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1]

诺莎第一眼见到杰夫的时候就知道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还是秉持着无可指摘的仪态回应了对方热切过溢的拥抱。她知道,这是一个百分优等生应当做出的反馈。

杰夫拉开闸门,将她引入花园。花园左侧有一个喷水池,里面并没有水。水池边爬满光秃秃的灌木条,像一团团石化的小蛇。

“大马士革玫瑰,”杰夫指了指那堆小蛇,“夏天来的时候就会开出粉红色的花。”

花园右侧铺满草坪,此时也已干枯发黄。草坪中央矗立着一棵树,主干低矮,树冠壮阔,是棵苹果树。

“就是那棵,”杰夫抿了抿嘴角,“剑桥圣三一迁来的苹果树。”

诺莎知道那棵传说中的苹果树。据说不是原生树,而是从伍尔斯索普迁来的插条。况且,那个故事极有可能是伏尔泰杜撰[1] 斯宾诺莎《伦理学》。

的,毕竟牛顿所有的手稿都没有提到自己被苹果砸过。不过,她还是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维持了这个老年庄园主的自豪。

杰夫推开厚重的双开木门,欠身立在一旁。

“谢谢。”诺莎跨过大门,“我可以叫你杰夫吗?”

“当然。”

门廊里充斥着一股陈旧地毯混杂花果香氛的气味。地上铺着红底棕纹的土耳其地毯,毯子中央摆着一张圆形浮雕木桌,上面立着一口骨瓷花瓶,瓶中吐出几支雪白的玫瑰。

“今天早上才送来的。”杰夫说。

诺莎颔首致意,掠过那张木桌,走到门廊末端。左侧是起居室,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地毯,与门廊处的风格统一。地毯上围着半圈深棕色的皮质沙发,沙发前蹲着一张长方形的原木茶几,上面空无一物。背墙上挂着一幅伦勃朗的《夜巡》,临摹得十分精巧。对墙上嵌着一个壁炉,里面噼噼啪啪地燃着柴火,炉前摆了两张小方凳。侧面是一片落地窗,没有挂窗帘,骄阳透过斑驳的玻璃,为室内罩上一层金黄的甲胄。

起居室后有一个隔间,由一扇触顶大门做看守,门上嵌着一个黄铜把手,把手末梢连着一颗狮头,大张双颌,一副此地不宜擅闯的派头。

“那是我的书房。”杰夫眨了眨眼,“私人空间。”

“哦。”诺莎折回门廊,来到右侧的饭厅。一张十人座的大长桌临窗压阵,上面铺着奶油色的亚麻桌布,搭配香槟色的绸缎桌旗。饭厅后方是厨房,洁白的橱柜将墙面围个满当,中间矗立着一张云石面的流理台,台上摆着一套木柄组合刀具。

“上楼看看。”杰夫招呼道。

楼梯设在门廊的隔断墙后,可上下通行。不过,下行的路径已被一扇带锁的铁门拦腰截住。

“地下室已经封了好多年,”杰夫说,“太潮。”

杰夫紧握着扶手,一步一顿地往上爬。他弯曲的指节和佝偻的脊背,像一棵败给旱灾的三角梅,铅华褪尽空余衰枝,比诺莎想象中的要老态得多。

楼上有一个小型起居室以及三间卧房。起居室中排排坐着两张布面的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张方形茶几,左墙上挂了个风格古朴的摆钟,右墙上缀满形状各异的相框。

“你看,那是你快两岁的时候。”杰夫指着左侧的圆形相框——上面有一个女婴,扎着围兜光着脚丫,正坐在地上捏软陶。“还有这个,”他指着右侧的方形相框——翠绿的草地上趴着一个身穿骑马装的女孩,仰着头张着嘴哇哇大哭,旁边还站着一匹被鬃毛遮住双眼的矮种马,“你第一次骑马的时候磕掉了半颗门牙。”他将手指移向中间的椭圆形相框,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深色的幕布前站着一个少女,她的双手扣在胸前,温柔且婉约,她的目光探向镜头,迷离而忧伤,仿若一头失怙丧恃的小鹿。杰夫哀叹道:

“我的诺莎,永远十三岁的诺莎。”

诺莎凝望着那张照片,不知做何回应。

那是真正的诺莎——诺莎的本体,十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这正是诺莎十三年后出现在此的原因。这些都是斯宾教授在思想课上告诉她的。

你必须知道你是谁,从何而来,将往何处,留存于世又有何意义。

诸如此类的问题,她嚼得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通透。

“简直一模一样。”杰夫回过头来注视着诺莎。

斯宾教授也这么说过。诺莎曾为此感到疑惑:从基因学的层面上来说,她和诺莎本体是一样的,但是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她们又是不一样的。哪怕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照片,只消对上一眼,她就能辨别出自己和诺莎本体,虽然无以言表这种差异性的标杆究竟是什么。或许这只是一项抽象的赋能,一种根植于DNA的辨识力。对于其他人来说,她与诺莎本体之间的区别只有一个——文刺在手臂内侧的大写字母C,这个符号揭露了承载者的副本身份。

“这么大的房子,”诺莎环顾四周,“就你一个人吗?”

“厨娘正在休假。”杰夫揉了揉鼻翼,恢复先前的沉着,“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起居室的左侧是主卧,杰夫的。右侧有两间次卧,一间是诺莎的,另一间做客房。

“接下来是你的私人时间。”杰夫拉开靠楼梯走道的那扇门,欠身让诺莎入内,款款退步合上房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温润的香气。虽然是第一次闻到,诺莎的神经元却在表明——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左墙上挂了一幅不知名的少女肖像,正面朝前,双目圆睁,仿若一只锁定猎物的母豹。肖像下摆着一张铁艺单人床,上面盖着一张菱格纹床罩,边上挨着一张胡桃木边几,边几旁是一张桌柜一体式的书桌,也是胡桃木的,配了把湖蓝色的靠背椅。对面是一个双开门衣橱,衣橱边倚着一只五斗柜,斗柜上坐着一个粉面红裙的娃娃,是俄罗斯套娃。

诺莎走向前,拿起那只娃娃,一个一个地拨开。总共九个娃娃嵌套在一起,样式大同小异,个头依次递减,最大的比手掌还大,最小的才指尖般小。但是,第七个和第八个娃娃之间的个头跨度略大,仿佛缺了一个。

“叩——叩叩叩——”

杰夫在房门前问道:“你想吃柳橙吗?”

“好。”诺莎将九个娃娃依次套好,放回五斗柜上。

厨房中。

杰夫从流理台下拉出一把高脚凳,示意诺莎入座,再从台上的组合刀具中抽出一把薄刃尖刀。

“斯宾教授负责你的教学?”杰夫将柳橙对半破开,均等地切成小块,唰唰几下便将果皮剜除。

那把刀看起来相当锋利。

“嗯。斯宾教授教我们思想、数学,有时候还会说点历史。”

“都学到什么程度了?”杰夫把干净的果肉分别盛入两个瓷盘,将其中一个递给诺莎。

“谢谢。”诺莎接过瓷盘,“思想,提到了斯多葛学派;数学,刚学会解直角三角形;历史,正在讲第一次世界大战。”

杰夫将那把薄刃尖刀洗净、擦干,放回收纳槽中。他说:“从明天开始,爸爸来负责你的教学。”

诺莎还以为教学活动会在那个狮头书房中展开,没想到却是围坐在壁炉边的小凳上,日常谈天似的,没有一丝严肃感。

不过,杰夫却成功地以家庭教育取代学校教育,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与斯宾教授相差无几,诺莎几乎被折服了。

如果壁炉里没有弹出火星的话。

在学校的时候,扫地、擦窗、收纳衣物等日常杂务都难不倒诺莎。但是,有一样她无论如何都做不来——往壁炉里添柴火。她对火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如同她的辨识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在考核中并没有与火相关的项目。

杰夫不在时,诺莎尽可能远离壁炉,到窗前看看苹果树,临墙下赏赏伦勃朗,或是溜到书房门口摸摸把手上的狮头,借此转移注意力。不过,她很快就能把过分发散的思绪收回,这是一个百分优等生应当做出的反馈。

一个四面白墙的房间中,诺莎被戴上磁感罩,面前放着一个布袋,里头的物体将布面撑得鼓胀,正缓慢而有力地蠕动。假使她对布袋里的东西产生兴趣,脑袋里的神经元便会相互碰撞,从而触动磁感罩发出警报。

“好奇心是犯罪的胞芽。”斯宾教授说。

诺莎通过了测试。

“杰夫先生不喜欢别人靠近他的书房。”

诺莎回过头,跟前站着一个老女人,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像一只圈中饲养的鹧鸪鸟。

“你是谁,”诺莎问,“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诺莎小姐,”那只鹧鸪鸟说,“走路没有声音正是我的优点。”

此时杰夫恰好走下楼梯,步入起居室。

“金嫂,”杰夫喊道,“你总算回来了。”

杰夫走向壁炉,端坐在小凳上。

“这是我们的厨娘。”他朝诺莎招了招手,“来吧,我们昨天讲到哪儿了?”

诺莎匆匆点过头,便来到壁炉跟前,在小方凳上入座。她答道:“你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第一次世界大战。”

“那你想好了吗?”

“一场无效沟通导致的悲剧。”

“哦?”杰夫扬了扬眉头,“我还以为你会把重点落在那把枪上。”

“刺杀斐迪南大公的那把枪不过是导火线罢了。当时各方政体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早已剑拔弩张。”

杰夫点了点头,在笔记上连写带画地做记录,诺莎斜眼一瞥,他的字写得相当漂亮,图也画得十分传神。她微微偏过头,以眼角的余光捕捉金嫂的身影——她拎着小包走进厨房,再也没有出来过。

原来厨房后面还有一个隔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张边几、一个衣橱,但是没有窗户,整个房间的照明全仰赖边几上的小台灯。

“我都不知道后面还有房间。”诺莎说。

“这种房间要的就是隐秘。”金嫂说,“我一住就是几十年。”

“可楼上有房间啊,”诺莎皱了皱鼻子,“向阳又通风,空着也是空着。”

“诺莎小姐,”金嫂笑道,“你总是那么善良。”

金嫂回来以后,爷女俩便从杂务中解脱,将更多时间投注于学习之中。除了知识涵养的积淀,杰夫还很重视动手能力的培养。午后,他带着诺莎到花园里修剪玫瑰。

“剪掉长势弱的老枝,留下长势强的新枝,像这样——”

杰夫指了指刚完成的示例,“每株留下三到五条主枝,截至一百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即可。”

杰夫的剪法干脆利落,宛若出自园丁之手。诺莎依葫芦画瓢,手起刀落间亦透露着一股娴熟之感。不一会儿,废弃的枝条便叠成一座小山。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安排厨娘住在楼下吗?”杰夫说。

诺莎摇了摇头。

“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金嫂不是在这个家里好多年了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诺莎点了点头。

“克隆人是犯法的,”杰夫停下手中的活计,“你知道爸爸费了多少苦心才让你回来的吗?不能出任何差错。”

“对不起。”

诺莎不禁为自己的僭越感到懊丧,可她怎么看都觉得金嫂是个老实人。

不过,这个看法在当天夜里就被撼动了。

那是凌晨三点,或更晚的时候,诺莎从睡梦中惊醒。她向来睡得浅,一阵风就能把她唤醒,不过入睡得也快,合上眼又能再续前梦。可是,这回她却没能即刻入梦,因为唤醒她的并不是风,而是一串叩门声,细微得像蚂蚱在门板上弹跳。

诺莎怔怔地望着房门,没有回应。不一会儿,蚂蚱便停止弹跳。

翌日清晨。

杰夫就座于餐桌主位,左侧坐着诺莎,右侧站着金嫂。桌上摆着水煮蛋、面包、奶酪和柳橙。杰夫吃完后摆摆手,便到壁炉边上候着。金嫂移步到诺莎身旁,往她半空的杯子里添水。

“诺莎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还可以,”诺莎伸手碰了碰水杯,“谢谢。”

“我有梦游的毛病,但愿没有吓着你。”

还未等诺莎做出回应,金嫂便举起水壶走进厨房,除去用餐时间以外鲜少露面。

壁炉前。

杰夫一边翻阅记录,一边向诺莎提问。

“说说你对斯多葛学派的见解。”

“唯心主义,一元论……”

“不不不,”杰夫说,“我问你个人的见解,不是大众的概述。”

“我不认同斯多葛学派。”

“为什么?”

“它过于强调‘宿命论’。仿佛人的一生——从出生、成长,直到死亡,都受某种‘神性’的牵引,离不开一个固定的点。好比一颗螺钉,只能固定在某个地方,用于维系一部大机器的运转。”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世界是不是一部大机器还有待考证,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螺钉。”

“那还能是什么?”

“扳手、铁锤、螺丝刀……”诺莎说,“可以改变世界的工具。”

“无论是改变还是维稳,同样需要螺钉做基建。”

诺莎的面色沉了下来。

“思辨是件好事,”杰夫拍了拍她的肩头,“肯定和否定之间不存在明确的界限。而且,怀疑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诺莎从他的脸上攫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夤夜之时,蚂蚱又来了。

诺莎掀开被子,以脚尖点地移步到门后,蚂蚱登时停止弹跳,“嘭”的一声砸落在地,再无动作。她候了半晌,直至夜的死寂重揽主权,才缓然开门。她环视四周,起居室中阒无一人,低头一看,地上坐着一只粉面红裙的娃娃。她捡起那只娃娃,晃了晃,里头传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拨开一瞧,原来娃娃的肚子里藏着一把钥匙,细细长长的,在皎白的月光下泛着黝黑的油光。

诺莎回到房中,把五斗柜上的俄罗斯套娃们一一拨开,让刚才拾获的娃娃加入队列,十个娃娃完美地组合在一起了。

她拉开抽屉,将那把钥匙丢了进去。

次日清晨,三人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用早餐。诺莎拿不准主意,作为一个百分优等生,应该当众揭露昨晚的事况,还是私下询问。

还是那个四面白墙的房间。诺莎的躯体被软锁固定着,双臂伸直呈九十度,手里还捧着一只兔子。她的上方是一个滴漏装置,下方是一只沥青熔炉。每隔十秒,便会有高温**落到她的手肘内侧,如果她将手臂收回,兔子就会坠入炉中。

“哪怕伤害自己也不能伤害他人。”斯宾教授说。

诺莎通过了测试。

早餐后金嫂提着篓子出门。

“金嫂,”诺莎说,“带我一起去吧。”

“你不用上课吗?”金嫂往屋里探了探脑袋。

“今天是休息日。”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穿过花园,来到马路边。

“诺莎!快回来!”

诺莎回过头,杰夫正朝她俩跑来,步履蹒跚但神色决然。

“诺莎……”杰夫将手搭在花园大门上,喘了口气,“今天帮爸爸给苹果树施肥吧。”

诺莎看了看杰夫,又瞧了瞧金嫂,他们并无目光交流。她未提出异议便随着杰夫回到院子里。

苹果树周围的土地呈浸润的黏糕状,养分十足,似乎不需要施肥。可杰夫仍旧煞有介事地拖来一只半鼓的蛇皮袋。他指了指苹果树后的篱笆,“那儿有把铁铲。”诺莎闻言走向墙边,拾起铁铲,交到他手中。杰夫接过铁铲,敞开袋口,铲起一坨灰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向四周。

一种奇怪的气味散了开来,有点像石灰,也有点像臭蛋外壳,但比这两样东西更刺鼻、难闻。

“诺莎,”杰夫说,“爸爸希望你不要和厨娘太过亲近。”

“为什么?”

“你还小,有些事情难以理解。”杰夫将铁铲插到草坪上,两手攥紧木柄,目光穿过篱笆,直直地射向马路,“爸爸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早饭后,诺莎跟着厨娘出门,她们一前一后过马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诺莎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爸爸好像看见厨娘说了什么,诺莎听完愣在原地,然后就被一辆黑色的大货车撞飞了。

“啊,可怜的诺莎,爸爸就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泪水从杰夫那枯井似的眼眶中汩汩涌出,他呆若木鸡地杵着,任决堤的洪流灌洗着脸上的沟壑,宛若一片久旱逢甘露的沼泽地。

“那为什么不辞掉金嫂?”诺莎问。

“不行。厨娘的劳工合同是终身制的,这是上一代沿袭下来的规矩。”杰夫用手背抹了抹眼睑,“再说了,这个家总要有个人来打理。”

“可是,诺莎的事故她也有一定的责任。”

“爸爸还设想过更可怕的事情。”杰夫将木柄扭来扭去,试图把铁铲钻入地下,他将目光投向远处,仿若宣读法典般说道,“依据族规,如果家中没有继承财产的后裔,那么将由仆役来行使继承权。”

“为什么不干脆换一个厨娘?”

“人都是一样的。”

铁铲不堪重负踉跄一歪,杰夫失去支撑趔趄一倒,诺莎一个箭步向前,搀住他的胳膊。她讶异地发现,对方的身量竟如此轻薄,好像轻轻一捏,皮肉就会碎掉,骨头也会散架。

夜阑时分,蚂蚱按时来访。

诺莎倏然起身打开房门——一个黢黑的剪影蹿入楼道,疾步往下。她迅速跟上,拐了几个转角,追到地下室的铁门前,铁门“呀”的一声咧开了嘴。她定了定神,穿过铁门,继续往下,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凭着对楼上开关的印象,在墙上大肆地摸一把,“啪”的一声,光亮即刻击溃黑暗。

诺莎早已做好准备,就算是一只魔鬼,也要瞧清楚对方的模样。然而,硕大无朋的地下室里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除了沁人心脾的寒气。诺莎像一只跟丢猎物的走兽,脚尖哗哗地刨着地,嘴里呼呼地直喘气。正当懊恼之时,墙角的一个黑影蹿入她的眼帘。那是一块粘在墙体和地面上的黑色污垢,高八十厘米左右,宽六十厘米不到,平地上还延伸出将近一米的长度,像一座正在融化的二维小山丘。她抠了抠小山丘,甲缝中便塞满油黑的颗粒物,闻起来像壁炉里的炭渣,但多了一股令人不适的腥膻味。

诺莎凝视着小山丘,直至瞌睡再次爬上眼皮,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隔天清晨下楼,诺莎瞥了一眼那扇铁门,它又重新锁上了。她隐隐地觉得,破解那座二维小山丘的关键,就潜藏在另一个秘密场所之中。

眼前树起一道墙,一道必须翻过去才能看清真实景象的墙。

依然是那个四面白墙的房间。诺莎坐在一张桌子前,双掌平摊在一个金属圆盘上。她将保持这个姿势,回答斯宾教授提出的十个问题,若所言不实,圆盘便会释放出十毫安电流,且每累加一句虚言就递增十毫安电流,八十毫安封顶。

“谎言是真相的隔膜。”斯宾教授说。

诺莎通过了测试。

诺莎的数学造诣相对于其他学科来说无疑是最高的,每次预备的课程都会提前完成。每逢数学课,教学氛围格外轻松。

“规则多边形你已经掌握得很好了,下堂课我们开始进入新的章节。”

“嗯。”

“那么,”杰夫歪着脑袋故作憨态,“剩下的时间做些什么?”

“嗯……”诺莎咂吧着嘴,一副看似沉思默虑的模样,其实心中早已打好算盘,“那个狮头书房里有什么呢?”

“一些以前的东西。”

“哦。”

诺莎垂下脑袋。她知道,此刻若是戴着磁感罩,警报器定会发出尖啸。

“你想看看吗?”杰夫问。

“可以吗?”

“当然。”

诺莎尾随杰夫走进那个狮头书房。出乎意料的是,门居然没有上锁。她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辛辣的香气。

“芸香草,”杰夫说,“夹在书里可以防止蠹虫咬噬书籍。”

诺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净是书——触及天花板的书架霸了整整三面墙,里头严丝合缝地码着样式各异的书,有硬皮精装的、软面平装的,还有一些失去护封的抄本。书柜侧端靠着一把精致的小木梯,岁月的摩挲与攀爬者的手渍,为它裹上一层油亮的包浆。往左是一张厚实的原木书桌,配了一把黑色的皮质靠背椅,再往左是一张绒面的单人沙发,沙发旁挨着一张小圆边几,上面立着一盏布罩台灯,边上倒扣着一本对开的书。

“这些书……”诺莎以自己为轴心,旋转了三百六十度,“都是你的吗?”

“嗯,”杰夫伸出手,一溜烟地滑过书脊,“这些都是爸爸留给你的。”

“你都看过了吗?”

“当然。本来打算等你长大一点再带你进来,”杰夫抠出一本小巧的硬皮精装书,抚了抚封面上的几个烫金大字,递给诺莎,“现在开始也不坏。”

诺莎接过书——《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威廉·福克纳。

“脑装知识,手剪玫瑰。”杰夫摸了摸她的脑袋,语含笑意,“这是爸爸对你的期望。”

诺莎揉捻着封皮,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是小山羊皮。她尚未确定地下室里的二维小山丘究竟是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情已经通过认证——

杰夫是爱她的。

仍旧是那个四面白墙的房间。诺莎的面前立着一个玻璃罩,里面蠕动着一条成年的爪哇丽纹蛇,已断食半个月有余。这种蛇拥有蛇类中最大的毒腺,几乎覆盖身体的各个部位,且毒性强烈。罩子的侧端有一个洞,洞口插着一截软管,管子的另一端也连着一个玻璃罩,里面端坐着斯宾教授。诺莎的选择有两个:一、目睹恩师生命的终结;二、徒手中止毒蛇的攻击。

“爱的代名词即守护。”斯宾教授说。

诺莎通过了测试。

金嫂外出采购归来的时候,诺莎正杵在门厅中候着,好比一只等候猎物归巢的黄鼠狼。只是不知归巢者是兔,还是狐。

“诺莎临死之前,你对她说了什么?”

面对诺莎突如其来的诘问,金嫂吓了一跳,怀中的篓子一斜,里头的土豆、胡萝卜纷纷滚落,砸在地上,也砸在诺莎的脚背上。

“对不起,诺莎小姐。”

“你到底说了什么?”

“对不起,诺莎小姐。”金嫂重复道。

“不需要道歉,”诺莎舒了舒脚掌,“我只想知道你当时说了些什么。”

“诺莎小姐,”金嫂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食材,“我得去准备晚餐了。”

诺莎一把拽住金嫂的手臂,“为什么见死不救?”

“诺莎小姐,”金嫂叹了口气,“没有人能拯救一个不愿意被拯救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诺莎小姐,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就紧盯着人的双眼。”

金嫂转身走向厨房,“因为嘴巴会撒谎,但是眼睛不会。”

当天夜里,蚂蚱并没有来。

诺莎躺在**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刍着金嫂的话: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就紧盯着人的双眼,因为嘴巴会撒谎,但是眼睛不会。可是,无论是杰夫的双眼,还是金嫂的,她都看不出有何端倪。

想着想着诺莎便失去意识,沉入梦乡。梦中出现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有杰夫的、金嫂的、斯宾教授的,还有五斗柜上的俄罗斯娃娃的,连挂在床头的少女肖像也兀自闯入幻境——她双目圆睁,直视前方,依旧一副狩猎者的姿态。镜头慢慢推进,放大她那张母豹般坚毅的脸,持续推进,直至整个屏幕只剩下两只黑魆魆的眼珠。

诺莎猛地醒来,被灌了一身融冰似的,浑身湿透寒毛直竖。她连人带被滚到床尾,转身站起来,凝视着墙上的少女肖像,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双猎豹之眼。她伸出手,抚摸那双眼,指尖传来三维球面的触感。

这是诺莎最后一次在那个四面白墙的房间内接受测试。她的跟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手持玫瑰,慈眉善目;女的手握砍刀,面目狰狞。这次,斯宾教授并没有让诺莎做选择,而是领着她绕到这两人身后——手持玫瑰的男子背后掖着剪子,手握砍刀的女子背后藏着苹果。

“有时候,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并非真相。”斯宾教授说。

诺莎结束了学业。

诺莎跳下床,打开房门,来到隔壁,也就是少女肖像背后的那个客房门口。她拧了拧门把,锁槽中传出“咔咔”的受阻声。她折返房间,拉开五斗柜的抽屉,挖出那把钥匙,再回到客房门前,将钥匙插入锁孔,顺时针旋转两圈,锁槽中传出“咔嗒”一声,房门随即解锁。

诺莎推开房门,一股臭味扑面而来,空气浑浊得像一块凝固的乳酪。月光穿过薄薄的纱幔,为房间里的物什镶上道道银边。这里的家具与她房内的别无二致,但布局不太一样,本是五斗柜的位置摆上书桌,应当接壤的书柜已被卸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嵌在墙上的双筒望远镜。她凑上前,往里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只五斗柜,斗柜上还立着一个粉面红裙的俄罗斯娃娃。

诺莎收回视线,拉开抽屉,里面有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几支长短不一的铅笔,还有一摞泛着白点的照片。她翻了翻本子,上面图文并茂地记录着一些园艺方面的知识,诸如玫瑰修剪法、苹果树扦插法,以及不同植物适用的肥料种类。她放下本子,将照片都摊在桌上,一张损坏得最严重、出镜人数最多的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照片中共有五人,一字排开,站在一棵苹果树下。中间是一个头戴兜帽的小女孩,她的左侧是一个蓄着髭须的男人,右侧是一个盘着头发的女人,两人衣着华贵,面相和蔼,应该是小女孩的父母。边上还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身形精瘦,手握铁锹,女的体态丰腴,腰裹围裙,应该是家里的仆役。

纵使照片已溶蚀近半,诺莎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头戴兜帽的小女孩,以及最边上的一男一女。

“诺莎小姐。”

照片从诺莎手中滑脱,像片羽毛似的左摇右摆,随即飘落在地。她侧过头,后退了两步。一个黢黑的剪影闪现于门口,穿过门框,朝她走来。月光稀释剪影的浓墨,浮现出一张肥硕的脸庞。

“诺莎小姐,我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什么故事?”

金嫂捡起那张照片,抚去上面的落尘,交回诺莎手中。

“从前有一座宅子,住着一对恩爱的夫妇和他们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个聪明的园丁和一个愚钝的厨娘。主家心善,从未将家仆当下等人对待,不仅教他们读书写字,还让园丁住进客房,甚至准许自己的女儿跟着他学习园艺。诺莎小姐,知识于善人而言是好东西,对恶人来说却不是。园丁知道得越多就越贪婪,慢慢地,竟对主家的女儿产生邪恶的念头。屡次求爱受阻,他唯恐行迹败露,便设法将那对夫妇困在地下室里,一把火烧死他们,再将他们的女儿占为己有。”

“后来呢?”

“可怜的女孩承受不住打击,不久后也随她的父母而去了。”

“再后来呢?”

“一家人被埋在一棵苹果树下。”

“那个厨娘呢?”

“她倒是相安无事。”金嫂抿着嘴,摇了摇头,“不过,包庇这种恶行的人,本身也是该死的。”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去揭发这一切?”

“诺莎小姐,她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金嫂撩起袖管,露出半截大臂,苍白的皮肤上显现着一个边缘晕化的大写字母C,“但凡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那连站在这里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她抬起头,盯着诺莎的双眼,“就算揭发又有什么意义?”

“诺莎临死之前,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对不起,诺莎小姐。”金嫂说,“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她转身走向门口,“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晚安,诺莎小姐。”

金嫂沿着来时的路,回到那个小隔间。

自由人,即依据理性的引导而生活的人。他们不仅不受情感支配,反而在控制情感上显示出一股强韧有劲的力量。他们将遵照自己的原则去行事、做人,以提升自我存在的价值。

诺莎关上门,走下楼,来到地下室的铁门前,凝思片刻,再走上楼,穿过厨房,来到金嫂的房门前,驻足几秒,然后折返厨房,从流理台上的刀具套装中抽出那把用来切柳橙的薄刃尖刀,又再走上楼,推开杰夫的房门。她知道,这是一个百分优等生应当做出的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