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写好这个故事,必须再去一趟游乐场。
凌晨还在书桌前咬着指甲的黄莺,现已来到目的地——市中心的儿童游乐场。一列过山车从她头顶呼啸而过,时速六十迈左右,坡幅不超过五米,车身被刷成蛋黄色。她曾坐过这列车,但已记不起当时的感受。
黄莺揣着两张游玩纸券,穿过人潮,往验票口走去。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两张券,却隐隐地觉得这是故事的关键。
排队等候的人并不多。有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孩的,也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分别带着一个小孩的,还有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小孩的,除了黄莺,小孩是大家的标配。
验票员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身着绿色的短袖衬衣,领口和袖边是橙色的,胸前别着一枚笑脸徽章。黄莺将两张相连的券递给她。
“一人一张。”
徽章女孩撕下其中一张的副联,投入金属验票箱,再将票根和另一张完整的券递回黄莺。黄莺道了谢,便越过关卡,来到月台边。
整列过山车有八节车厢,每节车厢限乘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黄莺钻进第一节车厢的右侧座位,回头一看,其余车厢要么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要么是单独一个大人,末尾两节则是空的。
“请确保安全带已扣好,列车行驶的过程中请勿将身体伸到车厢外。”
列车员逐个确认乘客的安全带是否扣好,便回到控制室开启列车。
“爸爸,我怕。”
“不怕,爸爸在呢。”
黄莺身后坐着一对父子,儿子头一回坐过山车,有点害怕,父亲正在安抚他。
“呜呜——呜呜——”
列车开始启动,黄莺抓紧扶手,闭上双眼。她想起上回自己也是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不过后排还坐着一个随行的男孩。
“怕不怕?”
“怕。”
“这都儿童过山车了,还怕啊。”
“儿童过山车怎么啦?”
“儿童过山车是给儿童玩的。”
“我就是儿童。”
“好好好,你永远八岁好吧。”
男孩摸了摸黄莺的脑袋,伸长脖子,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后颈。黄莺缩紧脖子,咯咯咯地笑,男孩也跟着笑了。尽管黄莺能复述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能描绘当时的情景,却怎么都想不起那个男孩的模样。
列车沿着圆形轨道转一圈,在黄莺睁眼闭眼间便结束了。
车停稳,大家纷纷解开安全扣,一边交流感受,一边走向出口。列车员侧立一旁,欢送大家。
“祝您游园愉快,再会。”
“我还要再坐一次。”
黄莺从兜里掏出另一张券,递给列车员。
“请重新检票。”列车员指了指门外的队伍。
黄莺穿过出口,绕了半圈回到入口,排队的人更少了。徽章女孩接过她的券,撕掉副联,努了努嘴,再递回票根,头也没抬。黄莺再次掠过关卡,跳入车厢,扣上安全带。
“请确保安全带已扣好,列车行驶的过程中请勿将身体伸到车厢外。”
列车员一字不落、语气不改地重复安全警示,依旧逐个检查车厢再回到控制室开启列车。
黄莺张开双眼,目视列车直行、左拐,攀上第一个坡,再直行、左拐。她垂下头,俯视过山车的轨道,上面的油漆已开裂、剥落,轨道下是厚厚的草皮,草皮外围是一圈白色的栅栏,栅栏外侧摆着一排石砌长椅,上头零星地坐着游客。她记得自己也曾坐在某张石砌长椅上,与那个男孩。那时候的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双眼紧锁着对方,仿佛彼此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以后带孩子来玩吧。”
“孩子?”
“我是指,”那个男孩说,“我们的孩子。”
“你喜欢小孩子吗?”
“嗯,最好有男有女。男孩就叫月笙,女孩就叫小月。”
“为什么?”
“因为月亮给人的感觉很美好。”
男孩告诉黄莺,他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出生的。他到来之前,家中已有三个姐姐,是当地出了名的超生户。当年,为了躲避计生委的追击,母亲怀着身孕跑到边远小镇,直至他出生才返回家乡。在严格执行一胎制的年代,很多人都这么干(倘若孕期被逮着,会被强制引流,但只要挨到瓜熟蒂落,计生委也没辙)。作为家中的幺儿,父母对他疼爱有加,姐姐们对他关怀备至,对他来说,家就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因此,他很早就萌发组建家庭的念头。他还记得,那是小学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向全班同学提了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并让大家轮流作答。大部分人的答案无非这三项:警察、医生、教师。轮到他时,他答道: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丈夫,娶一个老婆,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组建一个超级大家庭。台下登时一片哄笑,他却面不改色,因为这个理想是伟大的。直至遇上黄莺,他才暂且藏起这个理想。那时候,他满怀决心,坚信自己的爱能治愈对方的“病”,殊不知,有些伤永远都不会被治愈,还会把旁人的心力消磨殆尽。
黄莺这辈子最抗拒的事情就是结婚生子。她时常在想,人为什么非得生孩子,是为了顺应大自然的规律,履行物种繁衍的义务,还是为了年迈以后有所依靠,提供颐养天年的保障?
以上诉求在她的价值体系中早已被撤销。首先,资源是有限的,而繁衍是无限的,来者越多所得越少,比起人类灭绝的危机,她更担忧人口过剩的危害;再者,每个人都是孤立的,无论曾经挨得多紧密,最终还是会分离,正如花开了就会飘离花梗,孩子长大了也会离开父母。因此,只有自己才是最坚实的依靠,无论是小的时候,还是老了以后。
话虽如此,并不代表黄莺认为孩子是无用的,相反,她认为孩子是神圣的,只要能符合条件——爱情的结晶,而非婚姻的导火索或延续品。换言之,得先有爱才能有结晶,很多人却本末倒置,期盼结晶能衍生出爱,以此构建或维系婚姻。事实上,没有爱情的婚姻只是牢笼,失去意义的孩子只是累赘。爱情是一种难以滋生又极易覆灭的东西,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赌上一条鲜活的生命,太冒险。
“如果可以谈一辈子的恋爱就好了。”
“当然可以。”
“可你不是想要很多很多的孩子吗?”
“你就是我的孩子啊。”男孩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永远都不会强迫你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黄莺看着那个男孩,心中卷起一股热流。原来,最快乐的事情不是你可以选择做什么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你做这些时,有个人理解并支持你。可惜那时的她并未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没有想象中的仁慈。那些你曾深信不疑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反口咬你个措手不及。
信仰,就像一条喂不熟的狗,无论你投食的时候多虔诚。
一样的游乐场,一样的石砌长椅,一样又不一样的两个人各自端坐在两侧。那列过山车,见证他们最初的爱意,也目睹他们最终的恶念。
“哪有人不结婚、不生孩子的?”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
“我以为你会改变。”
“我以为你不会变。”
“我只是个普通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来承担。”
“你指的是什么责任,传宗接代?难道你们家是有爵位要继承吗,非得生个孩子?”
“你能做个正常人吗?”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人们常说,你当下所经历的,其实是曾经做出的选择导向的结果。换言之,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可控的,选择权始终在你自己手里。可是,他们忽略了一个关键点——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一个人之所以成为怎么样的人,往往与他的出身息息相关。
黄莺之所以变成今天的黄莺,亦与她的出身脱不了干系。
黄莺的母亲姓李,名雪莲,目不识丁,但生性乖巧。父亲姓黄,名山治,聪明勤恳,却患有眼疾。如果上天再给李雪莲一次机会,她大抵是不会嫁给黄山治的。起初,她因为黄山治是半盲人,唯恐伤其自尊,不忍回绝对方的示好。这股出自同情的好意,在黄山治看来却更像对他爱意的响应。于是他便展开攻势,几经周折,两人竟亲密起来。不久,李雪莲怀上身孕,没办法,只好嫁给对方。本以为妥协能换取善待,岂料,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黄山治家原有七口人。父亲黄自强、母亲赵沛君、姐姐黄山瑶、姐夫王大锤、侄子王子建、弟弟黄山辉,以及黄山治。
黄山治的眼睛不好,却做得一手好菜,李雪莲进门之前,家中每日三餐均出自他手。李雪莲来了以后,两人便在路口支起食摊,白天卖粿条小炒,晚上卖汤圆煎面。那时候,烧菜用的是火水炉,李雪莲便拉来一只铁桶,摆在院子里蓄煤油。由于食摊仰赖炉子,炉子仰赖煤油,她从不让铁桶空着。
可是有一天,铁桶却空了,半滴油都没有。起先,李雪莲以为家里进了小偷,几经询问才得知,原来是姐夫王大锤把煤油汲光了,说是朋友有需要。没有煤油就生不了炉,生不了炉就烧不了菜,烧不了菜就误了食摊的活计,李雪莲忍不住咕哝一句:要油,就去买嘛。就是这句话给她招来了横祸。黄山瑶,也就是黄山治的姐姐,当即拎起李雪莲的耳尖,把她甩到墙根,破口大骂:不识好歹的东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好家庭,胆敢在这里放肆。不一会儿,黄山治闻声而至,李雪莲眼巴巴地望着,以为等来了救星。可是,黄山治不仅没有拯救自己的妻子,反而在姐姐的撺掇下,用盲杆训了她一顿。
那一刻,李雪莲觉得自己像一条虫。
觉得自己像条虫的还有一个人——黄莺。她和表哥王子建同住一个屋檐下,受到的待遇却有着天壤之别。她打小只能穿对方的旧衣服破鞋袜不说,还得时刻保持警惕,因为王子建是个破坏大王。有一回,他迷上剪刀,见什么剪什么,他逮着黄莺,说她的睫毛太长,得修修,便动手剪起来,谁知手一横,伤了她的眼皮,鲜血直流。黄莺连滚带爬躲到床底下,祈祷疼痛赶快过去,生怕自己会像父亲一样瞎掉。她不敢告诉自己父母,他们已被生活磨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关怀她的人生,也不敢告诉其他大人,他们闲来无事也会拿她出气,根本不可能指望他们出面主持公道。
她常常怀疑自己能否熬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后来,一场洪水改写了黄莺的命运。
那场声势浩**的洪水,跨过门槛,漫上窗檐,将黄氏一家逼上屋顶。情况危急,大家只顾着逃命,好在李雪莲随手捞起一只箱子,扛上屋顶,箱子里垒着三包粿条。赵沛君,也就是黄山治的母亲,夺过那只箱子,进行分配:黄自强夫妇一包,黄山瑶一家三口一包,黄山辉和黄山治一家三口各半包。
九口人靠着粿条度日,等待救援,渴了就喝屋瓦上的积水。两天后,来了艘小艇,位置有限,只容得下六人。赵沛君拍了拍黄山治的肩头,吩咐他们一家三口留下,稍后再回来接他们,并将剩下的粿条塞到他手中,黄山治攥紧粿条,频频点头。可是,直至干粮耗尽,黄山治一家仍不见援船返航。眼看洪水漫上屋顶,李雪莲只得逮住几块浮木,夫妻俩合伙搭了个木筏,指望这片木筏能带领他们仨逃出险境。可惜还未行进几米,木筏便翻了,一家三口登时被卷入洪流。被生吞的前一秒,李雪莲才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错的,从一开始就错了——由于黄山治的地位低下导致她的地位低下,从而连带孩子的地位低下。一个可怜的人遇上另一个可怜的人,诞下一个可怜的孩子,结局终究也是可怜的。
好在黄莺体量轻,在冲刷的过程中被树干拦腰截住,才保住性命。得救后,人们问她家在哪里、亲人有哪些,她始终闭口不答,也没有人来认领。几经辗转,黄莺被送入福利院,那一年她刚满七岁。
列车驶入第二个弯道,黄莺瞥见一个小女孩徘徊在过道上,像在找寻什么。再次左拐,她旋转脑袋,将焦点保持在小女孩身上,对方似乎也朝这边看了过来。待车停稳,黄莺跳出车厢,走向出口,左拐,沿着栅栏,再左拐——那个小女孩仍站在原地。她约莫四岁,身穿白布裙,肩披灰罩衫,脚踩圆头小皮鞋,腿上的筒袜一高一低耷拉着,袜沿还沾了些污渍,头上的羊角辫已微微松脱,茸茸的黄毛在风中飘扬着。
“你好。”黄莺说。
小女孩眯了眯眼,往身后退了一步。
“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小女孩垂下眼,没有回应。
“是不是和爸爸妈妈走丢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
“别怕,姐姐帮你想想办法。”
黄莺带着小女孩,穿过园区,来到服务中心。她将对方安顿在休息椅上,再到服务台说明情况。出于安全考虑,她反复叮嘱工作人员,切勿在广播中透露孩子的信息。处理妥当,她回到原处,小女孩不见了。
黄莺茫然四顾,确定周围没人,便跑到洗手间,一间一间地敲门,可却找不着人。正当她从洗手间走出准备到服务台寻求帮助时,小女孩又出现在先前的位置上。黄莺揉了揉眼,纳闷自己刚才是否看走眼,继而回到休息椅,在小女孩侧端坐下,还刻意拉开三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唯恐造成对方不适。
“请与家人走失的游客迅速前往服务中心,您的家人已在此等候。”
提示广播一连三遍地播报,间隔五分钟重复一次。
“你叫什么名字?”黄莺问。
小女孩低着头,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黄莺从外衣口袋中抽出园区指南,随意地翻阅起来。一小时过去,启事播了又播,服务台前依旧空空如也,不见有人来问询。她用余光瞥了小女孩一眼——她耷拉着脑袋,手臂搁在腿上,以拇指和食指揉搓着筒袜上的污渍,像一只流浪街头却不谙世事的幼猫。
黄莺曾拥有一只猫,那是一只白底棕纹的成年母猫。
一个初秋的晚上,黄莺在办公室加班,一只猫跳上桌,悠闲地舔着爪子,她专注于工作,没去理会,过一会儿,猫歪头一倒,枕着她的手臂睡去,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下班后,她询问安保人员猫的来历,对方说不清楚,于是她便将猫抱回了家。隔天,她到宠物店购买猫粮、猫砂、猫砂盆、羊奶粉和定时喂食器,甚至在店员的鼓动下,买了一套带吊床的三层猫爬架。临睡前,她给自己倒一杯牛奶,再给猫冲一碗羊奶,各自喝完,便把猫放到吊**,道了声晚安关灯上床。不一会儿,猫跳上床钻入被窝,她顺势挨了过去。
可惜那段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周后,猫的原主人通过监控录像找到办公室,正如当初毫不犹豫地将猫抱回家那般,黄莺当即将猫抱回来还给原主人。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黄莺的肩膀。
“哎——”黄莺回过头,“你怎么在这儿?”
“附近有个案子,你呢,这么晚了还在这儿做什么?”
来者是黄莺的熟人安琪。她身着藏青色正装,脚踩皮靴,腋下夹着一顶软帽。黄莺拉着她往旁边挪了几步,确保小女孩听不到,便向她说明来龙去脉。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吧。”黄莺说。
“天都黑了,要不,先上马勇那儿?”
安琪边说边斜乜着那个小女孩。还没等黄莺做出回应,她便走向服务台,出示自己的工作证件,柜台后方的工作人员越过她的身影,朝黄莺和小女孩的方向一瞥,点了点头。
马勇是安琪的男友,在关外经营一家手工豆腐作坊。那是一种将黄豆和某种植物混制成的、绿色的豆腐,马家祖传的秘方。黄莺吃过几次,谈不上喜欢,但是口感挺特别。如今的年轻人,在乎工作的排场更甚于意义,愿意窝在作坊传承手艺的已经很少了,这也是安琪相中他的一大因素,尽管身边的人并不看好。
“我的车停在马路对面。”
绿灯亮了,安琪大步走在前头,黄莺和小女孩紧跟其后。
忽然,一辆右转弯的车疾驰而过,安琪立即停下脚步,小女孩一个趔趄撞上她的后背。
“灯都绿了还不能安心过马路。”安琪说。
“绿灯根本就是废的。”黄莺侧头看着小女孩,“拉着姐姐的手吧。”
黄莺牵起小女孩的手,对方颤了一下,但是没有抗拒。
上车后,大家似乎都累了,一路无话。车子穿过城区,驶上高速,蹿入关外。掠过一片田地,安琪将车子停在路边,示意两人跟上。
马勇家是一栋复式小楼,一层是作坊,二层是住所。安琪一行人到来的时候,他正在展柜后摆弄豆腐。他用薄薄的木片在大块的豆腐上划几道,取出两小块装到塑料盒里,递给候在一旁的顾客。他一抬眼瞧见安琪,脸上便露出笑容,接着越过安琪,看到她身后的黄莺和小女孩,嘴角即刻垂下。他的视线随着她们的步伐而移动,直到安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才回过神,又挂上笑脸。
黄莺暗自悔悟:早知道就回自己家好了。
马勇不喜欢黄莺。他觉得黄莺是怪人,一个推崇不婚不育的工作狂,太激进;而在黄莺的眼中他才是真正的怪人,一个把玩手工豆腐的大男人,太造作。万幸的是,他们之间的不和谐并未对黄莺和安琪的交情产生影响。
话虽如此,马勇做的饭菜却十分可口。小女孩一直沉默不语,将脑袋埋在碗里吃个不停,饭粒沾满发梢都毫不察觉。
小楼的二层隔成两部分,左边大一些,做起居室,右边小一些,做卧室。安琪用起居室的沙发和边凳整理出一个双人铺位,让黄莺和小女孩将就一晚。洗完澡,黄莺瞧见小女孩蜷在角落里睡着了。她轻轻地爬上床,仰躺在小女孩身旁,很快便进入梦乡。
一列过山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咕隆咕隆地行驶在环形轨道上。车厢中满载乘客,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他们的脸上无一不流露出欢快的神情。黄莺站在轨道下仰望着,不知不觉地,脸上也**起笑容。笑着笑着,她突地察觉眼前的事物有所异样——列车每行进一圈,轨道便缩小一半。随着列车的前进,轨道与车身的长度比例由原先的20∶1,缩减到10∶1,然后是5∶1,眼看车头就快追上车尾。她朝着车上的人喊道:危险,快跑啊!他们毫无反应,依旧欢声笑语。刹那间,车头前端凸出一个吻部,大张双颚,咬住车尾,犹如贪食蛇般,一节一节地吞噬车身,鲜血从蛇口中迸出,溅到她眼里。
黄莺眨了眨眼,一转身,又沉入另一个梦境。
宽敞的浴室中有个雪白的浴缸,里头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黄莺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嬉戏、玩闹,帮彼此搓背。
女人撩开沾在小女孩额前的湿发,凑上前亲了亲,小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出浴后,女人从架子上取下一条浴巾,裹住小女孩的身体。雪白的浴巾慢慢展开、拉长,从小女孩身上延伸到女人身上,一层又一层地缠绕,将她们裹成一个连体蚕蛹。
蚕蛹里的女人蓦地回头,黄莺才发现,她长了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黄莺睁开双眼,左手大拇指传来一阵钝痛。她侧脸一看,身旁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她眯了眯眼,那团黑东西开始动起来,先是缓慢蠕动,而后演变成剧烈摆动,随着运动幅度的加剧,越变越大,轮廓也愈加清楚。那是一只体形巨大的甲壳虫,肚皮朝天地躺着,脑袋小小的,身躯大大的,两侧分别伸出六条触手,伴着甲壳的摇摆而挥舞,其中一条触手伸向黄莺,尖端的钳子夹住她的左手大拇指。她甩了甩手,钳子不仅没有被甩脱,反而越夹越紧。她竭力尖叫,嘴里并没有发出声音,她使劲挣扎,躯体却没有移动半分,身体与意志仿佛失去联系般,拒绝执行她发出的指令。她停止挣扎,合上双眼,黑暗便如潮水般在意象中蔓延开来。
再次睁眼,黄莺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脸上还淌着泪。她侧头一看,身旁的小女孩仍在熟睡,呼吸匀称,小手紧紧地抓着她的左手大拇指。她试图掰开,对方却攥得更紧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紧紧地抓着大人的拇指,尤其是入睡前或过马路时。
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她一样。
黄莺十分清楚一个失去庇佑的孩子将面临什么——你要去争、去抢,要费尽心力才能得到别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包口朝下抖了抖,一段亮粉色的飘带滑了出来。
这段飘带曾属于一个名叫宋明美的女孩。她心地善良,个性淳朴,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向黄莺示好的人。可是,黄莺却从她手中抢走了一样东西。
近二十年前,黄莺走进福利院,展开新生活。对其他人来说,福利院是个悲惨世界,但于她而言,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有饭吃、有床睡、没人打、没人骂,还有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她对这样的安排满意至极。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那对夫妇。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结婚多年,膝下无子,但两人又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打算领养一名女童,于是便来到福利院。当时符合条件的女童有两名,一个是宋明美,另一个是黄莺。
黄莺拉着宋明美绕到建筑外围,从窗外窥视接待室内的情景——院长将一叠资料递给那对夫妇,男人接过资料,转交给身旁的女人,女人捧起资料,一页一页地翻看,男人则揽着她的肩头,时不时伸出手,捋顺她额前的乱发。女人抬起头,脸上尽是泪水,男人笑了笑,将她拥入怀中,眼里也闪着泪光。
好想要那样的父母啊,黄莺心想。
她侧头看了一眼宋明美,对方长得比她高,笑得比她甜,不仅会朗诵还会画画,很明显,她毫无胜算。她回过头睨视着室内的景象,方才的念头便在心中抽出芽、扎下根。她暗下决心——
赢不了,那就抢吧。
一决胜负的那天,黄莺将宋明美引向后院的水库。她告诉宋明美,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希望被带走的是宋明美。不出所料,对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毫无防备,她便趁机将对手推下水库。当天下午,那对夫妇就把黄莺接回了家。自此,她没再见过宋明美,纵使她们曾相互许诺:无论谁被带走,都要回来看对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黄莺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理想中的父母,过上白日梦般的生活,成功地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但是每当想起这一切,她总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或许,这就是快乐的代价,掠夺他人快乐应付出的代价。
黄莺双目圆睁,凝望着手中的飘带,晨曦穿过帘幔,打到她的脸上。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倘若就这么孤独终老,有个小女孩做伴似乎也不错。尽管她知道这个念头十分荒谬,上次是一只猫,这次是一个人。
“下来吃早饭吧。”
楼下传来安琪的叫唤。黄莺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歪着脑袋舒开四肢,张开双眼。
早饭已准备妥当。
黄莺拉开餐椅,垫上一个牛皮纸箱,小女孩顺势爬上椅子,坐在箱子顶端。她回过头来冲着黄莺嫣然一笑,睫毛上的水珠微微颤动,仿若嫩芽上的朝露般闪闪发亮。黄莺从马勇手中接过餐具,从安琪手中接过奶壶,给自己倒一杯,也给小女孩倒一杯。
“你说,我能把这个小女孩留下来吗?”黄莺说。
她抿了一口牛奶,眼神放空,以余光巡睃着周遭——马勇伸向杂菜盘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安琪木铲上的荷包蛋“啪嗒”
一声滑落盘沿,小女孩耷拉着脑袋,细嫩的小手掠过桌布边沿,攫住她的左手大拇指。
许多年前,黄莺亦是如此,攫住养父养母的大拇指。黄莺的养父也姓黄,单名齐,敦厚质朴,是名电气工程师,会换灯泡、修电视,还会给黄莺包书皮,不是旧报纸充当的,而是专门去文具店买来、彩色、塑面防水的书皮,并在封面上标好科目的名称;黄莺的养母姓陈,名向汝,温柔贤惠,是名服装裁缝师,会打毛线、绣枕套,还会给黄莺裁裙子,不是边角料拼集的,而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漂亮、独一无二的裙子,并为每套裙子配上相应的头花。
突如其来的幸福给予黄莺希望,她觉得自己能够忘记过往,洗净污垢,重塑一个完全异于过往的自我。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变成一个自相矛盾的两面怪——白天,倚靠在父母身旁嬉戏笑闹,像一颗释放能量的恒星,给世界带来光和热;夜里,独自仰躺在**痛哭流泪,像一个吞噬能量的黑洞,夺走周围的光和热。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些谩骂、欺凌和污垢并未消失,它们隐匿在小黑屋中,伴着她的成长,一点一点地转化成暗黑物质,穿越时间和空间,持续不断地攻击她。
不过,她从未和养父母表露这层心思。不能给痛苦的人增添烦忧,也不能给幸福的人带来困扰。这是黄莺仅能给予的回馈——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快乐的。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还小,复原的概率比她大得多。当年,黄莺没能走出自己内心的黑屋,而今,她决定走进另一间黑屋,将里面的小女孩拉出来。
也许,拯救他人也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行,我帮你和对方律师谈一谈。”安琪将方才滑落盘沿的荷包蛋翻回盘中,“不过对方很可能会以你的精神状况为由而将此驳回。”
“什么律师?”
面对黄莺的疑问,安琪置若罔闻。她垂下脑袋,用筷子戳着盘中的食物,荷包蛋被凿出破口,蛋液旋即奔涌而出,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黄的光斑,就像那列儿童过山车的颜色。
黄莺晃了晃脑袋,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记忆中的影像渐渐清晰——儿童游乐场、她,以及那个男孩。那些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原因,最终变成导致彼此分离的引子,好比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贪食蛇,始既是终,终亦是始。
“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吧。”
“为什么?”
“大家都累了。”
爱情是一种难以滋生又极易覆灭的东西。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居然还是赌上了各自的人生。其实,这样的对赌每天都在发生,有人赢,也有人输,赢的人不可能完整如初,输的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要登上这块赌盘,就得留下些什么,无论是赢家,还是输家。或许,这就是幸福的代价,想要通过改变他人来创造幸福的代价。那个男孩掏出两张游玩纸券,递给黄莺,转身走向游乐场的出口。
“安琪,”黄莺追问道,“你昨天为什么会去游乐场?”
“是小月给我打的电话。”安琪抬起头看了眼小女孩,然后转向黄莺,说:
“她说妈妈又不记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