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小竹子◎

谢留回房后, 在积尘已久的阁楼中取出一个木质盒子。

这个盒子连通明炎宗李卿之。

当年病村后山,谢留从李卿之手上救出戚言枫。谢留和李卿之打了一天一夜,两人惺惺相惜、互相欣赏。

临别时, 李卿之赠给谢留一个木盒,依依不舍地说,‘哪一天得空,可以寻我聊一聊天。’

谢留抿了抿唇。李卿之又不是姑娘家, 有什么好聊的。

但是盒子留了下来, 没扔。

谢留打开盒子上的封条, 一条柱状蓝光射出去。

几段“刺啦”后, 李卿之的声音陌生又熟悉,“阿留, 十八年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抛到脑后。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你竟然会来寻我。”

“说了多少次, 叫我谢留。”谢留脸上带着笑意。这么多年过去, 李卿之一如既往的自来熟, “明炎宗有个叫王唯一的弟子, 自称是你徒儿。”

“唯一?她又惹什么祸了?”

“小孩子打打闹闹,不碍事。”谢留不着痕迹说道,“我想知道她的生身之父、造骨之母是何人。”

李卿之“豁”了一下。唯一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师尊出面都不行, 人家点名要找父母谈。

“父亲我不晓得, 她母亲叫邹静云, 是个农妇, 十八年前就死了。”李卿之说, “有什么事情, 你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听到“邹静云”三个字,谢留瞳孔骤缩、面带震惊。

邹静云是玉少一的娘子。

谢留放轻了声音,语气中透着一股怀念,“能说一说,你遇见邹静云那一天的事情么。”

李卿之不知道谢留为何这般神态,但他很清楚接下来要说的话对谢留而言很重要。

点了点头,“好。”

李卿之出宗研学,路过一个镇子。见周围都是明炎宗弟子的痕迹,心生好奇,便进了镇子,找一家茶馆坐下打听消息。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过来,面容温婉沉静,唇有一些苍白,脚上有明炎宗追踪印记。‘看修士穿着,是出身明炎宗。听人说明炎宗仙人宅心仁厚,最是良善。我身患重病,无力抚养女儿,请仙人代我抚养女儿。’

‘呵哦,是吗?’李卿之冷眉冷眼,邹静云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伸手扣住邹静云手腕,‘夫人只是有几分体弱,健康得很。夫人为什么要撒谎,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硬塞给我?或者说,硬塞给明炎宗?’

邹静云听到自己手骨轻微的碎裂声,冷汗顿时覆满小脸,‘仙人应该听到风声,明炎宗弟子今日围剿邪修玉少一。我被玉少一女干污,生下这个孩子。我一直想杀了她,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怎么忍心下手。’

试探着将女儿放到李卿之怀里。很好,他脸上只有审视,没有半分拒绝的意思。

‘我原本想带她离开,引她向善。可是,我发现她大哭时五官透着一阵淡淡的紫光,那是邪功的证明。’邹静云泫然欲泣,‘她继承了玉少一的邪功。’

李卿之半信半疑。

掐了一把襁褓中女儿的脸,女儿哇哇大哭。体内果然渗透出淡紫色的光。

同时,一股强劲的灵力从她体内传出,震开他手指。

李卿之惊讶地看着指缝间几缕血丝蜿蜒而下。

‘我也是明炎宗弟子,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女儿交到宗门讨功。’

你不会。

因为你是李卿之。

玉少一曾说,李卿之是明炎宗里少有的心怀渡世大愿的修士。

‘我相信仙人您。’

李卿之不爱管闲事,但她的‘相信’令他心中一动。

李卿之看到女儿肩膀上有一个竹笋形状的胎记。他运用灵力,将邪功尽数引导到胎记上,然后拔除出来。

只要邪功拔除,她就能和女儿退隐山林,一起生活。

原本想将邪功装进瓷瓶里,可是邪攻意料之外的强大且不受控。撞伤李卿之,脱手而出,向着天边飞去。

李卿之气息大乱。等他调理好身子,已经找不到邹静云身影。女儿躺在一旁哇哇大哭。

哭什么哭,吵死人了。

累赘,麻烦。

李卿之没兴趣养孩子。抱起她寻了出去。

大街上所有人都往广场中心跑,说是抓到了玉少一的家人。烧一烧,用家人逼出玉少一。

李卿之赶到广场,晚了一步。邹静云被铜针钉死在架子上,全身大火熊熊燃烧。

隔着厚重的黑烟,她看到人群中轻拧眉头、单手抱着襁褓的李卿之。她用尽最后一口气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

她眼睛里倒映着火苗,他也在里头。

李卿之突然就感觉被火苗烫了一下心口。

女儿似有感应,哭声越发响亮。

李卿之顿了一下,单手拍着女儿笨拙地哄着。

广场上混了很多明炎宗弟子,左右张望。

人群散去的时候,李卿之跟着人流离开。

低下头,淡声道,‘你娘是一个聪明又痴情的女子。她深爱你父亲,她知道明炎宗来势汹汹,只有把女儿藏到明炎宗手中才安全。’

‘她没来得及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是玉少一的女儿,王唯一为玉,我先叫你王唯一。你的名字,只有你生父有资格来定。’

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过绝对,玉少一也许半途死了呢。‘或者,等你十八岁,你自己改。’

在他身后,邹静云周身火光散尽,执念化成一缕冷白色的烟从干枯躯干中溢出,散向天际。

没有人知道,那一道邪功误入一名有孕女子腹内。

女子正抬步上医馆,忽觉肚子一热,“讶”地一声叫了出来。

铁匠一脸紧张,连忙拖来一张板凳让她坐下,‘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扯着嗓子道,‘大夫,来看一看我娘子!’

大夫把过脉,惊讶不已,‘你给娘子吃什么灵丹妙药了?按理说,你家娘子有冲虚之证,这一胎难以保住。可我刚才把脉,发觉她体内有一阵强劲的力道滋养胎儿。简直是怪哉。’

铁匠悬着的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咧开嘴笑,‘真的吗?谢谢你,大夫。’

‘这是你妻儿的福报,好好珍惜。’

过了五日,铁匠娘子发作,一名女婴呱呱坠地。

铁匠看到女婴肩膀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竹笋印记,咧嘴一笑,‘竹青,你的名字是竹青。竹子最是坚韧,你一定会像竹子一样健康长大。’

谢留听完,心中浪潮起伏。

王唯一为玉,玉少一为王。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一直视而不见。

王唯一才是小竹子,是玉少一的女儿。

谢留语气中有三分责怪,“李卿之,你一直知道,王唯一是玉少一的女儿。”

李卿之心中一惊,这件事应该只有自己知道而已,谢留从哪儿听到的风声。“嗯哼。”

“为什么不告诉她?”

“有什么好说的。”李卿之说,“知晓自己身上流着那样一种血脉,对她而言有什么好处。”

李卿之抱养王唯一后,曾去翻阅过玉少一的相关讯息。发现玉少一曾经是明炎宗有史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弟子,是最初的‘近神人’。后来不知何故故叛逃出宗,宗门抹去玉少一在宗十年期间的所有存在痕迹,让他所沾染的事件皆成一片空白。

他意识到,邹静云正是清楚明炎宗的态度,知道玉少一的女儿落到明炎宗手里会有怎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后果,才会选择用自己的死绝了玉少一女儿的讯息。

谢留不同意这句话,“父女血脉亲情,你有什么权利剥夺。”

“我养她十八年,有权利替她选一个平安、快乐的生活。”李卿之说,“阿留,与其关注唯一,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在你联系我的时候,明炎宗就已经锁定你的位置。这个时候,他们正在赶往碑林镇。”

“你不拦一下?我们的交情也未免太脆弱了吧。”

“我好歹也是明炎宗弟子,向你通风报信儿已经是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李卿之懒洋洋道。

“我真不明白,褚行死在明炎宗手上,你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留在明炎宗。”谢留说,“你该不会是怂到不敢报仇吧。”

“你骂我。堂主死前有遗言,无论发什么事儿,都不允许我对明炎宗出手。”这世上唯一能困住李卿之的就是褚行。李卿之笑道,“明炎宗把你身体搞成这幅德行,你不也没对明炎宗出手。你才怂。”

玉少一被逐之时,曾跪在山门口叩谢师恩,立誓二十年之内不冒犯师门。

谢留算得上师承玉少一,于是也遵从这个誓言。

今年是第十八年,还有两年,快了。

“不急,迟早的事儿。”

谢留和玉少一聊了很久,直到天色将亮,方才依依不舍地合上盒子。

谢留点一把火,烧了盒子,为了安全起见。想来李卿之不会责怪他。

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尽快离开。

谢留出了房间,他很想看一看王唯一,看当年的小竹子长成什么模样了。是像爹多一点儿还是像娘多一些。

到她院子里时,脚步顿了一下。

这个时间,会不会有点儿太早了。她还没醒吧。

要不他先去弄个早饭?

王唯一洗漱完,伸着懒腰出门,口中不断地打哈欠。

谁天还没亮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吵死人了。

豁,留老?!

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汤盅。

王唯一整个人都精神抖擞了,她还是有点儿怕留老的,“留老,你怎么在这里?”

她怕他。

这个认知令谢留不太开心。小时候她一见到他就咧开嘴,露出一张粉色的牙床。

“呃,弄了点儿早饭。要不要试一试?”谢留有点儿紧张,重新摆放了一次勺子。

留老是不是弄错院子了?竹青不住在这里。

王唯一很热心给他指路,“留老,竹青住右边的院子里。你沿着这条走廊,右拐就到。”

她好心指路他脸怎么耷拉地更严重了。

懂了,一定是嫌她没长眼色,不在前头带路。

王唯一很狗腿子,“留老,你跟我来,我这就为留老领路。留老,我年轻,有劲儿。我来端。”

谢留取下汤盅塞给王唯一,“不用你端,你喝。”

懂了,叫她试味道。

“留老,你等一下,我去拿个茶碗。”王唯一跑回房间里,去了一个茶碗,小心翼翼地将汤盅里的东西倒了一些出来。

没敢多倒,就浅浅一层。

奶白色,怪好看的。

抿一口。

嗯?这不就是羊奶吗?

“挺香的,但是竹青应该喝不了这个。她身体虚,不常吃燥热的食物。”

谢留说:“谁说要给竹青,我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