的只有数条翻了肚皮、被震晕的鱼。

李卿之冷哼一声,弯下腰攥着鱼的尾巴提起来,“虾不合胃口,我就爱吃鱼。鲈鱼尤其鲜美。”

‘不成活’入鞘。

律典有一条,‘疑罪从无’。以没发生之事来惩治殷长衍,确实不合理法。

殷长衍:......你在炫耀什么。

殷长衍跟上,与他并排行走,“王唯一不会做鱼,我也不会。你要吃,可以,生啃吧。”

“无所谓,我会。李卿之修炼与做鱼并行,唯一吃一口就会在我身后当小尾巴,追着要第二口。”

殷长衍一把夺了鱼尾巴,尽数抛向江里。

“放生,为你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