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是神舟国最后一个踏上舟王座的南族后裔。他膝下无子,死后衣钵注定要落入异族之手。而众多后继者之中,攻势最为猛烈的要数东族的蓝波与西族的丘红。

神舟国四面环海,领土如方舟,由十八座岛屿组成。这些岛屿的面积自东向西递增,被划分成东部、中部、西部三个区域,上头分别栖息着不同的族群:东部的水系族群——东族,中部的火系族群——南族,还有西部的土系族群——西族。东族人居住在东部的群岛上,由十四座小岛组成,岛与岛之间以浅滩做衔接,潮起时分离,潮落时交汇,可自由穿行;南族人居住在中部的三座大岛上,三岛比邻而居,以火山喷发形成的垂直节理做桥梁,可徒步穿梭于三者之间,且岛上的火山数目是其他岛屿的总数;西族人居住在西部的一座大岛上,岛屿之大常常使得居民一度误以为自己生活在大陆上。

这十八座岛屿形成一个岛群,看似密不可分,但区域之间横亘着海峡(那些海峡又宽又深,且暗流汹涌,横跨的难度相当之大),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东部、中部、西部三个区域之间的居民彼此素不相识互不往来。于是乎,大家得以保留各自独有的风俗习惯、交流方式和思维模式,甚至是区域之间的气候、植被、动物都有所不同——东部的气候较为湿润,以灌木为主要植被,独有的生物是白尾猕猴,可驯化,能准确模仿人类的行为;中部干湿相宜,以乔木为主要植被,独有的生物是蓝焱天堂鸟,可半驯化,嘴里会喷出蓝色的火焰;西部略微干燥,以草本为主要植被,独有的生物是红斑巨蜥,野性十足,偶有攻击人类的事件,不可驯化。以上三种生物,亦是三大族群的象征之物。

距今一千多年前,三族开始结盟,组成以南族为首的神舟国。事实上,三族得以结盟,南族功不可没。

南族的全称是南美迦-北拉族,祖源地在中部的百鸣火山附近。很久很久以前,南美迦和北拉是两个分立的族群,为了争夺中部地区的主导权,明里暗里都不曾待见对方。后来,在一次火山爆发中,南美迦族族长的儿子意外救下北拉族族长的女儿,两人双双坠入爱河、共结连理,自此结束两族长达数千年之久的斗争,结盟为南美迦-北拉族,后简称南族。

火系族群的人就是这么直率,哪怕前一秒还是敌人,下一秒也能化为盟友,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而且,他们相当重视诚信,只要盟约一达成,雷公都劈不开,电母都斩不断。

不像水系族群的人那般狡黠,从不相信条约的效用,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内斗事件层出不穷,也不像土系族群的人那般粗鄙,就算立好条约,也能即刻打破,无论立约之时多肃穆。

这两个难缠的族群,终究被南族捋顺了,可见南族的凝聚力之大。然而,如此强大的族群是如何沦落到连个继承者都没有的地步,还得从那场祭祀说起。

事情萌发于九十四年前,也就是神舟国成立一千周年之际,三大族群的领军人物齐聚在百鸣火山的山脚下举行火祭。

那时,老山还是个小伙,刚举行完成人礼,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火祭。

神舟国的每一座岛上都有火山,有活的,也有死的,还有正处于休眠期的,总数大约四十六个,其中南族三大岛占了半数。而且,南族主岛的大火山——百鸣火山,还是所有火山中最大也是最特殊的一座。

与一般的单喷口火山不同,百鸣火山是一座雌雄共体的双喷口火山。两个喷口一高一矮,高的为雄口,岩浆是蓝色的,矮的为雌口,岩浆是红色的,大约每隔三十万年周期性喷发,当时已进入喷发期。倘若百鸣火山喷发,周围的火山都会跟着喷发,无论它们有没有进入喷发期,甚至是死火山也会因此被激活。假使十八座岛屿上的火山齐齐复苏,喷射出的岩浆将覆盖整个神舟国,就算侥幸躲过岩浆的追击,也会被随之升起的火山灰淹没,火山灰随风起舞,遮天蔽日,所有的陆地生物都在劫难逃。

三大族群的领军人物聚集在此,为的就是想方设法阻止百鸣火山喷发。而火祭,是自古以来的方法。

所谓火祭,就是将九十九只蓝焱天堂鸟的羽毛和一百零一只红斑巨蜥的牙齿分别投入百鸣火山的雌喷口和雄喷口,而且整个献祭的过程都要由东族的神兽白尾猕猴来操作。因为火山口附近的温度极高,已远远超出人类的承受范围,白尾猕猴却可以赤脚踩在冒着烟的火山石上。

老山打小就不喜欢这种祭祀方式。他搞不懂火山爆发和神兽灵鸟之间的关系,这么漂亮、灵巧、服从能力又强的蓝焱天堂鸟,人们怎么忍心去伤害?拔除她的羽毛和直接掠夺她的性命毫无区别,没有哪个貌美的女孩失去美貌后还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他曾在山洞里见过那些没了毛的蓝焱天堂鸟,一只一只地蜷缩在地上,光秃秃的,白晃晃的,像一堆害了病的幺鸡,不吃不喝也不动,直至气数殆尽,化为尘埃。至于红斑巨蜥,老山对此类物种的了解并不多,没有产生怜悯之心。不过,他也能理顺背后的利害关系,失去牙齿的猛兽不可称之为猛兽,尤其是平日里横行霸道的家伙,突然间没了利器,其下场岂是“悲惨”二字能形容得来的。况且,据说此兽极难驯服,也不知道那些牙齿是从活物嘴中取出的,还是死尸嘴里。

老山私心里反对火祭,实际上却没有进行劝阻。近百年来,神舟国已展开八次祭祀活动,百鸣火山仍未喷发,不晓得是火祭的功劳,还是时候未到罢了。

当前,是第九次火祭。

老山站在老族长,也就是他父亲的身旁,注视着白尾猕猴拎起两只箱子走向火山口。那只猴子左摇右摆的,手臂一耷拉,箱子蹭到地上,一片蓝色的羽毛便从箱口逃脱,顺着风飘向山脚,来到人们跟前,落在老山胸前。他捻起那片羽毛,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像衔着一块冰。

老山将那片羽毛塞进兜里。就是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为那场大灾难埋下导火索。

十二年后,南族的老族长过世,老山即位。老山的母亲,也就是老族长夫人,是在诞下老山之时难产而死的,且老族长无意续弦,所以,老山是第一顺位,也是唯一一位继承人。

彼时,百鸣火山仍未喷发。

这段时间,老山陆续从宝库中私取不少蓝焱天堂鸟的羽毛和红斑巨蜥的牙齿,攒了满满一箱。自从发现蓝焱天堂鸟的羽毛温度极低,他便找机会接触另一个献祭品,果然,红斑巨蜥的牙齿也像冰块一样凉,甚至比冰块还要凉。他将羽毛和牙齿穿在一起,制成一张连帽斗篷。他的动机很简单——代替白尾猕猴上火山执行祭祀活动。

老山知道,倘若父亲在世,这个想法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认可,他一直候着,直至时机成熟,才将计划公之于众。如他所料,本族人一致反对,异族人却双手赞成。这背后的心思,他也明了——本族人担心大族长发生意外,格局大乱,继而失去庇佑;异族人则期待格局大乱,进而趁火打劫。无论是本族人的惶恐不安,还是异族人的图谋不轨,都左右不了老山的决心。他势必亲身领略火山口的情景,从而辨别多年来的献祭是否纯属愚昧之举。

第十次火祭,老山披上那张斗篷,拎起两只箱子,径直攀上火山口。三族人齐齐站在山脚下,目送大族长。那只受训于祭祀的白尾猕猴急得嗷嗷叫,欲冲向前夺取献祭品,好在几个大汉把他截了下来。

老山回头瞧了一眼那只猴子,龇牙咧嘴的,似乎正因被人劫去任务而愤恨不满,哪怕这个人是大族长。不过,白尾猕猴本来就不完全臣服于人类,目中无人也是常有的事。东族的长老们曾说过,白尾猕猴这种东西可精明了,他乐意干的事,一学就会,不乐意干的事就一直假装学不会,好在火祭的训练始终没有掉过链子,属于“一学就会”的范畴。如此说来,白尾猕猴之所以承担起祭祀的运输任务,保不准还存在些许自主性。想到这里,老山不禁感到脚底一寒。

事实上,使老山脚底温度骤降的并不是白尾猕猴的自主性,而是红斑巨蜥的牙齿(它们整齐地镶嵌在鞋底以隔绝高温)。越接近火山口,地面的温度就越高,可是红斑巨蜥的牙齿反而变得更凉了,好像它的内部潜藏着某种能量,不仅阻隔了热传导,还降低了自体温度。

老山抖了抖腿,将两只箱子甩过肩头,继续往上走。

山上的视角与山下的完全不同,原本看似一体的山头在尖部开了叉,分成一高一矮两个喷口。老山沿着较高的那块峭壁往上爬,来到雄喷口的熔岩坑边,往下一看,坑内岩浆涌动,透着蓝色的幽光。他从箱子里掏出几颗红斑巨蜥的牙齿,丢入坑中,牙齿触及浆面,岩浆从蓝色变成紫色,还腾起团团黑烟,待黑烟散去,岩浆又从紫色变回蓝色。他转移到另一块峭壁上,来到雌喷口的熔岩坑边,往下一看,坑内岩浆涌动,透着红色的幽光。他从箱子里掏出一把蓝焱天堂鸟的羽毛,抛入坑中,羽毛触及浆面,岩浆从红色变成紫色,还冒出许多泡泡,待泡泡破灭,岩浆又从紫色变回红色。

最后一个泡泡破碎的时候,他似乎瞧见岩浆里藏着什么。

老山将箱子里的物什统统倒入坑中,岩浆又从红色变成紫色,浆面不仅冒出泡泡,还腾起黑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至最后一个泡泡破灭、最后一缕黑烟消散,终于看清里头的东西。那是一个人,一个赤身**的妙龄少女,眯着眼,像睡着似的躺在岩浆之中。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岩浆里睡着?

老山拎着箱子,耷拉着脑袋,缓缓地走下山。他的箱子里空空如也,脑袋里却充满疑问。

“大族长,火山口里面有什么啊?”提问者是东族的新任族长蓝波,此人刚从自己兄弟手中夺得权位。

“火山口里能有什么?”老山含糊地回了一句,便扬长而去。

倘若父亲还在世,老山倒有个询问之处,可现在,一切只能靠自己,无论是打理神舟国的事务,还是揭开百鸣火山的秘密。

神舟国成立前,东部、中部、西部的谋生手段分别为:渔业、畜牧业、种植业。神舟国成立后,三部之间便融会贯通,形成复合型产业链。身为继承者的老山,从小深受父亲熏陶,不仅熟谙畜牧之道,对渔业和种植业也颇有研究。而今,他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大族长。除了视察产业和体察民情,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猎。出于族群融合的顾虑,打猎的时候,他往往会叫上异族首领——东族的蓝波和西族的丘红。

蓝波,狡猾如鼠,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与之狡猾极不相衬的是,此人的身量十分伟岸;丘红,粗鄙如牛,一个漫无目标随心所欲的人,与之粗鄙极不协调的是,此人的箭法相当精准。

老山并不认同以上两位的处世之道,但是他非常清楚,这两人深谙自己的族群特性,只要镇住他们,就能兜住他们身后的整个族群。

“大族长,”丘红钳着一只野物,跑到老山跟前,“看!”

那是一只山猫,身长约莫一米,已被一箭穿喉。这家伙从树丛中蹿出来的时候,他们仨都瞧见了,并同时举起弓,三支箭随即离弦,射向百米开外,而后,蓝波的箭拐了左,栽到地上,老山的箭拐了右,挂上树梢,唯独丘红的箭,不偏不倚,不惧阻力,直冲向前,命中山猫的喉头。

同一段距离,同一个猎物,就连角度都相差无几,可是只有丘红一人击中目标。难道对方的箭法果真在自己之上?老山抓过那只山猫,拔除箭矢,仔细一看,原来这支箭与一般的大不相同——箭头是乳白色的,裹着一层琉璃般的釉质,箭杆油黑发亮,末端缀着四片翎羽,三片白的,一片蓝的。

“这箭是什么做的?”老山问。

“箭头是大红蜥的尖牙,箭杆是包浆的拓木,箭羽……白色的是白鹅毛,蓝色的是蓝鸟毛。”丘红答道。

“够奢侈啊,老弟。”蓝波朝箭矢努了努嘴,“神兽灵鸟箭啊。”

“奢侈个蛋,都是边角料来着。”

蓝波用手指刮了刮箭杆,“怪滑的,用什么包的浆?”

“白猴油膏。”

“咦……”

丘红和蓝波仍在胡侃,老山的思绪却已飘向天边,他的脑袋里萌出一个念头,一个邪恶的念头。

夜里,老山独自一人背着弓箭,举着火把,爬上火山口。

他来到雌喷口前,拉满弓,朝熔岩坑内放箭,那支“神兽灵鸟箭”划破夜空,飞向目标。箭头触及浆面,岩浆从红色变成紫色,继而冒出泡泡,腾起黑烟,随着泡泡和黑烟的起灭,那个沉睡的少女又浮现出来。箭矢没入岩浆,速度变慢,但方向并未偏移,依旧朝着目标物行进,随着距离的拉近,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定格在目标的眉宇之间。

突然间,那个沉睡的少女张开双眼,反手一挥,抓住那支箭,扬起手臂,将箭原路掷回。老山见状立即向后猛退几步,抬起头,箭矢恰好落下,扎在他的脚趾上。

老山捂着嘴,俯下身,将箭拔除。他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待痛感稍息,他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人。

“你是谁?”

站在老山跟前的正是那个沉睡于岩浆之中的妙龄少女。

“我……”老山竖直腰骨,“神舟国的大族长。”

“神舟国是什么?”

“神舟国是由东族、西族、南族组成的联合王国。”

“南族?”少女皱了皱眉头,“南美迦族?”

“是的。”

“你是哪个族的?”

“北拉。”

“北拉族?”老山说,“这个族群早就和我们南美迦族联盟,合并成南美迦-北拉族了,现在统称南族。”

“联盟?”

“小孩子都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少女愣愣地盯着老山,看样子她真的不知道。老山只好将南美迦族族长儿子英雄救美的故事复述一遍。

“你是说——”少女眯了眯眼,“我们北拉族族长的女儿嫁给了你们南美迦族族长的儿子?”

“干吗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老掉牙的故事了。”

少女遥望着天际,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多大了?”老山问。

“我不记得了。”

“你在下面,”老山指了指熔岩坑,“睡了多久?”

“也不记得了。”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少女将视线从天际收回,投到老山身上——“我跟你走吧。”

平白无故带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去,实在有失体统。可是,人总归是自己“唤醒”的,总不能坐视不理吧。老山叹了口气,说:

“行。”

语毕,他便转过身,往山下走,也不管后头的人是否跟上。事实上,比起族人的非议,他更挂心少女的来历。

老山听父亲说过,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阿戈斯的族群,在他们的所处之地,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严冬季。

冬季,世间万物冻结成冰,只剩下几口山泉,泉水滋养各种水草、昆虫和鱼类,给予人们生存的资本;严冬季,连山泉都会冻结成冰,没有任何东西让人赖以生存。因此,阿戈斯人亦将严冬季称为大灾季。大灾季没有固定的降临周期,有时数百年一轮,有时近千年一回,且停留期与空窗期相对等,也就是说,千年一回的大灾季,其停留时长也是一千年。根本没有人能在那种环境下坚持这么久。所以,大灾降临之际,阿戈斯的长老们就会选出一些少男少女,封存于山泉之中,让他们随着泉水的冻结进入休眠状态,待冬季重回大地之时,泉中的冰融化成水,少男少女们便会复苏,重振族群之风。就这样,阿戈斯人仰仗着休眠和复苏,一回又一回地,在艰难的环境中,延续了族群的血脉。

可是,被封存在熔岩坑中又再次复苏的人,老山闻所未闻。那些岩浆连矿石都能熔化,怎么就熔不掉区区一个小女子。他回头瞟了一眼,那个少女款步跟随,月光洒在她肩上,织成一件银色的披风。他将手伸到斗篷外,试了试温度,然后解开束带。

“喂,”老山将斗篷递向身后,“穿上吧。”

少女接过斗篷,往身上一披,将束带挽了个结,说:“我叫贝儿。”

老山点了点头,探向前路,“叫我老山。”

族人们不仅没有对来访者产生疑虑,反而十分热情。原因很简单,贝儿长得极其俊俏。先前,老山并没有留意对方的样貌,如今仔细一瞧,果真是个大美人——眼睛大且圆,眼头深,眼角翘,两朵桃花似的镶嵌在眼眶之中,眉毛黑且粗,眉头低,眉尾高,两把剑似的斜挂于额骨之上,鼻子高且翘,但是山根略宽,显得两眼间距有点远,不过,却多了一分奇异美,像个小精灵。

在美的跟前,人们总是更容易卸下戒备。

无论老或少,男或女,见过贝儿的人无不赞叹她的美貌。

以此为切入点,她很快就融入新环境,还结识了新朋友,那是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孩,名叫雪芙。

早年间,雪芙的父母便相继病逝,只剩下她一个人,靠着几头奶羊过活。贝儿到来的那一天,雪芙正在羊圈里挤奶,突闻人言仙女下凡,便撇下手中的活计,前去凑热闹,果不其然,真的来了个天仙般的美人儿。许多年后,雪芙仰躺在榻上,面临终结之时,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张脸。更多年后,贝儿仰望着星空,缅怀过往之际,首先跃入脑海的也是雪芙的脸——乌压压的人群之中,她一眼就看到那张小小圆圆、初熟山桃般令人难以忘怀的脸。

那日之后,贝儿便住进雪芙家,两人相互做伴,比手足还亲昵。其他人亦对贝儿关怀备至,一则源自对她的喜爱,二则出于对大族长的尊崇。

美貌不过是一味引子,纵使吸去老山的目光,也不足以模糊他的理智。实际上,真正将他折服的,是贝儿的个性与才智。

与其说贝儿是个少女,倒不如说她是个少男,或者是一个内心住着少男的少女。她不喜欢头花、布裙、绣花针,却独爱皮衣、短刀、拓木弓,还成天跟在老山身后,闹着要去打猎。

她生气时会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开心时就仰起头哈哈大笑,伤心时则独自一人跑到林子里削箭磨刀。旁人总说,贝儿这么美,倘若个性柔和些,像一般女孩那样,就完美了。于老山而言,与众不同恰恰是她的迷人之处。所以,他才会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红毛狐皮制成马甲、箭套、护手等物送给她,每回出行打猎也不忘带上她。

老山不清楚贝儿学过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以前绝对没有碰过弓箭,因为她拈弓搭箭的姿势是错的。经过老山的**,她迅速校正姿势,很快就进入状态,从无的放矢到百步穿杨,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场的老猎手们无一不感到讶异。尤其是丘红,好几回争着要和贝儿比试,鉴于他为人鲁莽,老山并未首肯。不用比试老山都能看出来,尽管他们的箭术尚在贝儿之上,但以当前进度而论,假以时日,贝儿的箭术定会超越神舟国的每一个射手。

想到这里,老山不禁会心一笑。他从未如此坦然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且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输赢心奇重的人,只能赢,输不起。而今他才明白,输赢本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赢了谁,又输给谁。

输给贝儿,老山心甘情愿。

有时候,老山会邀上蓝波和丘红同贝儿一块去打猎,也有时候,他只带着贝儿一人。至于雪芙,她打小便缺乏生气,没能跟上贝儿的步伐,不过,除去打猎,她与贝儿总是形影相随。两人同吃、同睡,还一同将羊奶抬到集市上换取物资。自从有了贝儿,空**的房屋变得温暖了,肮脏的羊圈也变得可爱了,雪芙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旁人亦无一不艳羡这对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的人儿。

连老山都会嫉妒起雪芙来。

“你们这般要好,倘若有一天你嫁人了,岂不是难舍难分?”

“我不嫁。”

“你不嫁,”老山讪笑,“人家雪芙总得嫁吧。”

贝儿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拈起弓,连射五发,将树丛中的野物一扫而光,半只都没有留给老山。

老山摇了摇头,率先走向前,准备拾拣猎物。

“三只野兔,一只红狐,还有一只……”他顿了顿,“鸭子?”

那是一只全身裹着褐色短毛的家伙,约莫半米长,大头扁脑,四肢短促,趾间还连着薄膜,最奇特的是它的嘴,又宽又扁,形似鸭嘴,像面具一样架在脑袋上。

“鸭嘴怪。”贝儿说。

“哦?我倒没见过这种稀罕物。”

“我也以为它们灭绝了。”

“这只是公的还是母的?”

“都不是。”

“不是公的,就是母的,怎么会都不是?”

“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公’和‘母’两种性别,有些物种就具备三种,甚至三种以上的性别,鸭嘴怪则有二十五种性别。”

老山耸了耸肩,探向那只野物。

“慢着!”贝儿以弓臂敲了敲他的手背,“它还活着。”

“活着又怎么了,还会咬人不成?”

贝儿摇了摇头,将弓收回,老山便伸出手。

正当老山的手指触及鸭嘴怪之时,濒死的野兽竟伸出脚掌,勾住他的手背,从脚掌后方的倒钩中释放出毒液,注入他体内。

“啊——”

老山迅速将手收回,抬起头扫视贝儿,对方却别过脸,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你知道那个东西有毒吧,怎么不告诉我?”

“谁让你乱说话。”

“我说什么了?”

“你想拆散我和雪芙。”

老山简直哭笑不得。好在鸭嘴怪的毒性不强,不足以致命,但其导致的疼痛却持续一个月,也够他受的。更令他难受的是,整整一个月,他没有去找贝儿,她竟然也没来瞧他。他眼睁睁地看着手背上的伤口结痂、脱皮,直至复原,仍旧等不来对方的一句问候。

数月后,老山再也按捺不住,直奔雪芙家。贝儿正在羊圈里整理干草,雪芙则在一旁给奶羊做清洁。他冲到贝儿跟前,喊道:

“贝儿,你可以做我的妻子吗?”

贝儿的手上沾着污渍,脸上挂着草屑,她怔怔地看着老山,再侧头看了眼雪芙,问:“我可以带着雪芙吗?”

老山仰头大笑,点了点头。

老山和贝儿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就像古时候南美迦族族长的儿子迎娶北拉族族长的女儿一样,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宴席延续整整三日仍不散去。

夜里,老山将火光吹灭,钻入被窝,拥抱他的新娘子。他惊讶地发现,贝儿十分羞涩,不敢瞧他,也不愿让他瞧。往后的每个夜晚,老山总是像新婚之夜那般,先将火光吹灭,再钻入被窝。他一生钟爱贝儿,爱她气宇轩昂、少男的一面,也爱她忸怩不安、少女的一面。

婚后,贝儿和老山住一屋,雪芙挨着他俩住另一屋。每晚临睡前,贝儿总会跑到雪芙房中,谈谈心,说说笑,两人似乎总有续不完的话,常常秉烛夜聊直至后半夜。不过,无论多晚,贝儿都会回到老山身旁,而老山也会一直守着火光,待她归来,再熄火,就寝。

雪芙偶尔也会跟着老山和贝儿出门打猎。她依旧没有加入猎手的行列,只是静静地跟在后头,帮他们整理装备、打点战利品。旁人还以为她当了贝儿的陪嫁侍女,只有她自己清楚,贝儿待她究竟有多好。贝儿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贝儿用什么她也用什么,甚至贝儿打到稀罕猎物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那些常人视若珍宝的玩意,贝儿常常一送就是好几件,连大族长都难免妒忌起来,时不时酸上几句。她依旧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无论将来会因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不久,贝儿怀上身孕,食欲不振,吃什么吐什么,雪芙见状,也跟着吐了起来。妻子害喜,丈夫跟着害喜,这样的先例是有的,因为丈夫一心挂记着妻子,便染上同样的症状。但是,害喜在姐妹间传染开这种事,却见所未见。起先旁人还将此当作一段佳话,感叹姐妹俩同声共气、心神贯通,比夫妻间的情意还深重。直到贝儿的小腹渐渐隆起,雪芙的小腹也跟着隆起,大家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原来,雪芙也有了身孕,受孕日期还在贝儿之前。

怀孕本来是件喜事,可问题是,雪芙还没有成家。还未嫁人就有身孕,这在神舟国可算不上什么喜讯。况且,还是在老山屋檐下出的状况,那就更不能坐视不理了。

“雪芙,你说说,孩子的父亲是谁?”老山问。

雪芙低着头,扭着手,怯声怯气地答道:“是……丘族长。”

“丘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就是大族长和贝儿结婚的那天,丘族长喝多了,然后……”

老山瞥了一眼贝儿,她眉头紧锁,双手攥着腰间的短刀,他立即伸出手,摁住刀柄。

“岂有此理!”

“大族长,贝儿,可不可以答应雪芙一件事,”雪芙双膝下跪,仰起头,眼里噙满泪水,“雪芙想一个人生下这个孩子。”

“放心吧,大族长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不不不,”雪芙狂舞着双手,泪珠顷刻洒落在地,“雪芙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了,就这样吧……就,就让雪芙一个人生下这个孩子吧……求你了,大族长,”她伸出手,扯了扯贝儿的衣摆,“贝儿……”

“这怎么行,我早就知道那个家伙鲁莽,但是没想到他竟然……”

老山还未说完,贝儿便伸出手抵住他的臂膀,蹲下身将雪芙搀起,说: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从此,三族首领集合出行,贝儿不再跟随。由于身段日渐臃肿,行走不便,她亦极少出门打猎。老山从未见过贝儿质疑雪芙的选择,她们俩依旧亲密如初,一起吃饭、小憩、散步,在彼此因孕腹便便弯不下腰时,轮番为对方按摩腿脚、修剪趾甲。

很多人以为雪芙腹中的孩子和贝儿一样,都是老山的,不免对雪芙另眼相待,私下里将她称作二夫人。老山本欲澄清,贝儿却不以为然,甚至宽慰他,倘若如此一来对雪芙和她的孩子更有利些,这点误解又算得了什么。

事实证明,以上决策是错误的。

雨季,是神舟国最舒适的季节。雨绵绵,风萧萧,温润中带着一丝凉意。离家的鱼儿们陆续归来,麇集、产卵,将海岸线染成粉红色。连凶猛的红斑巨蜥也发生一系列的变化:眼睛变大、嘴唇变厚、背部的斑点变成深红色,以此提升个体魅力,吸引伴侣、共筑爱巢。在这个浪漫的时节,贝儿和雪芙双双进入待产期。

午后,天边飞来一群蓝焱天堂鸟,落在老山家的屋檐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族里的老人说,这是几百年来都没有过的现象,吉兆来着。

贝儿和雪芙分别躺在自己房中的床榻上,老山已派人去请族医。

族医是一个年近古稀的婆子,身上穿着薄薄的粗布衣,头上却戴着厚厚的猫皮帽。她随着引路人,率先走进左侧的房间,也就是大族长夫人贝儿的住处。

“族长夫人,您疼吗?”族医问。

贝儿摇了摇头。

“好,咱们先检查一下吧。”

族医上前,准备掀开被子,贝儿忸忸怩怩,不愿让她碰。

“都什么时候了?”老山捏了捏贝儿的脸蛋,“你害羞,我可以不看,但是族医可不行。”

族医掀开被子,隔着衣物摁了摁贝儿的肚皮,捏一捏她的小腿,再将被子盖好,“还早呢。”

“雪芙呢?”贝儿问。

“族医给你检查完,就去看她。”老山抚摸着贝儿的头顶,“放心吧。”

“嗯,你跟去看看。”

贝儿的身体正在遭受磨难,心却一直挂记着自己的姐妹。

自打进入雨季,雪芙便没再下过床榻,状况不太好。族医随着引路人,来到右侧的房间,也就是雪芙的住处,老山则候在门外。不一会儿,族医幽幽地走了出来。

“二夫……”族医摇了摇头,“雪芙姑娘的羊水破了。”

“什么意思?”

“要生了。”

大家开始忙活起来,烧水、备布、烫刀具。老山折返左侧的房间,将好消息带给贝儿。

“太好了,”贝儿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雪芙比我快。”

隔壁传来雪芙的声音,哼哼唧唧在喊疼,听着可怜,但是声音带劲,说明她还有精力。贝儿安心地闭上眼,打算小憩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昏暗,墙后方传来人员走动、器皿碰撞的声音,她侧耳聆听,试图在这些杂音中揪出雪芙的声音,却徒劳无果。她侧过头,瞧见老山趴在床边,火光照亮他的脸。

“雪芙生了吗?”贝儿说。

“好像还没有。”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好。”

老山起身走出门口,恰好与进门的人撞个满怀,那人立即闪到一旁,说:“大族长,族医喊您过去一趟。”

老山来到右侧的房门前。过了许久,族医才匆匆走出,她的衣服上、手上都沾染了血污。她一边揩净手上的污渍,一边说:“不行了,如果不赶紧剖开肚皮,小孩会没命的。”

“剖肚皮?”老山说,“那……大人可怎么办?”

“她已经断气了。”

老山将目光投向远方,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族长?再耗下去,小孩也会没的。”

“那就……剖吧。”

族医点了点头,走近里屋,过一会儿,又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奶黄色的绒布包,里头露出一张粉红色的小脸。

“大族长,是个男孩。”

老山凑近一瞧,那张小脸微微一皱,发出震耳的啼哭声。

雪芙的孩子一点都不像丘红。那个家伙是断眉、小眼、塌鼻梁,这个孩子却是浓眉、大眼、高鼻梁,反倒有点像贝儿。

小孩子是天生的模仿者,他在母亲肚子里时见得最多的人就是贝儿,于是有样学样,随了贝儿的俊俏。

倘若雪芙在天有灵,大抵会为此感到欣慰吧,老山心想。

左侧的房间里传来贝儿的呼喊,族医即刻冲了进去。不一会儿,她又抱着一个绒布包走了出来。

“大族长,是个女孩。”

族医将孩子递给老山,面露难色。

“怎么了?”

老山接过孩子一看,浓眉大眼,肤白鼻高,简直和贝儿如出一辙,他追问道:“是贝儿怎么了吗?”

“没、没有的事情,”族医挥了挥手,“族长夫人好好的。”

老山抱紧孩子,冲进里屋,只见贝儿双目微闭,面色红润,果然好好的。他走过去,跪在一侧,将孩子放到**,贝儿张开双眼,问:

“雪芙呢?”

雪芙走后,贝儿就变了一个人。

每当想起雪芙过世的那天晚上,老山都不免疑惑,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贝儿是不是也会如此伤心。那天晚上,为了让贝儿安心休息,他暂且隐瞒实情,推说雪芙太累睡着了,他已安排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贝儿听过他的话,便合眼睡去,他也躺在一旁睡着了。

睡梦中,一阵惊叫声传来,老山睁开眼,发现贝儿不见了,此时,尖叫声变成哀号、怒吼。他起身、下床,循声来到右侧的房间,只见贝儿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雪芙,像失去幼崽的猛兽般,涕泗横流、仰天长啸。老山站在一侧,不敢妄动,他从未见过贝儿这番模样,拿不准主意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闻声而来的人,也不敢向前,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生怕那只猛兽会突地失控冲过来咬人。

从那以后,贝儿不再跟随老山去打猎。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拿出猎具,拉一拉弓,磨一磨箭,背上它们兀自跑到林子里转悠。有一回,老山在林子里遇见贝儿,她猫着腰弓着背,流连于灌木丛中,像一只狩猎的山猫。于是他便压低身体,来到对方身后。

“嘿,守什么呢?”

贝儿回过头,调直站姿,“没什么。”

“贝儿,你打猎为什么不叫上我?”

“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罢了。”

“散步?”老山指了指她背上的弓箭,“散步带着这些做什么?”

“防身。”

老山知道贝儿并没有说实话。他也知道,假如贝儿有意遮掩,谁都不可能从她嘴里挖出真相。况且,当初隐瞒雪芙的事情已折损他的信誉,所以他不敢,也不便多问。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贝儿守的究竟是什么。

这片树丛中不仅潜藏着许多野物,还生长着各种野草,除了猎手,另一些人也时常光顾此地。

数日后,人们在树丛中发现一具尸体,血肉模糊,体腔大开,内脏已被啃食殆尽。纵使如此,人们还是依据残存的样貌,以及那顶厚厚的猫皮帽,确认了尸体的身份。众人一致判定死因是遭受饿狼的袭击,因为老山悄悄掩盖了某样东西——尸体后颈处的一块木疙瘩。那块木疙瘩有半个指头般大小,深深地陷进皮肉里,末端连着一块尖锐的金属,是一截箭的残肢。

老山走到贝儿跟前,丢下那截残箭。

“是你干的吧?”

贝儿低着头,不置可否。

“你以为是族医害死雪芙的吗?”

贝儿摇了摇头,“真正害死她的,是那个让她怀上孩子的人。”

“当初我就主张要严惩丘红那个小子……”老山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杀了族医?”

“因为她做了多余的事情。”

“什么事情?”

“她剖开了雪芙肚子。”

“她是为了救孩子才那么做的,雪芙当时已经断气了。”

“倘若如你们所说,她在剖腹之前就已经断气,到了后半夜,她的身体应该是凉的吧?可事实却不是这样,而且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火,怎么解释她身上的余温?结论只有一个,我到场的时候,她才死去不久。”

“贝儿……”

“你们为什么要活生生地剖开她的肚子?就因为她出身卑微、没名没分,所以比不上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凭什么由你们来断定谁重要、谁不重要?”

“贝儿,你误会我了,我根本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肚子还被剖开了,而我就躺在隔壁,什么都不知道。”贝儿抬起头,盯着老山,“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拜你们所赐。”

贝儿带着女儿和雪芙的儿子搬进右侧的房间,老山则独自一人留在原来的住处。每天晚上,他还是会守着火光,企盼着贝儿,尽管他知道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孩子们一直都没有取名字。贝儿说了,按照他们北拉族的族规,只有年满五岁,举行命名礼,孩子才可命名。人们只好以“小姐”“少主”来称呼那两个孩子。贝儿和老山对此并无异议,真真假假,又有何区别,事实早已失去意义。

寒来暑往,神舟国迎来第十一次火祭,孩子们恰满五岁。

贝儿决定在祭祀上为他们举行命名礼。那天,贝儿备上了她的弓箭和猎手三件套,就是老山当年送给她的,用红狐皮制成的马甲、箭套和护手。

“贝儿,我们是去火祭,不是打猎。”

“我知道。”

“那你带着装备做什么?”

“防身。”

老山知道贝儿又撒谎了,却没有追问到底,他隐隐地察觉,自己并不想知道真相,也承受不起真相。

三大族群的领军人物齐聚在百鸣火山的山脚下。中间是老山、贝儿和两个孩子,两侧分别是东族的蓝波和西族的长老们,老山特地将丘红隔得远远的。换作从前,雪芙公开真相的那一天,他大可斩了丘红那个莽汉,但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雪芙也已离开人世,重究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徒增烦忧、扰乱秩序罢了。不过,他不清楚贝儿的想法是否和他一致。

蓝波一声令下,人群之中便蹿出一只白尾猕猴,两手各提着一只箱子,不消说,箱子里自然装满红斑巨蜥的牙齿和蓝焱天堂鸟的羽毛。他拖着步伐,悠然自得地走着,没走几步,便停下脚步,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继而回过头,将目光投向人群之中。

“快走啊,”蓝波吼道,“臭猴子!”

顷刻间,贝儿拈起弓搭上箭,昂首下腰,朝空中放了一箭。那支箭扶摇直上,消失在云霄之中,旋即从中蹿出,飞向火山口。白尾猕猴见状便放下箱子,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叫声,一边打开箱子,将祭品统统倒出来。红斑巨蜥的牙齿掉落在地,混在沙石之中,蓝焱天堂鸟的羽毛随风而去,飘向四面八方。

“臭猴子,”蓝波气得直跺脚,“你在做什么!”

天边飞来一群蓝焱天堂鸟,冲着人群喷射火焰,场面登时一片混乱。混乱退去,老山才发现贝儿和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他环顾四周,在山路上捕获他们的身影,三人正朝火山口走去。

“贝儿!贝儿!!”

老山撕心裂肺地吼着,却没有换来前人的回应。他欲冲向前赶上对方,可还未走到半路便被迫折返,因为地上的火山石异常滚烫。

老山披着斗篷来到山顶时,贝儿正站在熔岩坑旁等着他。

“贝儿,你究竟在做什么?”

“和你告别。”

“方圆万里就这么片土地,你还能去哪儿?”

“我们不需要土地。”贝儿望向熔岩坑,“下面有地洞,连通海底,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

“可我们是一家人,我们的族群也合成了一个族群。”

“你是你,我是我,还有,北拉族族长的女儿根本就没有嫁给南美迦族族长的儿子,是你们将我们赶尽杀绝,再宣扬什么联盟的。”

“不对,历史上不是这么说的。”

“历史?”贝儿抿了抿嘴,“历史,不过是赢家的战利品。

哪有什么真实可言?反正,对手都被打倒了,一切无从考证。除非有一天,输的人重新爬起来,历史才能改头换面。”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就是北拉族族长的女儿。”

“贝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在二十岁那年被迫进入休眠状态,直到一千多年后才醒过来,”贝儿嘴角一歪,“还是被人用箭射醒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振兴族群,需要借助他族血脉。”贝儿说,“你们不也这样吗?”

“不管怎么说,当今这个世界是南族的天下,南族的天下就是我老山的天下,我老山的天下也是你贝儿的天下。”老山向前迈了一步,“你的族群或我的族群,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贝儿,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人,没想到你却把我当成了敌人。”

“我们自始至终都是敌对关系,这是很久以前就结下的恩怨。”贝儿扬了扬眉头,“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

“什么问题?”

“如果你们无法适应这个世界,那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个世界是属于你们的呢?”

贝儿左手拉起自己的女儿,右手拉起雪芙的儿子,走向熔岩坑。

“贝儿!”老山跨步向前,“你自己走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带走孩子,他们不过是普通人,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一样睡在岩浆里吗?”

贝儿回过头来莞尔一笑。

老山这才留意,孩子们都赤脚踩在冒着烟的岩石上,可仍旧面不改色,不仅是他的女儿,连雪芙的儿子也一样。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贝儿说。

“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过,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公’和‘母’两种性别,有些物种就具备三种,甚至三种以上的性别。比如单喷口火山,喷出蓝岩浆的是雄性火山,喷出红岩浆的是雌性火山。你面前的这座火山,则拥有两个喷口,一红一蓝,是雌雄共体的火山。而我,就和这座火山一样。”

贝儿纵身一跃,投进熔岩坑,连带着两个孩子。消失之前,她留下一句忠告:

“火山就要喷发了,赶紧躲起来吧。”

贝儿走后不久,百鸣火山便开始喷发,其他火山亦随之进入喷发期,但神舟国并没有因此走向灭亡。

老山在先前偶遇蓝焱天堂鸟的洞穴里找到地下通道。他带领族人躲进通道,渡过难关。他没有向大家解释自己的妻儿究竟上哪儿去了,而他一脸决绝的神情,也让大家止住了好奇。

许多许多年后,岩浆凝结,火山灰散去,大家便从洞中走出,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重振族群之风。

在老山一百一十二岁的那一天,他从庆生宴会上悄然离席,只身前往百鸣火山。他知道,而今,就算没有他老山,神舟国依旧能照常运转,无论是丘红,还是蓝波,总会有个人踏上舟王座,统领神舟国,尽管他们根本不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究竟隐藏着什么。反正,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需要真相,也承受不起真相,而那些背负着真相的人,要么选择遗忘,要么走向灭亡。

老山爬上了火山口。这一回,他的身上没有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