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所有从你手中流逝的,终有一天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到你手里。那些你沿途洒下的汗水,那些你暗自回流的热泪,那些你倾心传递的温暖,已悄然流向宇宙的某个角落。而所有藏匿在未知远方的细流,将在不经意的某一天汇聚成一道彩虹,穿越时空回来拥抱你。
1.
明美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将孤独地走完这一生。纵使没有详尽地回溯整个推演过程,她也能确定,这个结论的合理系数必定是最高的。正如受困于山谷之中的残军败将深知救援部队永远都不会到来那般,绝望而笃定。她拢起散在膝头的文件,一一归入档案袋,随即踏入六月的斜阳中。
“小姑娘,买鱼吗?”
明美循声而望,马路牙子上站着一位大叔,身穿灰色连体装,头戴草编宽檐帽,手里还捧着一个竹质浅口篓。她走近一看,篓子里躺着一条鱼——皮色鲜红,体形瘦长,周身不规则地布满星星般的幼细花点,头部窄小,吻部微凸,炯炯有神的瞳仁在蓝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乌黑的光泽。
据大叔所言,此鱼为稀有品种,已明令禁止捕捉。今次意外落网,只能私下贱卖。仅此一条,错过不再。明美没能经住**,花了一顿饭的价钱就买下这条兴许毕生都吃不起的鱼,回到家中隔水一蒸,权当展开新生活的庆祝餐,三两下便解决掉。
临睡前,明美发现自己的脖子上长了一块红斑,指甲盖大小,由中心向四周散开,像一滴洇在纸上的水溶性颜料。可能是被什么虫子咬的吧,她心想。于是连头发都没有吹干便倒头大睡。
隔天醒来,头发上的水分已经蒸发,枕头上也寻不着一丝水渍。明美想起一部电影里的情节——母亲对女儿嘱咐道,睡前必须把头发吹干,否则第二天会头痛。女儿一脸不以为然,表示自己从来都没头痛过。母亲接着吓唬,那是因为你现在年轻,等老了就知道后悔了。女儿缩进母亲怀中娇嗔,妈妈,我会永远十八岁的。
想到这里明美无奈地笑了笑。她的笑,可诠释为对这种温馨情节的认同,无奈则代表一种别无选择的自知——同为十八岁的她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这种温情。
明美从床头翻出扑热息痛,一口气吞了两颗。那年意外之后,头痛便成了她唯一一个定时造访的亲友,无论头发吹干与否。她起身走去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拍打双颊,继而看了一眼镜子。此时她才意识到脖子上的红斑并没那么简单——原先才指甲盖般大小,如今竟翻了三倍,殷红如血,宛若一朵盛开的山茶花。与其说是蚊虫叮咬,毋宁说是过敏炎症。
对了,会不会是那条鱼?
明美翻出手机,找到那条鱼的照片,接着在搜索框中输入描述信息,却没有找到与之匹配的品种,于是便登入校友网,编辑一则帖子以询问此鱼的种类,以及是否具有毒性,并附上那张照片。
发布成功,上午十点零九分。
明美放下手机,走进盥洗室刷牙洗脸,从地上的塑料袋中掏出半块面包,就着隔夜茶水填充起空匮的肠胃。餐毕,她再次拿起手机。心想,也该有人回复了。
可是,且不说有没有人回复,整个帖子都不见了。
明美刷新页面,列表中最新一则帖子的发布时间为十点二十分,之前的一则为九点五十八分,而本应夹在其中、由她于十点零九分发布的帖子却消失了。难道是官方删帖?她点开私信箱,并没有发现任何提示内容不合乎条例而被删除的警示信息。还是没发送成功?她再次点击发布按钮,输入适才构思的文本,点击添加照片,然而那条鱼的照片也消失了。
见鬼。
2.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明美早已司空见惯。
第一次察觉异常是在那次意外发生后的第二个周末。那天,小伙伴们起得比以往更早些,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等待着志愿者们的到访。除了慰问,志愿者们还带来两种颜色的日记本供大家选择——天蓝色的和鹅黄色的。明美犹豫一番,选择了鹅黄色的。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重现志愿者们造访的情形,无论是周遭场景还是切身感受,都与现实状况一模一样。末了,她又在天蓝色和鹅黄色的日记本之间做了一次选择,这回她的手伸向天蓝色。隔天醒来,她发现自己的日记本是鹅黄色的,便质问是谁擅自换走她的东西,可小伙伴们一致证明这正是她所选的。但是,在明美的记忆中,她最后的选择明明是天蓝色。
类似事例伴随着每一次选择接踵而至。美术班和朗诵班,明美在现实中选朗诵班,在梦里选美术班,第二天她跑到美术班上课,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长发和短发,她在现实中选短发,在梦里选长发,醒来后在镜子里瞧见短发的自己,吓得接连几天不敢照镜子。
明美从未与其他人坦露过自己的困扰。既然已落下一个“脑袋有问题”的记号,就绝不能再添上一个“精神有毛病”的标签。此后她与小伙伴们便渐渐疏离了,在别人成群结队时,她独自一人躲在狭小的图书室里,默默地拢紧自己几近崩离的世界。
这亦是那次意外赐予她的第二个后遗症。
可是,这次产生的失调已脱离梦境。照片消失的过程中,明美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且前后不过十几分钟。正当她打算细究时,脑海中却**起另一个声音——先去医院看看这块红斑吧。
距明美住处一公里左右,有一家医学院附属医院,步行约莫十分钟就能抵达。她在自助机领取挂号单,按指示来到三楼的皮肤科,就座于候诊区等待着召唤。
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伴着一阵轻微的颤动。明美侧过头,身旁多了一个小男孩,低着头弓着背,双臂耷拉在身侧,**的皮肤上布满灰色的冠状突起物,仿若一棵发霉的烂菜秆。她屏住呼吸,将身体往边上挪,准备换一口新鲜空气,谁知那棵烂菜秆竟吁出一股热流,她顿时感觉自己的肺里被塞入一坨腐烂的臭海芋。
明美瞄了一眼屏幕,还有十来个号。她在心中挣扎了零点零一秒,“嘭”的一声从座位上弹起,攥着挂号单,逃荒似的撤离等候区。
走出医院大门,明美瞥见台阶上瘫坐着一位老爷爷,兴许是绊倒了,正呜呜呜地叫唤,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捂着胯部,向过路人投射出求救的目光。她立即加大步幅,从对方身边掠过,头也不回。
明美穿过马路来到公共绿地。绿地上有五张木质长椅,面朝医院一字排开。她毫不犹豫地走向自己昨天光顾的那张,纵使它的左侧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她展开发白的指节,将那团皱巴巴的挂号单抚平,对折撕成两瓣,再对折撕成四瓣,又再对折撕成八瓣……直至不能再对折,才将这堆雪花状的碎屑一股脑地塞入口袋。此时,耳畔传来一串男低音:“为什么不帮助那个老爷爷?”
3.
明美打量着发出声响的男孩。他的头发修剪得相当精致,呈现出一种近似模具灌制的弧度,上身穿着银灰色的卷边衬衣,下身搭配同色系的及膝短裤,视线锁定着摊在膝头上的一叠稿纸。她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去帮他?”
男孩依旧没有改变视线,他伸出左手直指前方。顺着他的指向,明美瞧见医院的外墙上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红底白字赫然在目: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明美忍不住干笑两声。
“笑什么?”
“如果它真的是一条人人认可的真理,大可不必赤条条地挂出来。”
“为什么?”
“因为真理自在人心。”
这次换那个男孩笑了,微微隆起的苹果肌将他狭长的眼眶拱成一道月牙,他问:
“你好像很不屑做一个善良的人?”
“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难道你更乐意做一个不善良的人?”
“别对我进行道德批判,谁都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做一个善良的人。”
世人皆知善良是伟大的。可是,从经历中汲取的教训也让明美领悟到另一则真言:善良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此刻,她已不愿花任何一分成本去抵御这种潜在亏损。反正,她不行善,也不作恶。
“如果有一天是你需要帮助呢?”
“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明美说,“哦,如果帮助别人是为了有一天别人能帮助你,难道不觉得这种带有目的性的善良很虚伪吗?”
“人类是群居动物。你帮我,我帮你,很合理的规律。”
“有人喜欢互相帮助,也有人乐意互不干扰。这个世界的合理规律并不止一种。”
人,只有强化自己的骨骼才能抵御真正的暴击,弱者们的盲目抱团不过是扩大消亡的幅度,如牛羊般,终为他人的案上之肉。这些,也是经历赋予她的操守。
刹那间,明美的后脑勺受到一股暴涨的力迫使她前倾向下。当这股力消散,她才反应过来——几秒钟前,迎面飞来一个足球,若不是身旁的男孩眼疾手快,她定会被砸个正着。
“你叫什么名字?”
“叶茂然。茂盛的茂,然后的然。”
“叶——茂——然——”明美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是宋明美,明天的明,美丽的美。你叫我明美就好了。”
“你好明美,很高兴认识你。”
4.
明美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走进三楼的诊室,医生给她开了管软膏,并嘱咐道,一日三次涂于患处。隔天醒来,她却寻不着那管软膏,而脖子上的红斑已从一朵小巧的山茶花晋升为一束硕大的绣球花,只得再去一趟医院。
经过公共绿地,明美瞧见那个叫叶茂然的男孩坐在长椅上,视线依旧锁定着膝头上的稿件,宛若一帧定格于昨日的画面,她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你在看什么?”
“毕业论文的笔记。”
“关于什么的?”
“一种病毒对某种疾病的作用。”
“病毒还能治病?”
“疫苗就是病毒,虽然有一定的危害,但利大于弊。”
“哦,”明美在长椅上入座,“再厉害的疫苗,也有很多人没钱接种。”
“有些疫苗的研制成本太高,没办法普及性推广。”
“所以啊,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不,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那为什么有些人财富过剩,有些人却饥寒交迫,还会存在‘没有好报的好人’和‘逍遥法外的坏人’?”
“你离题了。你刚才说的是‘这个世界’,不是‘这个社会’。”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这个世界遵循的是自然定律,小到粒子,大到恒星乃至整个宇宙,其命题是绝对的;这个社会遵循的是人为条约,小到个人,大到国家乃至整个人类关系网,其立意是相对的。所以,世界是公平的,而社会是不公平的。”
沉默了半晌,茂然从口袋中掏出一管软膏递给明美。
“这……”
“我配的,”茂然指了指她的脖子,“你应该是过敏了。”
“一天涂三次是吧?”
“不用,一天一次就可以了。”
“哦,”明美接过软膏,发现与记忆中的那管并不一样,“你是本地医学院的学生吗?”
茂然点了点头,“你明天过来让我观察一下,我会一直在这里。”
回到家,明美蘸了点软膏抹在吊兰的花苞上。吊兰是她最钟爱的绿植,它适应性强,对养分的需求不高,哪怕数日不浇水也不会枯死。
明美曾听过一个传说:古时候,有一个考官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高中,便起意销毁另一名才子的卷子,谁知皇帝微服来访,考官情急之下便将卷子藏入一盆兰花之中。皇帝恰好相中这盆兰花,得知了实情,因此革去考官的职,并将兰花赐予他。考官不久便心生郁结,含羞而死,自此兰花的茎叶再也没有直起来过,最终演变成今日的吊兰。
其花语便取自此传说之意——无奈而又给人希望。
几小时后,明美发现花苞并无异样,便大胆地将软膏涂在脖子上。隔天醒来,红斑的色泽好似淡了些许。
5.
“谢谢你的药膏。”
“嗯,”茂然瞥了一眼,“起效了。”
“你总是一个人吗?”
“你不也一个人吗?”
明美顺势坐在长椅上,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你为什么是一个人?”
“很多原因,比如我不会撒谎。”
“不会撒谎就交不到朋友?”
“撒谎是一种情绪缓冲机制,一个不能舒缓他人情绪的人是不会受到欢迎的。”
“仰仗虚情假意来维系的友谊不要也罢。”
在明美的价值观中,虚伪的友谊和虚伪的善良一样令人作呕,都是不可取的。纵使等不到莫逆之交,她也绝不委身于泛泛之辈。
“所以你一个朋友都没有?”茂然问道。
“算是有过一个‘最好的朋友’吧。”
明美露出招牌式的笑容,雀跃之中夹杂着无奈。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对着一个四十八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男孩,述说着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苦楚。她的思绪缓缓地流向那个夜晚,阴翳也悄悄地蒙上双眼。
十二年前,跨年晚会上来了一个新人。黄黄的小脸上挂着红黑的冻痂,头发剪得短短的,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场的小伙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主动向前。明美通过对方裤管下露出的红色爱心棉袜做出判断——是个女孩。她穿过人群,将刚收到的新年礼物(一段亮粉色的飘带)递给对方。
“你好,我是宋明美。明天的明,美丽的美。”
女孩一把抓住飘带,塞进裤袋,抬起头回馈明美一个绚烂无比的笑容。
“我是黄莺,我们做好朋友吧。”
那是六岁的明美和七岁的黄莺初次相遇的场景。如开场所言,她们真的成了好朋友。白天,共享彼此碗里单调的餐食;夜晚,同享对方载满秘密的日记。半年后,院里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得知他们将从明美和黄莺中选出一个来领养的消息后,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痛哭了整整一夜,她们涕泗横流地向对方发誓,无论谁被带走,都要回来看对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改变命运的那天清晨,黄莺消失了。明美在枕头上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显现着一行小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被带走的人是你。
明美在后院的水库边上找到了黄莺。她蹲坐在倾斜的石阶上,双臂环抱着小腿,脸庞埋于两膝间,正嘤嘤嘤地抽泣。明美一把将她抱住,失声号啕:“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被带走的人是你。”
“真的吗?”
领悟到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之前,明美便受外力驱使失去平衡,仰面朝天地砸在凹凸不平的石阶上,再受反作用力腾空划了个半圆。触及水面的瞬间,她最后一次看到黄莺的脸,上面挂着绚烂无比的笑容,没有一丝泪痕。
晨间的冰水犹如锦蛇,敏捷地蹿进明美的喉腔。沉入水中几秒,她扑腾着划向水库边沿,却没有力气爬上岸,也无法发出声音。她将最后一丝能量倾注于双臂,甲壳虫般箍在石阶上,便失去意识。
明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院里的。那几天,她一直高烧不退,身体像浸泡在针堆里般疼痛,意识像搅拌在米浆中般胶着。直到清醒过来才知道,黄莺已经走了,被那对年轻的夫妇带走了。
“她回来找你了吗?”茂然问。
“没有。不过,她从未离开过。”明美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她和我长在一起,变成了我心中的恶。”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茂然望着远处涌动的云朵,“所有从你手中流逝的,终有一天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到你手里。”
6.
明美脖子上的红斑几乎全好了。这段时间茂然以检视疗效为由,每天都在公共绿地等着她。他们会沿着绿地饶有兴趣地散散步,或是坐在长椅上漫无目的地聊聊天。
“你认为完美的友谊是什么样的?”
“完美的友谊?”明美抬起头,凝思片刻,“完美的友谊应该是真挚的、意志相通的,是完全将自己托付与对方,以至再无剩余的东西与其他人分享的。”
“不能与其他人分享?”茂然笑道,“怎么听起来更像爱情。”
“不矛盾啊,普通的友谊是可以分享的,而完美的友谊是不可分享的。”明美补充道,“而且,完美的恋人理应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那我们做好朋友吧。”
“不。上一次应承这种话的时候,我可是吃了大亏的。”
“可惜我没有得到批准回到你其他的节点。”
明美仰头叹了口气,不予置评。她早已学会屏蔽茂然时不时冒出的一些不着边际的言论。
“你认为时间旅行可行吗?”茂然问。
“不可能。”
“为什么?”
“如果时间旅行是可行的,那为什么我们至今从未见过来自未来的访问者?”
“你以什么依据来判断对方是否来自未来?”
明美侧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茂然。
“假设有一个来自未来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分辨得出吗?”
“他们会搭乘飞船,穿着防护服。”
“不需要这些东西。”茂然问,“你怎么理解多维空间?”
明美耸了耸肩,将手掌翻转到茂然跟前,示意他继续。
茂然抽出一张稿纸于反面画了一条直线,“这是一维空间,只有长度,没有宽度和深度。一维生命体可以进行前后两个方向的位移。”他又画了一条直线,与先前的那条呈相交状,“这是二维空间,有长度和宽度,没有深度。二维生命体可以进行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位移。”他将稿纸卷成一个圆筒,“这是三维空间,有长度、宽度、深度。三维生命体可以进行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的位移,且空间是无界的。比如,你从地球上的任意一点出发,往同一个方向行进,绕一圈就能回到原点。”
“接下来是第四维。”茂然重新抽出一张稿纸于反面画了一条直线,“假设这张纸代表三维空间,这条直线则代表第四个维度,也就是时间。在传统认知里,时间只能单向直行,历经了便无法回溯。”他又将稿纸卷成一个圆筒,“事实上,时间和空间都是一个闭合曲面,可以从任意一点出发再回到原点。对于四维生命体而言,在时间曲面中穿梭,就如同蚂蚁在地面上进退般易如反掌。”
“时间是弯曲的?那我回过头怎么没看见刚才的自己?”
“就像二维生命体无法感知三维的弯曲,三维生命体亦无法感知四维的弯曲。”茂然用圆筒敲了敲明美的脑袋,“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艾伯特的《平面国》,能帮助你理解多维空间……”
茂然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明美却已充耳不闻。她瞥见那张弯曲的稿纸上隐现着一个标题——《红斑毒素对X型肝炎的作用》,底下还有几个小字——实验对象:宋明美。
“这是什么意思?”明美伸出食指,对上自己的名字。
茂然一把攥紧手中的稿纸,将余下的括入怀中,撒腿就跑,留下一脸错愕的明美。
7.
明美核查了医学院的名单,根本就没有叶茂然这个人。不过,她却找到了那本书——埃德温·艾伯特的《平面国》。那是一部科幻小说,讲述一个受三维球体启发而传播多维理论,最后被收监入狱的二维多边形的故事。毋庸置疑,此人非变态即罪犯。明美告诉自己,绝不能再踏入那片绿地。
然而,正如所有的规则从立下之日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被打破般,明美还是忍不住走向那片绿地,也正如所有的剧目必须有角色冲突才能达到剧情**般,茂然亦坐在那张长椅上等着她的到来。
“你到底是谁?”
“叶茂然,本地医学院的学生。”
“近十年的档案我都查了,根本就没有你的名字。”
“当然没有。”茂然说,“因为我是3014届的。”
“好玩吗?”
“我没有开玩笑。”
“好吧。那你预言一下,”明美指向对街,此时恰逢绿灯,两个行人正踏上斑马线,“那个戴帽子的人会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我不知道。”
“那你就是骗子!”
“我的合法观察目标只有你。”茂然说,“你是孤儿,从小生活在福利院,直到一个月前年满十八才离开……”
“这些信息随随便便都能推敲出来。”
茂然结束被中断的叙述,话锋一转:“那条鱼的照片是我删除的。”
明美扶着把手,缓缓地滑入右侧的空位,她用手掌扣住长椅边沿,以柔软的指腹摩挲着其粗糙的表层。
“你知道笛卡尔吗?”茂然说。
明美斜乜着这个不知所云的人,对方却毫不动容。与其说是变态或罪犯,倒不如说是个神经病。恰巧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便答道:“我思,故我在。”
“大部分人只知道他是一个思想家,其实他还是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
“为什么?”
“因为他发现了松果体的奥秘。”
“松果体?”
“松果体是位于人脑中心的微小器官。笛卡尔认为,那是所有思想形成的地方,是人类自由意志的源泉。虽然经过验证,松果体并非灵魂意志之所在,却是量子叠加之关键。”茂然将目光探向远处涌动的乌云,“我扫描过你的大脑,你的松果体比一般人的大将近一倍,也就是说,你具备观测量子叠加的硬件条件。”
明美停止回应。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身旁的男孩,躯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反方向偏移。
一个手持球棒的男孩追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瘦猫,仿佛一阵风般从他们跟前飒飒刮过。猫一头扎进草丛,男孩将球棒投过去,草丛里传来猫的惨叫。
“你听过薛定谔之猫吗?”
8.
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只猫,以及少量的放射性物质。那些放射性物质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衰变并释放出有毒物质将猫置于死地,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会衰变而猫便得以存活。
在宏观世界中,猫的结局只能二选一,非生即死;在微观世界里,当盒子处于关闭状态,整个系统将保持不确定的波态,只有进行观测,物质才会以粒子的形式确定下来,也就是说,在盒子打开之前,猫既是生的也是死的。
明美一脸木然地望着茂然。
“你只需要明白两件事,”茂然说,“一、我们用自己的观测来创造历史,而非历史创生我们;二、宇宙并非只有单一的历史,而是每种可能的版本都在量子叠加中同时存在。”
天空乌云密布,势必要迎来一场大雨。
“跟我来。”茂然拉着明美穿过两条街,在一间便利店前停了下来,他指着门口兜满雨伞的篓子,“选一把。”
明美凑近一看,里头的雨伞花样繁多,有透明的、波点的、格子的、卡通的。她的手指溜了一圈便落在一把透明伞之上。
“在眼前的世界,你从众多伞之中选择了它,这是唯一的结果。”茂然指了指篓子,“但是在量子的世界,一切可能发生的将同时发生——有选择透明伞的你,也有选择波点伞的你,还有选择格子伞的你,等等。这些手持不一样的雨伞的你,将各自形成独立的历史路径,在量子叠加中同时存在。”
“平行宇宙?”
“这个理论比薛定谔之猫更酷一点,我们暂且称之为‘宋明美之伞’。”
茂然接过伞,走向收银台,再回到明美跟前,“还记得你做的那些梦吗?你所看到的并不是幻象,而是多元宇宙中的自己。”
“有两个我?”
“不,”茂然说,“是无数个。”
“那……”明美问,“在其他宇宙中,我被领养了吗?”
“我没有权限观测实况。但是依据定律,宇宙中必然存在你被领养的路径。”
明美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那年的晚会上,她没有主动走向黄莺,也没有把彩带送给她,更没有和她成为好朋友,两个小女孩的人生就这么完美地错开。她说:“真好。原来我也有机会做一个善良的人。”
雷声轰隆作响,随即下起雨。茂然撑起伞,示意明美靠近一些。他说:
“不过,我更喜欢眼前这个不那么善良的你。”
9.
这场雨下得既长久又热烈。纵使撑着伞,明美还是被浇透了,她侧目而视,茂然的状况更糟糕。不过,谁都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那条鱼是什么鱼?”
“东星斑,不过是污染区的变异体。放心吧,你体内的毒素已经清除干净了。”
“可我并没有肝病啊。”
“在智慧生命还是原核生物的时候,引发X型肝炎的诱因便潜藏在寄生细菌中和我们达成共生,直到足够久远的未来才发生病变。”
“哦。”明美跺了跺脚,“未来的科技那么发达,为什么不直接用克隆人进行实验?”
“出于人道主义,克隆人在未来还是犯法的。”
“难道随随便便在一个少女身上做实验就不考究人道主义了?”
“不是随随便便的。”茂然顿了几秒,“要符合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首先,群体偏离值百分之六十以上,这样实验曝光的概率就比较低;其次,社会贡献值百分之三十以下……”
“社会贡献值?”明美打断他的叙述,“我才刚成年,还没有开始工作,怎么可能对社会有所贡献?”
“不是这方面的贡献。”茂然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你不向其他人提供帮助,也不分享自己的所有物……”
“不帮助、不分享就不配讲人权了?”
“不关人权的事。当你帮助其他人的时候,身上的粒子就会和对方身上的粒子产生置换,从而增强自身在宇宙中的附着力。这才是‘社会贡献值’的真正价值。”
“据我了解,你也是一个‘群体偏离值’不低、‘社会贡献值’不高的人吧,那岂不是也有可能会被未来的未来的人拿来做实验?”
“还有第三个原因,”茂然迟疑片刻,“年满十八但永远都不会大于十八的健康活体。”
“永远十八岁?”明美笑道,“这可是多少女孩子的梦想啊。”
茂然皱着眉头,不予回应。明美这才体悟出话中的引申之意,仿若衔了一颗内核蛀掉的李子,嚼着嚼着苦味才从中慢慢透出。
“你是说,我会在十九岁来临之前死去?”
茂然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学会说谎这个技能,以减少真相对明美造成的伤害,但是缓冲机制失调的他,只能默默地移开视线。
“我是怎么死的?”
“我不能说。”
“你可以救我啊,像上次那样。”
“性质不同。如果观测者干涉观测对象的生死,就会和对方产生不可逆反的粒子置换,身份将从观测者转化为参与者,原来的历史路径也将会被抹除。”
“什么意思!”
“我会回不去原来的世界。”
明美心想,这个男孩不是喜欢她吗,不也总是一个人吗,回不去又有什么大不了。她问:
“非得回去吗?”
茂然确实喜欢眼前的女孩,但还不至于为此抛却自己的世界,毕竟那里承载了他为人二十三年的所有历史。他说:“我要回去完成我的毕业论文。”
10.
茂然消失了,自从那个雨夜之后。
明美最初是心怀怨恨的。怨命运如此不公,亦恨对方这般自私。可转念一想,要求对方牺牲自己来成全她,实际上也是一种自私的行为。然而,他并没有拯救她的义务,她也没有责难他的资格。
调整好状态,明美在书店找到一份散工。平日里整理货架,装点展台,拂去书上的灰尘,工作上与同事协调有序,虽然私底下并无往来。有时候,店长会把消费区卖剩的面包送给她当作隔天的早餐,她则把这些流水线产物拿去投喂公共绿地的流浪猫,再购买新鲜食材回家准备餐点。她要认真对待每一餐,在得知未来时日并不多的前提下。
今天,店长塞给她的是一圈粘着杏仁薄片的肉桂卷,看上去像一抹淡黄色的螺旋状星云。明美拎着裹挟星云的纸袋,站在公共绿地的对街,等待着绿灯。这时候,她瞧见斑马线的终端凸起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明美定睛一看,是一只猫,而且是那只黑白相间的瘦猫。
它奄奄一息地躺着,尾巴微弹了两下,似乎亟待救援。没有一丝疑虑,她便暗下决心:绿灯一亮就去救它。口袋里传来短促的振动,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不要去救那只猫。”
明美凝视着那只猫。它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被拯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被无视。救,她将走向终结,不救,她将得以存活。不过,后者多了一项附加效应——茂然的人生将会被抹除。
可是,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是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底线。倘若为了一己之利而僭越底线,随着短暂的庆幸接踵而来的便是漫长的煎熬,立身处世将如同行尸走肉。且不说茂然能否接受这样的她,明美自己都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与其这般,不如就此别过,彼此心中尚能留存些许美好的遐想。她决定做一个善良的人,哪怕是带有目的性的伪善,甚至将耗尽自己余生的成本。
或许,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完美的结局。
耳畔传来致密的提醒电音——绿灯来了。
明美睁开双眼,径直迈向前方。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横亘于明美跟前。一、二、三、四……前方发出尖锐的刹车声,伴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可是承载这些噪音的声波仿若失去介质般,怎么也传不到她耳里。此刻她脑海中充斥着一种类似枯叶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兴许这便是两个人身上的粒子相互作用而发出的声响。她问:“你的毕业论文怎么办?”
茂然深知明美是一个自私的人,正如明美熟谙他亦是一个自私的人那般。一个自私的人愿意为另一个自私的人舍弃自我,这难道不算爱吗?然而真正的爱,无论在过去、现在,抑或未来,都是极其罕见且可贵的,好比世界上的另一个你,错过便不再有了。他说:
“让它见鬼去吧。”
0.
编号:301415926,已完成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