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新大陆又发生爆炸事件,上次是A1区,这次是C5区,威力相当于一千吨TNT,比上回要大得多。关于罪魁祸首,有人揣度是陨石撞击,也有人猜测是恐怖袭击,先前也是这么说的。据报道,目前已造成4872人死亡、2315人受伤、1094人失踪,且数据仍在攀升中。

起居室,几个人围坐在全息投影仪四周,投影仪上空显现着C5区的即时画面:绛紫色的天空下,一个巨大的爆炸坑,底部深陷边缘平滑,周围的建筑被轰成渣滓,还夹杂着人体碎屑、植被残肢,偶有火星迸发炸裂。火光通过分子振动,射向四面八方,充盈着起居室,照亮观众们的脸。其中一张脸闪耀着火焰的光芒,着了火似的。仔细一看,原来是投影仪的光波打到电镀的金属面上,反射出火光的镜像,使那张脸看起来像着了火。

火脸者起身,穿过起居室,走向后门。其他人的目光并未从投影仪上空转移,并非不在乎,而是他们十分清楚对方的癖好——每回发生爆炸,他都会跑到后院,从地下挖出一只箱子,取出两只小圆盘,相互摩挲、碰撞,循序操作,产生“唰嗒嗒嗒——嗒唰唰唰唰——嗒嗒唰唰唰”的声响。有人询问过以上行为的效用和意义,却从未获知答案,只好将此解读成某种为人类祈福的仪式。

反正,阿拉永远都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情。

阿拉是一个人形机器人,高一百三十厘米,四肢纤长,脑袋浑圆,体格相当于十岁的人类小孩。不过,所有成年人类能想到、做到的,他都能达到。噢,对了,阿拉外形上并不存在性别特征,但依据声线、姿态,以及思维方式,他始终被认定是一名男性。

事实上,阿拉并非展柜标售的正规品,而是二手市场私贩的拼装货。他的第一任主人是梅,后来梅结婚生了个儿子,叫乔,阿拉就当起了保姆,再后来乔结婚生了个女儿,叫宝珠,阿拉又肩负起保姆的责任。尽管历经三代,阿拉仍旧身强体壮,头脑清晰,因为他的核心配件来头不小。

八十六年前,新大陆机械公司推出LP型电子脑人形机器人,简称LP型机器人。在此之前,该公司已推出BS、DR、E101、IC、T、W六型电子脑的机器人,有人形的、非人形的,还有无形的(智能系统)。这些样式迥异的机器人都有一个共同点——由于电子序列固化,无法分级处理信息,随着信息叠加,回路将产生偏离,效率也会随之降低,若想提高功效,只能回炉重置。尽管重置的工序并不复杂,费用也相当低廉,大多数人却对此极其反感。他们认为重置后的机器人和原来的并非同一个,而是不是同一个对于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就好像你养了条狗,相伴多年,死了,哪怕克隆出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原来的了。乍一听,这个例子似乎举得有些牵强,狗和机器人、死亡和重置,怎能同比类推。但是,于人类而言机器人就是狗,对机器人来说重置就等于死亡。

与以往不同的是,LP型电子脑不仅能分级处理信息以确保回路精准,还能调整组件序列以实现自我更迭,也就是说,该型号机器人常年功效均衡,无须按期重置。当年,共有2880个先行版LP型机器人被投入市场,均数分布于A、B、C、D四个板块(每个板块划分为十二个区域,以阿拉伯数字1-12标号)。

不知出于何因,第二年便被勒令召回,终止相关研发。指令下达后,2879个LP型机器人顺利通过幽灵管道,返回原厂,恢复初设,再投入分解炉,进行无垢式销毁。

幽灵管道,是一种以中微子为介质的传送方式,该粒子质量小,不带电,以接近光速运动,可自由穿梭于宇宙间,且不与任何物质发生作用,故得名“幽灵粒子”。在传统运输中,物体只能沿着地球表面进行曲面运动,而在幽灵管道中,物体可以穿过地球内部进行直线运动。比如,一颗苹果从地球的东面,穿过地壳、地心,抵达地球的西面,整个过程只需零点五光秒。不过,在传送之前,这颗苹果必须绑上束带(束带中裹挟着与目的地端一致的粒子,以此确保传送的方位)。倘若失去束带的导航,路径就会产生偏离,目的地将衍生出其他路径,可能是原来的地方,也可能是宇宙的任何一个地方,且无迹可循。

那个落单的家伙,由于束带松脱,导致识别错误,被传送到一个随机、未知的区域。不过,相信没有人会忍心责怪那个传送员,就在数月前,他的妻儿于一次爆炸事件中不幸罹难。

况且,随机目的地无迹可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归厂销毁如出一辙,因此他并没有如实上报。而进行销毁作业的当天,他的上级正与他上上级的妻子厮混,没能亲临现场。总之,由于一连串的巧合,一个本应销声匿迹的LP型机器人得以留存于世。

其实,脱轨物体的走向并非完全随机,只是相关算法无人能破罢了,毕竟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在人类的掌控之中。

那个幸存者挣脱束缚,偏离轨道,来到一个看似随机实则特定的区域——B12区二手市场第七号铺头。

B12-07铺头的经营者是一名叫吉利的小伙,这间铺子是他以工厂爆炸事件中父母双亡所得的抚恤金租来的。吉利天生聪慧,好奇心旺盛,且动手能力极强。父母尚在之时,他是大家眼中的英才,还未毕业就获取新大陆科研中心的保送,那可是高新科技人才的聚集地。可惜,父母过世之后,他意志消沉,终日浑浑噩噩,成了大家眼中的废柴,不仅推掉保送,还辍学、移民,从地处中原的D9区来到四面环海的B12区,成为该区二手市场最年轻也是最不上道的老板。

从前,吉利以为科研中心是创作的天地,其实不然。由于挣脱机制束约,二手市场才是创作的天堂。在这里,他不仅可以任想象腾飞,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元件宝藏——机械废品回收巢。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无能之人,也不存在所谓的无用之物,只要用得巧,就能变废为宝。

吉利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回收巢搜刮破铜烂铁,将它们改造成各种新鲜玩意,有自动巡航的电子狗、耗能极低的转换器、硬度媲美金刚石的复合材料,等等。不少工厂有意签署那些产品的使用权,他没同意,可一回头却以十分之一不到的价格卖给某位过路者。同行们都笑他傻,甚至怪他扰乱市场秩序,渐渐疏远了他。事实上,这些创作仅供豢养好奇心,无关营生,他更乐意将自己的产品出让给一个合适的人,而不是一个合适的价位。反正这个铺头已缴足六十年的租金,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活得那般长久。

除了鼓捣创作,吉利还有一个癖好——赏月。每晚收档,吉利都会给自己叮一碗面,捧到后院,戴上高倍镜,一边赏月一边吃面。

有一天,吉利如常捧着面碗来到后院,赏月的最佳位置已被占领。来者肩宽臂厚,四肢壮硕,目测身高八尺有余,背对着铺头,昂首凝望夜空。“哐啷”一声,手中的碗砸落在地,面条顿时散开,汤汁溅了他一身,不速之客猝然回头,露出一张金属脸庞。吉利见过那张脸,在D9区新大陆机械公司的发布会上。

那天,为了能见到最新型号的机器人,吉利连夜驻守在展馆门口,成了首批入馆参观的普通民众,享有与机器人独处一分钟的特权(在官方人员的陪同下)。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共有六十个机器人列队矗立于展馆中央,场面十分壮阔。在馆长的引导下,他来到其中一个机器人跟前。

“早上好。”

“早上好。”

“人可真多啊,”吉利将脸颊凑近机器人,“是不是?”

“是的。”

“人……”吉利灵机一动,“为什么那么多呢?”

“因为今天开发布会。”

“为什么开发布会?”

“因为推出了最新型号的机器人。”

“为什么推出最新型号的机器人?”

“因为以往的型号不能满足人类的需求,而最新的型号能。”

“为什么?”

“因为我很聪明,”机器人顿了顿,“和你一样。”

吉利扑哧一笑,“感觉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小伙子,那只是一台机器,”静候一旁的馆长笑道,“人怎么能和机器做朋友。”

吉利欲与其辩驳,但后方涌上的人潮已将他冲向一侧,他捡起一本介绍手册,走向展厅出口,嘴里念叨着:“机器人也是人啊。”

发布会上的机器人就是眼前的这个。据报道,由于技术层面的漏洞,该型号机器人已被新大陆机械公司全数召回,并撤下装配线。那么,误闯民宅的这个,极有可能是漏网之鱼。看来得先稳住局势,再找机会通知官方人员。吉利边想边走近那个机器人。

“晚上好。”

“晚上好。”

“人生很无趣啊,”吉利叹了口气,俯下身,捡起那只碗,“是不是?”

“是啊,月亮可真圆。”

“我说人生无趣,”吉利用脚将地上的面条刮向一侧,“关月亮什么事。”

“觉得人生无趣是因为情绪失调,情绪失调是因为生物潮紊乱,生物潮紊乱是因为引潮力加剧,引潮力加剧是因为——”机器人指了指夜空,“月亮圆了。”

吉利扑哧一笑,这可不像技术层面的漏洞,他瞬间打消联系官方人员的念头。他蹿回铺头,翻出那本介绍手册——从D9区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你是LP型电子脑人形机器人吧?”吉利回到那个机器人跟前,摊开介绍手册。

“是的。”

“LP的全称是什么?”吉利狂翻了几页,“这里没说。”

“拉普拉斯。”

“噢,”吉利合上册子,“难怪你对月亮有那么多见解。”

“月球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吉利点了点头,转身走回里屋,又叮了一碗面。他不打算询问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他也不喜欢别人询问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技术层面的漏洞也好,管理层面的疏忽也罢,一个人之所以去到某个地方,自然有他的理由,别人无权过问,他亦无责解答。

吉利捧着第二碗面来到后院,那个机器人依旧杵在原地。

他走到对方身侧,啜了口汤汁,抬头探向夜空。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拉吧。”

“好的,吉利。”

“咦?”吉利将吸了一半的面条咬断,“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阿拉指了指吉利后背,卡其色油布裁制而成的工作服上显现着几个钢印大字:吉利机械作坊。

“你怎么就确定这个是我的名字?”

“人类总是喜欢用自己的名字给所有物标上印记。”

“哎,”吉利用手肘顶了顶对方腰侧,“别人类、人类的,搞得你多特殊似的,吓唬谁啊。”

“好的,吉利。”

隔天,吉利翻出那块油布的余料,给阿拉裁了件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工作服。阿拉当即穿上,左拉拉右扯扯,挺满意的样子,虽然他把短袖长裤穿成坎肩短裤。

“哈哈哈,”吉利被他的憨样给逗乐了,“没事长那么高干吗,是要吃树叶吗?”

“哈哈哈。”阿拉也笑了。

阿拉的降临使吉利如虎添翼。从回收巢拖回的元件,很快就在后院堆积成山,他们成日成夜地窝在山头,鼓捣出更高阶的玩意,有悬浮在水面的液浮靴、调节生物潮的引力环、可视化磁场的拓谱镜,等等。随着时日的进增,吉利不禁疑惑起官方召回LP型机器人的真实动机。阿拉不仅不存在所谓技术层面的漏洞,还特别聪明,是他有生以来接触过最优秀的机器人。

“阿拉,”吉利用扳手卸着板料上的部件,“你说,新大陆机械公司为什么要将你们召回啊,是不是有什么预期指数没达标?”

“不,我们不仅全线达标,还远远超出预期值。”

“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人类不喜欢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东西。”

“哎哎哎,”吉利用扳手敲了敲阿拉的脑袋,“又来了啊。”

为了召回这批机器人,新大陆机械公司不惜折损自己的权威,可见其中必有猫腻。吉利并不清楚那些猫腻是什么,但能确定的是,阿拉的处境十分尴尬。为了避免曝光,他叮嘱阿拉只能在夜间出行,其余时间留守后院。

阿拉对此并无异议。吉利在家,他就全力以赴为他打下手;吉利出门,他就鼓捣起自己的东西。他从废电池组里提炼出一种粉末,储藏在罐子里,一天一点、经年累月地蓄了满满五罐,再将这些粉末熔造成两只手掌般大小的圆盘,待盘子冷却,装进绝缘箱,埋入后院地下。

吉利一直很好奇那两只小圆盘的作用,却从未过问,阿拉也未曾问及他的秘密。理解对方的感想,尊重各自的隐私,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很巧,他们具有相同的价值体系。

吉利之所以成为二手市场最不上道的老板,并非年轻好玩,而是他将大部分心力都倾注于一个疑问之上——为什么新大陆会间歇性发生爆炸事件。

B12区接近赤道,四面环海,是研究这个问题的好地方。

吉利手上的资料显示,近五次发生爆炸的间隔年数分别为3、1、2、4、1,表面上看来并没什么规律,但这五起事件有一个共同点——超级月亮(月球每经历14次盈缺,就会迎来一次超级月亮,周期为14个朔望月,折合413天)。这十一年间共有九次超级月亮,其中五次就发生爆炸,分别于A2区、C5区、B3区、D9区、A11区。如果说两者之间的重叠只是巧合,这个概率似乎高了些。

因此,他有理由怀疑,新大陆间歇性爆炸事件与他们的某位邻居脱不开干系。

众所周知,月球是绕着地球进行同步自转的。好比一个人始终面朝你跳圆圈舞,你只能瞧见他的正面,对他的背面却一无所知。也就是说,倘若不绕到月球背后,你永远都不知道她藏着些什么。听说人类在很久以前就登陆过月球,不知出于何因,却中断了勘探,而第一位在月球上留下足迹的宇航员,返回地球后也终止了自己的宇航事业。

就像一道门,有人离去,也会有人归来。许多年后,在同一片土地上,吉利延续了这份宇航事业。他的自动巡航电子狗,已从最初的一千米每秒提速到六千米每秒,超过地球逃逸速度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只要顺利进入太空,不出三天,电子狗便可抵达月球,届时,他就能揪出月球背后的东西。

这就是吉利的秘密。

吉利一边琢磨着自己的计划,一边往回走,根本没留意有个身影正尾随他走进铺头蹿入后院。阿拉见状登时闪到小山后方。

“哟,私藏了好货啊。”原来是癞皮王。此人平日游手好闲,以投机倒把为行当,名声相当恶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吉利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着将方才在回收巢拾取的战利品垒上山坡。

“别藏了,”癞皮王走到他跟前,瞥了一眼小山后方,“那是LP吧?”

“是又怎么样?”

“要是让新大陆机械公司知道你窝藏了这个,”癞皮王撇了撇嘴角,“你说会怎么样?”

吉利没有接腔。他返回铺头,丁零当啷鼓捣了一阵,拖出一只大口袋,掷到后院的空地上,再一把扯开袋口,里面装着液浮靴、引力环、拓谱镜、转换器,还有电子狗。

“拿去,闭上你的嘴,滚。”

“爽快。”癞皮王快步向前,攫住袋口,指了指阿拉,“如果这个东西在日落前滚进分解炉,我就不告发你。”完后拖起那只大口袋,走出铺头。

分解炉,是专门针对无机物的一种销毁工具,可瞬间将无机物内部的原子键结尽数击溃,使其变成一堆分立的原子,在各个原子试图再次结合之前便化作一团白烟,消弭于无形。二手市场的机械回收巢旁就设有一个。

这对友人斜靠在山坡上,目送那颗火红的恒星缓缓地滑向地平线,其中一人率先打破沉默。

“阿拉,你走吧。”

“去哪儿?”

“就像当初逃来B12区一样,赶紧逃到别的区吧。”

“我走了,他照样会告发你。”

“这个不重要,你先走。”

“这个重要。”阿拉说,“机器人学三大法则[1]之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那我们一起走。”

“来不及了。”

阿拉霍地脱下工作服,搁在小山坡上,一溜烟地往外跑。

吉利即刻反应过来,但以他的速度,实在难以追上。他穿过街区掠过回收巢来到分解炉前,阿拉已站在炉中,拇指贴上启动按钮。

“阿拉,你给我出来。”

“不,我不能违抗法则。”

“你——给——我——出——来——”他指了指阿拉,再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机器人不能违抗人类的命令。”

“法则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1] 艾萨克·阿西莫夫《转圈圈》。

令。”阿拉歪了歪脑袋,“反之,机器人不必服从人类的命令。”

吉利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尖锐的金属,往腕上一划,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你说的,”吉利挥了挥手腕,“机器人不能因为不作为而导致人类受到伤害是吧?”

“比起这个,被告发将造成更大的伤害。”阿拉的拇指微微动了一下,“吉利,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在等着你。”

“那你呢,”吉利甩开手臂,任血液汩汩淌下,染红地面,“你为什么到B12区来,你不是也有要完成的事情吗?”

“我的目的已经达成。”

吉利皱了皱眉头,一脸疑惑。

“你不是说‘感觉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吗?”阿拉向自己的拇指发出一阵脉冲——

“你的感觉是对的。”

“轰”的一声,一团白雾从炉中升起,腾向四方。

白雾散开,炉中空无一物。和回收巢不一样,无机物一旦落入分解炉,就没得回头。

吉利呆呆地候了半晌,爬进炉中,瘫坐在地,炉腔**起嗡嗡的回响。不一会儿,有块金属搭上他的大腿,“轰”的一声,化作一团白烟。过一会儿,又有块金属倚上他的肩头,“轰”的一声,也化作一团白烟。就这样,一块又一块的金属,一团又一团的白烟,在他眼前升起又散去。吉利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人,哪怕此刻分解炉将他视为无机物,把他变成一堆分立的原子、一团随风即逝的白烟,应该也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影响。他倚着炉壁,合上双眼,任寒意夺走意识。

意识重归操控台,吉利发现自己躺在**,身侧是哔哔作响的监控器。他斜眼一瞥,腕上裹着一层透明的胶质,伤口已咬合。他掀开被单,光着脚踩上地板,撩开帘幕,往门口走,一路并没有人前来阻挠。

吉利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他穿过铺头,来到后院,抓起山坡上的工作服,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旋即爬满脸颊。

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就不会哀叹孤立的悲凉;没有领略过友情的美妙,就不会失去独处的勇气。吉利感觉自己的体内被塞入一块重金属,它正慢慢地往下沉,逐步逐步地压垮他的五脏六腑。

突然间,工作服中滑出一块晶体碎片,丁零落地。他捡起一看,笑容即刻攀上嘴角。他那位聪明的友人好像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离开似的,提前留下这个东西——LP型电子脑的碎片。

现在,阿拉既是不存在的,也是存在的。

吉利一鼓作气冲向回收巢,将目力所及之物都括入囊中。

首先,他依据手中的晶体碎片,还原LP型电子脑的控制系统;再以转换器的核心元件为动力,优化驱动器;接着以类塑胶聚合物制成蛋白状纤维,重塑传感器;然后,以近千摄氏度高温冶炼出硬度媲美金刚石的复合材料,打造成一个高一百三十厘米、四肢纤长、脑袋浑圆、体格相当于十岁人类小孩的机器人本体。

春去秋来,吉利窝在后院,潜心于创作。他一边摆弄,一边自言自语:“小一点……小一点就可以换我来保护你了。”

最后,吉利将那块来自阿拉电子脑的晶体碎片嵌入新本体的控制系统,再给他套上那件卡其色的工作服,原先从短袖长裤变成坎肩短裤的工作服,此刻竟成了长袖拖尾裤。吉利弯下腰,给对方的裤脚卷个褶子,继而按下启动键,里头传出呜呜的回旋声,吉利的心跳随之漏了几拍。

一双绿豆眼被点亮,发出淡淡的荧光。

“你好,阿拉。”吉利说。

“你好,吉利。”对方的声音像闷在水里,瓮声瓮气的,分外可爱。

“嘿,”吉利抚摸着那颗金属小脑袋,“感觉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你的感觉是对的。”

久别重逢的友人相拥在一起,一方发出呜呜的哭声,另一方发出咝咝的电音,频率迥异,但都是代表喜悦的声波。自此,两人重拾相守的缘分,而且除去身份特殊的软肋,日子过得更踏实了。阿拉终于能随着吉利不分白天黑夜地游**于任何地方,再无忌讳。

二手市场时常闪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旁伴着一个矮小的机器人,两人都穿着卡其色的工作服,没有一句对话,脸上挂着安逸的神情。不少工厂纷纷找上门,争取阿拉的使用权,吉利只有一句话:不卖,多少钱都不卖。

直到有一天,B12-07铺头来了一个女孩。她头顶黑短发,脚踩黑皮靴,手里摆弄着电子魔方,目光锁定着阿拉,不消说,她被这个可爱的家伙给迷住了。于是吉利就把阿拉让给她,以她手里的魔方做交换。不过,吉利并没有失去自己的好朋友,因为后来他和那个女孩结婚了,并终生与其共享一个好朋友。

那个女孩就是宝珠的奶奶,梅。

吉利和梅结婚后便离开二手市场,搬到郊外。说是郊外,但周遭依旧是鳞次栉比的楼房,不过离海近了些,空气更好些罢了。吉利用铺头的转租费买下一栋破旧、稍远地带的小屋,梅很是满意,因为这样他们仨便可离群索居。而且在吉利和阿拉跟前,再破的东西都能化朽为奇。

入宅当天夜里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B3区发生爆炸事件,造成1091人死亡、532人受伤、167人失踪;另一件是——阿拉失踪了。

吉利和梅沿着街区,挨家挨户地寻找,毫无收获,直至天蒙蒙亮折回家中,却见阿拉兀自走回,手里还捧着两只小圆盘。梅问起圆盘的来历,阿拉没有回应。他低着头,穿过起居室,来到后院,从工具棚中翻出一只小箱,将圆盘压入箱底,在空地上刨了个坑,将小箱放入坑中,用土掩上。吉利搂着梅的肩头打趣,那是很久以前就流传下来的怪癖,由他去吧。

几年后,吉利和梅诞下一个男孩,取名叫乔,从此阿拉便多了一项保姆的职务。阿拉不仅是个创作的好手,还是个作陪的好伴,比起自己的父母,乔似乎更依赖他一些,以至结婚生女,还央求阿拉照顾自己的女儿宝珠。

于宝珠而言,阿拉并非单纯的机器人,而是朋友、家人,尽管有时候他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琢磨——报道还没播完,便黯然离场。宝珠悄悄尾随对方来到后院,她知道,“祈福仪式”又要开始了。

阿拉从地下挖出一只箱子,取出两只小圆盘,相互摩挲、碰撞,循序操作,产生“唰嗒嗒嗒——嗒唰唰唰唰——嗒嗒唰唰唰”的声响。完后抬头望一眼月亮,将圆盘归入箱中,放回原处,再掩上土。

“阿拉,”宝珠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肩头,“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宝珠,你肚子饿了吗?”

“没有啊,”宝珠摇晃着对方,“我在问你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啦。”

“那我去给你叮一碗面吧。”阿拉咕哝道,“赏月最适合配面了。”

装傻,你是绝对比不过机器人的。宝珠扬了扬手表示投降,“好吧,给我加两个鸡蛋。”

会耍浑的机械,除了阿拉,还有一只电子狗,也是爷爷自己鼓捣出来的三无产品。不过,三无产品不一定比认证齐全的差。这只电子狗常年飞在外头,也不知道在瞎鼓捣些什么,有时候还会突地降落在后院,一路狂奔到爷爷书房门口,“汪汪汪”地冲着里头狂吠,爷爷便打开门,放它进去。

宝珠从门缝中偷窥过里头的情形。电子狗乖顺地坐在地上,爷爷俯下身,扭了扭它的短尾巴,它的后背即刻弹开,凸起一个方形的装置,“唰唰唰”地往外吐图纸,爷爷捡起图纸,皱着眉,啧啧有声地翻看着。门外的宝珠心一急,便冲进去,闹着要看,爷爷就把她赶了出来,说:“时机还未到。”

“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呢?宝珠等啊等,直到有一天,她惶然发觉,那只电子狗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于是爷爷就让阿拉出门找去。那只电子狗有着小狗们都会有的脾性——贪玩,阿拉外出揪过它好几回。可是这回,阿拉不仅没有把它揪回来,还把自己给弄丢了。

阿拉走失后的第三天,爷爷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过。

三年后,新大陆又发生爆炸事件,这次是D9区。

起居室,几个人围坐在全息投影仪四周,投影仪上空显现着D9区的即时画面。宝珠倏然起身,穿过起居室,来到后院,挖出阿拉的宝箱,尽管她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她的脑海中**起阿拉操作圆盘时的节奏。她抓起那两只小圆盘,相互摩挲、碰撞,循序操作,产生“唰嗒嗒嗒——嗒唰唰唰唰——嗒嗒唰唰唰”的声响。完后,将两只小圆盘纳入箱中,放回原处,再掩上土。

那串音节究竟代表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着宝珠,直至临睡前仍未退散。她躺在**翻来覆去,目光落到临墙而立的书架上——微光中,大小不一的书脊贴合在一起,有高有低,像一张频谱分析图。

“唰嗒嗒嗒——嗒唰唰唰唰——嗒嗒唰唰唰。”

假使“唰”代表“-”,而“嗒”代表“.”,那么,这串音节就可转化为“-... .---- ..---”,若用摩斯电码进行转换,将得到三个字符:B12。

宝珠腾空而起,穿过起居室,来到爷爷的书房。她在心中默念:爷爷,对不起。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她找到很多图纸,尽是一些设计图,及其相关数据概况,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就在准备放弃之际,她在斗柜的夹层中发现一只箱子,上面挂着基因锁。她扯下一根头发,插入锁孔,箱子豁然打开,里头整齐地码着一叠图纸,是围绕月球的航拍图,有远的也有近的,有正面的也有背面的。月球的正面与哈勃望远镜中显示的相差无几,黑色的火山熔岩海夹杂着明亮的高地,还有密密匝匝的陨石坑。但是,她的背面可没那么简单,依图所示,上面似乎存在一个空间站,且规模不小。

图纸间还夹着一张表格,上头罗列着新大陆发生爆炸事件的时间、地区,以及伤亡情况。宝珠愕然发现,近百年来,这片土地竟遭受了四十六次大大小小的爆炸,小的伤亡几百近千人,大的高达几千上万人,其中C5区和D9区在此期间已重复两次。可是,她所在的B12区,以及与此相邻的B11区、C1区和C2区,竟然一次都没有遭过难。如果说是巧合,那也太幸运了点。她记得爷爷曾说过:

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实际上都是内定好的。

“唰嗒嗒嗒——嗒唰唰唰唰——嗒嗒唰唰唰。”

圆盘产生的波,穿透大气层、真空,抵达月球,再穿过月心,入侵另一面的空间站,从A、B、C、D四个板块的四十八个区域中,对消掉B12这个选项,顺道对相邻的B11、C1和C2执行二级排除。

这就是以上四个区域近百年来从未发生爆炸的原因。

宝珠重翻那叠航拍图,找到一张距空间站最近的图片,抓起桌上的放大镜,在图纸上巡视。猛然间,几个大字跃入镜面:新大陆机械公司。而整个新大陆的居民都知道,新大陆机械公司隶属于新大陆政府。

宝珠将图纸反过来,背面显现着一行手写小字:间歇的恐慌能带来持续的安定。

宝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绝对不能让那两只小圆盘落入新大陆政府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