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卫星发射中心花落文镇,家家户户便炸开了锅。

尤其是吴浪家。他们家在基地选址之初便竭力提高种植率,以每平方米一棵芒果树的密度占据了整整五亩地。按照有关部门颁布的指令:种植地征收费为每亩五十万元,植被赔偿费为每棵三百元,居民转移费为每人十六万元,且每个家庭还将获补一套城里的新建房屋。林林总总加起来,吴家将入库近五百万元资产,这可是务农人在地里劳作几辈子都谋不来的数字。

“要是妈还在……”

“别给我提那个女人。”

纵使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且妻子临终前在病榻上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吴老六还是难泄其愤。

“小菁的户口簿到了。”

吴浪从抽屉中翻出一个信封,拉开封条,抽出一本硬皮册递给父亲。

“嗬,又多了一笔。”吴老六手捧户口簿,双眸在白炽灯下泛着珠光。

为了多拿一份居民转移费,吴浪与仍在上大学的女友提前到民政局办了结婚登记手续。虽说城市户转农村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父亲已托人疏通关系,眼看这额外的十六万又要成为吴家的囊中之物。

“爸,家里的事您可别到处乱讲。”

“嗬,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还有啊,”吴浪补充道,“以后少去马房。”

吴老六别过脸,不耐烦地摆摆手。

马房是个赌窝,设在一户马姓人家的私宅中,因而得名马房。那座小小的院落,共堆了八铺麻将、五摊牌九,还有三台进口的老虎机。终日人声鼎沸,尤其是逢年过节,堪比集市。

来到这儿的人,能上位的上位,上不了位的就跟投,哪怕兜里半毛钱都没有,杵在一旁干看也照样乐趣无穷。文镇居民对赌博的热忱高得令人费解,赌金也大得令人咋舌。打麻将的,一手一百,连番算杠,一局下来,赢方进账几百近千不止;玩牌九的,一把小至一两百,大至三五千,几分钟之内就能把往年收成尽数败光;至于那三台老虎机,只知道吃,从不见吐出半个子,却丝毫不影响其热度。可笑的是,那些在赌场上挥金如土的人,私底下连半斤猪肉都要讨价还价。总之,再怎么省吃俭用,都不会在“赌”字上抠。

这种畸形价值观的病因,吴浪归结于四个字:物盛志衰。

吴浪之所以反对父亲去马房不全是因为心疼钱,毕竟他们很快就会成为百万富翁,这点钱,不算什么。他担忧的是,人多嘴杂,树大招风。虽然大多数乡亲都因土地征收拾得好处,可数目像他们吴家这么大的,并不多。

隔天,吴浪从地里回来便意识到,老爷子根本就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吴浪来到马房时,吴老六正搓得火热。他的下家是石灰厂的段伯,对家是胡椒园的方姨,上家是糕点店的阿乐,这些人统统是麻将桌上的老手。不过,吴老六今天的手气不错,正大杀三方。他的身后聚集着一些跟投客,座前的赌金已垒得像个土包。这会儿可扫不得他老人家的兴致,吴浪穿过人潮,挤到父亲身后。

“要跟的快跟了啊,”吴老六吆喝道,“六爷保你稳赚。”

此时砸下一叠票子,有五块、十块的,也有整百的,估摸着厚度,没个一千也有八百。

“跟定六爷了。”票子的主人吼道。

吴浪侧身打量着这个人——他身穿黑色的工作服,头戴鸭舌帽,肩上还搭着一个多功能挎包——原来是个送快递的。出手如此阔绰,万一栽了,不知得派多少件才补得回。

好在吴老六运气奇佳,这一局还是赢了,连吃三道再杠尾自摸。

“怎么搞的,”段伯咕哝道,“南令都完了,一张牌都没得吃。”

“我打什么他都吃。”阿乐说。

“你们俩‘勾脚’了是吧。”方姨一边朝阿乐使眼色,一边把钱甩到桌上。

“我倒希望勾上了呢。”阿乐也将钱甩上了桌。

“谁稀罕这点破钱,”吴老六拢起桌上的票子,往口袋中塞,“我六爷眨一眨眼几百万就进账了……”

“可不是嘛,”段伯说,“连老婆娘家的地都给吞了。”

“说什么呢!”

“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吴老六攥紧拳头往桌上一砸,麻将登时噼啪弹起,掉了一地。吴浪赶紧将他扯下桌,快递哥也帮忙打圆场,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回家路上,吴老六仍旧骂骂咧咧,又是怪吴浪多事,又是怨段伯嘴碎,满脸不甘示弱的模样。吴浪知道父亲好面子,懒得和他争。

段伯的言论并非无中生有,吴老六确实吞了自己妻子娘家的地。

吴老六的妻子也姓吴,名广美,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人称吴美丽。当初吴老六向吴家提亲,对方家长坚决不同意,一是同宗同姓有失体统,二是吴老六太穷。当然,主要还是后者掉了链。吴美丽的家世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仗着后天的优势,美丽妈,也就是吴浪的外婆,认为自己的女儿大可嫁给香港老板或南洋番客,所以打从心里瞧不起吴老六。

但是吴美丽执意要嫁给吴老六。

吴浪记得母亲曾说过,小时候,外婆对她并不好。那会儿,她常背着小自己四岁的弟弟,也就是吴浪的舅舅,上山摘哆尼。那是一种灌木类植物的果实,弹珠般大小,黑紫色,酸甜软糯,有点像蓝莓,不过蓝莓的芯是绿色的,哆尼的是红色的。有一回,母亲带着吴浪上山找哆尼,可惜曾经漫山遍野、自由生长的哆尼树,已被种植园的香蕉、龙眼、芒果树取代了。

话说当年,吴美丽又要顾着哆尼,又要护着弟弟,没留意脚下的碎石,绊了一跤,两个小人儿便从坡上滚了下来。她爬起来后,感觉头上湿漉漉的,可能是滚落时栽到水洼里了,水珠正汩汩地划过脸颊。她顾不上擦拭,便抱起哇哇大哭的弟弟,往家里跑。

回到家,美丽妈一把夺过弟弟,捏捏他的小手,晃晃他的小腿,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通,发现他的手肘、膝盖都被划破了,便抱起他赶往卫生所。出门前还不忘警告吴美丽,以后再敢胡来,就滚出这个家。

吴美丽瘫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划过嘴角,透着一股甜腥味,她抹了抹脸,只见双手通红,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血。美丽妈常说,吴美丽是一个命硬的赔钱货,此话不假,哪怕脑袋砸在石头上,豁开了口,上不上卫生所都无妨,血流着流着就止住,伤口也结痂了,只留下一条疤。

那条疤挺大的,横亘在吴美丽的头骨左侧,像一条透明的毛毛虫。她常年梳着侧分头,为的就是掩住那条虫。

后来吴美丽长大,变美了,就从赔钱货变成了生钱树。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香港老板的说客——字面上听着风光,其实不过是糟老头找年轻伴,或有妇之夫包便宜二妈之类的。还有不少南洋番客也相中吴美丽,要带她出国,可是她并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吴老六上门提亲的时候,美丽妈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吴美丽存心跟自己的母亲过不去。没有任何仪式、嫁妆,甚至连句祝福都没有,她就嫁给了吴老六。从那天起,她便和原生家庭断绝往来,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次与原生家庭产生联系已是十来年后。那时,吴浪已上中学,他目睹舅舅跪在地上,向母亲求助。外婆生病了,是心脏病,先前花光积蓄做了搭桥,谁知又堵上,人正躺在病**等着做治疗,倘若缴不齐费用,只能卷铺盖回家,可是家里只剩下一块坡上的荒地。那块地当时并不值钱,也没有正规的产权证,只有一张大队开具的证明书。舅舅扯出那张证明,塞到母亲手里。他的做法,无异于用价值十元的货物换取两万元的现金。

但是母亲同意了。

吴浪认为母亲的行为并非出自爱,而是在寻求某种认同。

整个成长的过程中,她从未得到外婆的重视,而今外婆病危,唯一能伸出援手的就是她这个赔钱货,多讽刺的转折啊。这种观念,和马房里的赌徒很像,是畸形、不可取的。母亲揣着存折出门时,他向父亲打了报告,父亲从地里赶往银行,夺下母亲手中的折子,当众扇了她一巴掌。

后来,外婆还是走了。再后来,镇上执行新的土地规划,在父亲的操弄下,那块坡上的荒地便转到了他名下。不知舅舅对此是否知情,反正他从未出面争夺过。

外婆走后第二年,母亲也走了,同样是因为心脏病。

对吴老六来说,婚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当初大家都说吴美丽好,他也觉得好,便登门求亲,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给逮住了。吴美丽来,他没有特别高兴,吴美丽走,他也没有特别难过。

吴老六的原名并不叫吴老六。

当年,为了逃避充当大头兵的命运,吴老六的父亲随着船队逃到东南亚,也就是俗称的“下南洋”。父亲走后,母亲也跑了,只剩下他独守空屋。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儿,只能靠着帮人插秧、喂猪、放牛,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混饭吃,挨饱冷眼,也受尽凌辱。由于他什么杂务都干,并且干得相当麻溜,乡里邻居便给他取了个外号——老溜,渐渐演变成后来的老六。

吴老六靠着双手,从一个弃儿,活成了今天的六爷。存折里的数字,是一分一毫攒起的,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盗走自己的血汗。老婆走了就走了,好在还留下个儿子,父子俩同守一份薄产,也不失为一种福分。

吴浪不算很聪明,却很听话,尤其是父亲的话。几乎每晚,他都会蹬着一辆红色的嘉陵到地里巡查,吴老六则守在家中,直至儿子归来,再熄灯就寝,无论多晚。这已成为父子俩多年来无须赘述的默契。

然而这一回吴老六却失守了。

归家的吴浪在一里开外便察出异常。远处的家屋沉浸在黑暗之中,连门前彻夜常亮的廊灯都灭了,唯有星光倾泻在屋檐之上,为这只沉睡的巨兽盖了一张薄毯。

吴浪扭了扭手把,加大马力,引擎轰隆作响。车子在土路上颠簸、起跳,落在一块土疙瘩上,失去平衡,将骑手从座中抛出,一头扎进草丛,车轮还在空转着。骑手瞧都没瞧,便一跃而起,光着脚往前冲。

门没有关牢,吴浪扬手一推,便訇然大开。他拨亮电灯,黑暗登时退场,比之更可怕的东西也浮出水面——客厅中的茶几、椅座已偏离原位,桌面上、地上散着一些文件纸,有的被撕破边,有的被揉成团,有的还沾上了污渍。吴浪顺着它们的铺展,瞧见躺在角落里的吴老六。

吴浪大声地呼喊父亲,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探向对方的脉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糟糕,得赶紧上医院。他拨通医院的电话,说明了情况,要求派遣救护车。

放下电话,吴浪才得以喘口气,察看起父亲来。他的双目紧闭,双颊发红,嘴角还淌着血沫,衣服东扯西拉的,拳头紧紧地攥着。吴浪掰开他的手指,里头窝着一截沾着血的犬齿。

吴浪看了眼时钟,已过了近三十分钟。他十分清楚,医院就在东北偏北的方向,沿着田埂,过一座桥,就能走到,前后不过十来分钟的脚程。他再次拨通医院的电话,询问救护车的状况,对方告诉他,先前已有人要求派车,得等它回来,做好清洁,才能再次出车。他疑惑为什么不能另派一辆车,对方说,整个医院只有一辆救护车。

吴浪检查父亲的头部、颈部,以及几处关节,确定能经受转移,便背起父亲往医院的方向跑。他们穿过田埂准备过桥时,桥不见了。

当地有一个传闻:十几年前,有一个阿婆要过河,找不到桥,便向一个路过的小孩求助,说自己的腿脚不便,眼睛也不好,问小孩能否带她一程。小孩嫌老人烦,随便指了指桥的方向就跑开了。阿婆独自上桥,不慎跌倒,摔断了脖子。后来,她的鬼魂便流连于此,待夜半有人路过,就现身叫别人带她过桥,倘若拒绝,这个人就永远都找不到桥。

过了这么多年的桥,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吴浪都未曾见过阿婆的鬼魂。可是,往日里闭着眼都能摸到的桥,此刻却凭空消失了。

吴浪背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沿着河岸逡巡。他的气力已经耗去大半,再不过到对岸去,不仅父亲有危险,连他自己都要倒下了。他冲着空旷的河面喊道:“阿婆,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放过我爸。”

换作从前,吴浪绝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念头。说来蹊跷,就在他丧失理智之时,那座桥竟然腾空而降,巍峨横跨于两岸之间,仿佛从未离开过。吴浪背着父亲,过桥,再走几里,医院便到了。跨入大门的瞬间,救护车恰好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

医护人员将吴老六抬上病床,推入手术室,吩咐吴浪在门外候着。

打出家门开始,就有种奇怪的感觉笼罩着,直至保障了父亲的安危,吴浪才留心体悟,得出结论——有人在跟踪他。

吴浪回过头,审视四周——左墙的塑料椅上,坐着一对夫妇,彼此缄默无言;右墙的咨询台前,站着一名护士,正低着头玩手机;门外一片漆黑,阒无一人。或许是自己多虑了,他心想。吴浪倚着墙坐在地上,本以为将迎来难熬的一夜,没想到不一会儿竟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将他唤醒,他瞟了眼窗外,天已微微泛白。

病房内充斥着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吴老六躺在**,身上插着管子,脑袋上罩着网兜,头发被剃个精光。他的右手腕骨折了,股骨头也错了位,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最致命的要数颅骨上的闭合性损伤,情况十分严重,虽然经过手术,目前仍未脱离危险期。

医生复述病情的时候,吴浪始终盯着监护仪的屏幕,思绪随着脉冲起伏。一想到父亲遭受的暴虐,他不由得攥紧拳头。

“医生,我爸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手术还算顺利, ” 医生说, “ 快的话明后天, 慢的话……”

“医生,那牙怎么办?”

“什么牙?”

吴浪摊开手掌,将那截沾着血的犬齿举到他跟前。

“你父亲嘴里的牙一颗都没少。”

吴浪端详着掌中之物——它的断面尖锐,釉质发黄,侧端的血迹已凝结发黑,应该是在打斗的过程中被砸断的。

如果不是父亲的,那就是行凶者的。

和医生交代清楚后,吴浪决定去报案,派出所就在家附近。他走出医院,过桥,踏上田埂,往家屋的方向一瞥,不禁打了个寒战——有个人正站在他们家门口,透过门缝,往里头东张西望。吴浪大叫一声,那人便同触了电般,跳上一辆黑沙,扬长而去。他徒步追了一阵,无奈人不敌车,距离渐渐拉大,黑沙闪入林中,只留下阵阵黑烟。

纵使只有匆匆一瞥,吴浪仍旧认出了那个人。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在父亲出事的第二天出现在他们家门口,被发现时还选择逃跑?吴浪想起十几年前,那个阿婆出事的第二天,他也曾回到事发地,站在桥上,猜想着,她究竟是在哪个方位、如何摔断脖子的,以及倘若时光倒流,是不是还会拒绝对方的请求。

或许,大部分罪人都有重返事发地的癖好,是为了检视行迹败露与否,还是安慰自己的良知,就不得而知了。

吴浪扶起躺在草堆中的嘉陵,踩了踩踏板,拧了拧把手,引擎咔咔两声,轰隆复燃。他知道那个人的家在哪儿,即使多年来形同陌路,但小地方毕竟是小地方,没有什么消息是流不通的。

往医院反向直行,穿过一片甘蔗林,第二个路口拐入,便抵达目的地—— 一处带庭院的平房。说是庭院,其实不过是用竹篱在家门前圈起的一块地,镇里的人都这么干。院子里摆着一张长凳,原木的,凳上盖着块板子,板子上搁了把刨,地上铺满木卷。卷堆上躺着几支錾子,有平头的,也有尖头的。左侧的墙上立着几段树干,树干前停着一辆黑沙。

吴浪走进院子,敲了敲门,里头传来房门开合的声响,接着是一串脚步声,门开了,来者正是吴浪的舅舅吴广俊。

对方先是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欠身请客进门。

厅堂很宽敞,但由于家具简陋,显得极不协调。一张八仙桌临墙而立,上面叠着一摞杂物,两侧各摆着一张靠背椅,其余地方要么空着,要么堆着木料,有些是新鲜的木桩、木块,有些是拆卸下来的门板、窗框、封条什么的,上面还挂着生了锈的铁钉。吴广俊指着其中一张靠背椅,说:“坐,舅给你泡茶去。”

吴浪穿过木头堆,来到八仙桌旁就座,不一会儿,吴广俊便端来一只单柄不锈钢杯。

“家里就一个杯,已经用热水烫过了。”

“刚才……”吴浪将视线从钢杯移到对方身上,“那个人是您吧。”

吴广俊将钢杯搁在桌上,腾出右手,挠了挠后颈。

“您上我们家,有什么事吗?”吴浪追问道。

“那个,隔壁的小陈夫妇说,昨晚在医院看到你,好像你父亲受伤了,不知道严重不?”

“去就去了,您跑什么啊?”

“这个……”吴广俊迟疑片刻,“你知道的,你父亲不是很喜欢舅舅和你们家打交道。”

吴浪端起那只钢杯,啜了一口,茶水又烫又苦,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自家晾的鹧鸪叶,多喝点,清热解毒的。”

闻言,吴浪放下钢杯。

“怎么样,”对方接着问道,“你父亲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小事。”

“没、没事就好。”

吴广俊端起那只钢杯,刚凑到嘴边就立即拿开,用掌根抹了抹杯沿再放回原位。

“舅去拿果子给你吃。”

“不用了。”

“是哆尼,你吃过吗?”

吴浪摇了摇头。

“现在到处都是芒果香蕉菠萝荔枝,你们这代人可能连见都没见过哆尼。舅舅前两天上山找料,瞎打误撞给碰到了。”

吴广俊笑了笑,“你母亲小时候可爱吃了。”

吴广俊还记得姐姐背着他上山采哆尼的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那些光阴只占了他漫长人生的很小一部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母亲更喜欢他,他得到的远比姐姐多得多,却从未意识到要把它们分给姐姐。可能是母亲的过度重视,导致他以为自己就是不一样的,天生有别于姐姐,甚至高她一等。

有一回,母亲花一百块钱买了盏燕窝,是毛燕,燕窝中较劣等的那种,夹着许多杂质,需剔除干净才能食用。姐姐用镊子一丁一点地夹掉里面的蛋壳、甲虫、燕毛,耗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燕窝出炉的时候,他正在家门外玩耍,母亲吩咐姐姐前来唤他。姐弟俩各自端坐在餐桌一侧,望着桌上的瓷盅——盖子被掀开,蒸汽翻腾而起,透着一股香甜的气息。母亲拿出一个勺子,塞到吴广俊手中,催促他趁热吃。另一端的姐姐,也在等着一个勺子。她一会儿瞧瞧瓷盅,一会儿又看看母亲,兔子似的,满脸驯良。可惜的是,直到吴广俊吃光那盅燕窝,她还是没能等到那个勺子。

还有一回入冬,吴广俊和母亲都盖上了鸭绒被,姐姐却缩在角落里裹着半块毛巾毯。那条毯子常年未洗,沾满汗渍和唾沫,散发着一股怪味。她哭着向母亲要被子,母亲则说,不听话的小孩没有被子盖,再哭就滚下床。夜半,待母亲睡着,姐姐扯了扯他的衣角,说,好弟弟,给姐姐盖点吧,姐姐太冷了。他回了一句,妈妈说,不听话的小孩不能盖被子。姐姐听完便兀自缩回角落,再也没有出声。

从此,姐姐就不再把他往身上背了。

“还是给你拿点去吧。”

吴广俊起身走向厨房。

趁着这个间隙,吴浪翻起桌上的东西——几张报纸,是昨天的晨报;一盒零件,里面有不同型号的钉子、螺丝和铰链;一个白罐,里面盛满乳胶;还有一本厚厚的书,《木匠之声》,书角都卷了边,分明是常用物。他翻了翻那本书,只见内页布满铅笔字,笔记做得十分详细。突然,书中滑出一个东西,是一张对折的纸,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复印件,由大队开具的土地使用权证明书的复印件。

厨房廊道传来脚步声。吴浪将那张纸折好,夹进书中,归回原位,双手置于膝盖上。吴广俊恰好走入厅堂,手里捧着一只小碗。

“吃吧,”吴广俊将小碗搁在桌上,“都洗干净了。”

吴浪点点头,伸手去抓那只碗,指尖才碰到碗壁,又缩了回来。

“听说您是木匠?”

“这几年才开始琢磨的,谈不上什么匠不匠,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这些东西……”吴浪指了指厅堂中的木头堆,“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可多啦。”吴广俊应声而起,走近那些木头,他指着几根树干,“这些,可以做一张沙发,实面实心的,展开可以变成一张床。”他走向另一边,指着一个树桩,“这个,可以做一张根雕茶几,面上刨平,根部抛光,再刷上一层清漆,就成了。”他蹿入那堆杂七杂八的二手木料中,指着一摞摞挂着铁钉的木条,“这些废料虽然做不来什么,但是除掉铁钉,劈成小条,用来烧饭吃,别提有多香了。不过,要小心,这些铁钉大多生了锈,被扎到就不好办了,得立马上医院打针,否则会得破伤风的。”他踢了踢那些木条,咕哝道:“破伤风可是会要人命的。”

吴广俊的目光移到几块深色的木料上,“这些,都是从旧屋破庙里刮来的,看着寒碜,实际上可是大宝贝呢。”他猫下腰,捡起其中一块,凑近鼻子嗅了嗅,朝吴浪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也闻闻,闻出什么味来没?”

吴浪接过那块木料,闻了闻,并没有闻出什么名堂来。他用力刮了刮料面,再闻了闻,一阵独特的清香扑鼻而来。

“黄花梨?”

“没错。”

黄花梨与紫檀木、鸡翅木、铁力木并称中国四大名木。从前,文镇周边的山林有很多黄花梨,那时候,当地人还不清楚它的价值,只知道这种木的硬度非常高,用来做精细物什太费工,通常只用来做梁木或墩凳什么的。而且它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清香,用来烤炙肉类或烹煮饭菜,香味可是一等一的美。后来,上面来了一批空降官,都是些开过眼的显贵,当然晓得黄花梨的价值,于是便派人到山里砍树挖根,制成家具物什,离任时还不辞辛劳地拖回老巢。消息走漏,全国各地的木料商人闻风而来,没多久,山林里的黄花梨便被砍伐殆尽。

“以前的人不识货,两块钱一斤都嫌贵。现在啊,几十克的手串能卖到几千甚至上万块呢。”

说罢,吴广俊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灿灿的犬齿。

“您的牙……”在吴浪的记忆中,舅舅并没有金牙。

“哦,去年夏天刮台风,给吊钩砸坏了。他们都说金子补牙好,所以就弄了一个。”

吴广俊举起右手,掩住那颗金牙。随后一阵干笑,他的嘴角再次咧向两侧,宛若一颗开裂的石榴,可缝里却未传出一丝笑声。

“哎呀。”

吴广俊一个趔趄,滑倒在地。

“怎么了?”

“唉,被扎着了。”

吴广俊抓起自己的脚,将脚心挽向内侧,只见后跟一片血糊。吴浪走上前搀起他,走向八仙桌旁的靠背椅。

“对了,”吴广俊指了指刚才跌倒的地方,“去看看,是什么扎到你舅了。”

吴浪回到原处,发现有块木片的尾端沾着一抹血渍。他回头看了一眼吴广俊,对方正低着头清理创口,于是便用脚尖顶了顶那块木片,木片随即缩进木头堆。

“是木头的倒刺。”

“哦,”吴广俊应道,“只要不是钉子就好。”

吴浪返回八仙桌旁,举起那只不锈钢杯,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该走了。”

“这样啊……”吴广俊垂下眼帘,“那,有空常来,要是对木工感兴趣的话,舅可以教你。”

“嗯。”

“拿一些回去吧,”吴广俊将碗里的哆尼倒在吴浪手中,笑着说,“拿回去,慢慢吃。”

吴浪将哆尼塞进口袋,走出大门,跨上嘉陵,风呼呼地从他耳侧掠过。他单手稳住车头,腾出另一只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那把哆尼,狠狠地甩到路边。那些小小的果子,撞到地上,爆裂开来,流出红色的汁液。

吴浪不喜欢那个味道。甚至可以说,他不喜欢和母亲有关的一切。

在吴浪的记忆中,母亲特别爱干净。她每天下午五点都会准时扫地、拖地,用清水沾湿布头,将家里的物什统统擦拭一遍。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把家里收拾妥当,从未寻求他人的帮助,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破坏。曾经有位阿公到吴浪家做客,还提来了一只鸡。阿公一走,母亲就兑了桶漂白水,把他碰过的地方都抹上好几遍,连那只鸡都不放过。打那以后,鸡开始绝食,没多久便死了。因此,吴浪从不敢把小伙伴请回家,事实上也没人愿意上他家玩。在母亲眼里,老人和小孩都是麻烦的、肮脏的、被禁止入内的。

吴浪的美好时光大多是在田埂上、林子里,以及别人家中度过的。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母亲能接受孩子的伙伴来做客,给他们切水果、煎薯饼,甚至陪他们一块瞎闹腾,自己的母亲却不能。后来发生一件事,让他彻底对母亲失去幻想。

那天,吴浪和伙伴们在河边捉螃蟹,太阳很毒,大家都快被烤焦了,连罐子里的螃蟹都在吐泡泡。有个小伙伴提议:到谁家歇歇脚吧。当时距离最近的是吴浪家,于是他便邀请大伙上他家喝水。

“可是……会不会把你们家弄脏啊?”其中一个小伙伴说道。

就因为这句话,他决定硬着头皮撑到底。不会的,不过是喝口水罢了,他心想。大部队穿过田埂,来到吴浪家,母亲打开门,瞧见吴浪身后的阵容,当即刮了他一巴掌。

“带那么多人回来干吗,脏死了!”

吴浪立即哭了,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捂着脸跑开,跑啊跑,跑上田埂,跑进林子,一直跑啊跑,好像只要奔跑的速度够快,就能彻底逃离这个地方。可是,他毕竟是个小孩,无论跑得多远,总是要回家吃饭的。他安慰自己,或许,等到不需要回家也能吃上饭的时候,就能成功逃离了。

吴浪回到家时,天已全黑,母亲正坐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他穿过厅堂,来到厨房,揭开锅盖,里头空无一物。

喜剧不一定代代相传,但悲剧一定会。

许多年前,他知道那个求助的阿婆腿脚不便,眼睛不好,却选择拒绝,今时今日,他也知道戳破吴广俊脚跟的不是木刺,而是铁钉,还是一根生锈的铁钉,却选择隐瞒。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因此殒命,但他确定自己并不后悔这么做。

吴浪回到家,将门关好,穿过昨夜的案发现场,来到浴室,闷头冲了个冷水澡。完后,走进父亲的房间,打开衣橱,翻出旅行袋,塞入毛巾、牙刷、内衣裤,以及剃须刀。

此时,响起敲门声。

吴浪打开门,骄阳迎面袭来,眼前一片白光。他窝起手背,架在眉骨之上,视线恢复了些许。他的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身穿黑色的工作服,头戴鸭舌帽,肩上还搭着一个多功能挎包。

“六爷在吗?有他的快递。”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视线越过吴浪耳侧,探向里屋。随着他嘴唇的延展,吴浪瞧见他上排牙右侧本应长着犬齿的位置张开了一个阴森森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