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四点零六分,我变成了一只狗。我之所以把时间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当时我正在给怀表拧发条,这块表是爷爷送给我的六岁生日礼物。当初妈妈极力反对爷爷把它送给我,她说小孩子不需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可爷爷说了,六岁是个大关卡,得用宝物压一压。可惜再贵重的宝物都阻止不了我变成一只狗。

“你看,压都压不住。”我说。

爷爷一句话都没说,因为他变成了一条鼻涕虫。就是那种没壳的蜗牛,比我还惨,至少我还有嘴来说话。

那只怀表正躺在草地上,闪着银光。我伸出爪子,试图抓住它,可惜手指太短,根本拢不住东西。我只好俯下身体,用鼻子去拱表链,一点一点地拱上鼻梁,再往后一甩,玩套泥人游戏似的,圈住自己的脖子。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脚下是一片草地,正前方有一面湖,湖的右边有几座山,左边是一片森林,森林的斜后方也有几座山。

“爷爷,要不你爬上我的背吧?”

爷爷没有回话,但是已经开始扭动身体,朝着我的方向移动。他扭啊扭,终于来到我脚下,抬头一吸,扒上我的腿,再扭啊扭,继续往高处爬。

“爷爷,你慢点,别摔断了骨头。”

我真糊涂,爷爷都成鼻涕虫了,哪有什么骨头可断的。话说,我好像还挺高的,爷爷爬了老半天都没爬上我的背。我伸出前腿一瞧,嚯,这腿又细又长,净是精肉。背上传来一阵痒痒,看来爷爷已就位。

我开始朝湖边走去。

我踢踏着四条腿,在草地上小跑起来,脚底软绵绵的,感觉像在做按摩。哗,原来光着脚这么舒服,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穿鞋。我昂着首,迎着风,来到湖畔。

湖面宽宽的,像一块镜子,伸向我看不见的地方,湖水蓝蓝的,看上去很深,里面应该住着很多水怪。我走到岸边,低头一看,水里出现一个倒影——体形高大,四肢细长,两只耳朵高高地竖起,头部长长的,被毛短短的,通身上下油黑发亮,耳朵、眉毛、嘴巴、胸口、四条腿都点缀着棕色的短毛。

我旋了旋耳朵,扭了扭尾巴,在原地转了几圈,对自己的模样十分满意。平白无故变成了一只狗,确实挺纳闷的,但庆幸的是,我没有变成那种蓬发大头、傻里傻气的泰迪,而是一只威风凛凛、机智矫捷的杜宾。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犬种,犬中大佬级人物。先前我还央求妈妈买来着,可她说养我就够遭罪的了,说什么都不同意,这下可好,我自己倒变成了一只杜宾。

“汪汪。”

不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我扭头一看,右边的山脚下站着一只吉娃娃,毛色雪白,姿态优雅,我伸长脖子嗅了嗅——嗯,没错,是只母狗。

“喂,”那只吉娃娃叫道,“那只贴着狗皮膏药的杜宾!”

我迈开四肢,一阵风似的跑到她跟前,“才不是什么狗皮膏药呢,”我甩了甩脑袋,“这是我爷爷。”

“随便什么吧。我跟你讲,”吉娃娃扬了扬下巴,“你的任务是‘寻找小黄鸭’。”

“什么?”

“你不能带着这个东西。”

“不行,”我后退了几步,“他可是我爷爷。”

“我不是说他,”吉娃娃抬起前腿拍了一下我的怀表,“我说的是这个。”

“那怎么办,这可是贵重物品。”

吉娃娃朝对面努了努嘴,“森林里有一排树桩,就在入口不远的地方,树桩下有地鼠洞,你随便找一个空的,把它放进去就得了。”

我穿过草地,钻进森林,果然看到一排树桩,每个树桩下都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我来到其中一个洞口前,将怀表抖落在地上,用鼻子推入洞中。

正当我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怀表居然从洞里滑出来,于是我便将它推回去,过一会儿,怀表又滑出来,我又给推回去,如此反复了七八回。最后一回,里头的终于按捺不住,抱着怀表走出洞口。

“这是我家,别老往里面塞垃圾。”

原来是一只地鼠,体形娇小,外表肥硕,耳朵上还别着一朵粉红色的酢浆花。

“不是垃圾,”我皱了皱鼻子,“这是我的宝贝,我爷爷送给我的宝贝。”

“我管它是你的宝贝,还是你爷爷的宝贝,总之,这里是我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谁都不准进来,”小地鼠将怀表丢到我跟前,“包括它!”

“你能先帮我保管着吗?等我完成任务就回来取。”

“什么任务?”

“好像是什么‘寻找小黄鸭’的任务,”我旋了旋耳朵,“我也不太清楚。”

“你连自己的任务都搞不清楚,凭什么要别人帮你。”小地鼠扭了扭屁股,转身往洞口走。

“哎哎哎,等等,”我伸出爪子挡住洞口,“我会给你付酬劳的。”

“你说说,”小地鼠回过头,“你能给我什么酬劳?”

“你想要什么?”

“花生……”她抽了抽嘴,露出两颗门牙,“或者松果什么的。”

“好,那我给你两颗花生和一颗松果。”

“成交! ” 小地鼠伸出爪子, 在空中晃了晃, “ 快点呀。”

“干吗?”

“盖章啊!”

我连忙伸出爪子,用肉垫碰一下她的肉垫,生怕用力过猛伤到她。她又扭起屁股,走向洞口,钻回自己家。我俯下身,将怀表送进洞中,这一回,它没有再滑出来了。

“爷爷, ” 我扭过头, “ 你说, 什么是‘ 寻找小黄鸭’啊?”

背上毫无动静,看来爷爷也不知道,我只好往前走。

离开树桩群,我们走进一片杂生林地,光是我认得的品种就有三个:拖着长胡须的榕树、开着白花的玉兰树、挂着红果子的相思树。

“爷爷,我没认错吧。”

背上传来一阵痒痒,我想爷爷是在说:没错,宝贝你真棒。

和爸爸妈妈不一样,爷爷是一个对夸奖毫不吝啬的人,每一次我表现出色的时候,他总会夸得比我应得的还要多。我知道,那是一种鼓励方式。我告诉自己,别骄傲,好好表现,不能丢了爷爷的脸。好在目前为止,我还算得上是爷爷的骄傲,爷爷也是我的骄傲。

爷爷曾是一名护林员,我知道的植物,都是他教我认识的。天气好的时候,爷爷会带我到野外,采花、扑蝶、拾标本,躺在草地上,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河里泡一整个下午。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们就窝在房间里,看书、聊天、做标本,爷爷有一套叫做《植物百科图鉴》的书,我们都看过好几万遍了,还是觉得很有趣。

自打记事起,我的回忆都是和爷爷一起创造的。并不是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有,可是他们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爸爸忙着开大车,妈妈忙着抱妹妹。爸爸经常加班,连续几天都见不着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吃个饭,冲个凉,便倒头呼呼大睡,醒来又立马开工去了。有时候,我就坐在他身旁,变着花样捣蛋,他看都不看一眼。不过,我知道爸爸是为了赚钱养我们,给妹妹买药才变成这样的,我并不怪他,甚至有点可怜他,也特别害怕自己长大以后会变成像他一样的大人。至于妈妈,她全身心都投在妹妹身上,妹妹从小身体就不好,需要很特别的照顾。有时候,妈妈会抱着妹妹亲个不停,还给她念唐诗,虽然妹妹根本听不懂。可有时候,妈妈又会把妹妹丢在一旁,红着脸大吼大叫,说自己受不了了,不如摔死妹妹算了,免得大家一起活受罪。说实话,我不太清楚她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比起爸爸妈妈,我更乐意跟爷爷待在一起。

“对了,爸爸妈妈哪儿去了,他们也变成狗或鼻涕虫了吗?”

背上毫无动静,或许,爷爷也在寻思着这个问题。

穿过杂生林地,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小溪中怪石嶙峋,水流湍急,但清澈见底。我凑近一看,里头一条鱼都没有。我垂下脑袋,舔了几口,水又甜又清凉。

“爷爷,你想下来走动一会儿不?”

背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

“哎呀,哎呀,”我缩了缩脖子,“那就别下来了。”

此时,我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一股令人不安、危险的气味。我伸长脖子,朝着气味的源头,使劲地嗅了嗅——嗯,是一只母狗,还是一只生着气的母狗。

我放眼望去,对岸站着一只泰迪,她的双眼火辣辣地瞪着我,脚上还套着靴子。

“喂,”我朝对岸喊道,“那只穿着靴子的小泰迪!”

小泰迪张开四肢,露出牙齿,发出呜呜声。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门有多大。别忘了,你可是只杜宾。我垂下耳朵,憋起嗓子,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友善一些,“你好,小泰迪,你在干吗?”

“我……我,”小泰迪见状便将牙齿收了回去,“我和爸爸妈妈走丢了。”

“哦,”我向前一跃,三两步便跳过对岸,来到她跟前,“所以,你的任务是找爸爸妈妈啊。”

“应该是吧。”小泰迪吸了吸鼻子,“那你呢,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寻找小黄鸭。”

“嗯?”小泰迪歪了歪脑袋,“我就是小黄鸭。”

我往后一退,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嗯,没错,这就是一只蓬发大头、傻里傻气的泰迪,确定无疑。

“瞎说。”

“看,”小泰迪轮流抬起四条腿,将她的靴子展现在我面前,每只靴子的底部都印着一只黄色的小鸭子。她说,“我有四只小黄鸭呢。”

“那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小黄鸭。”

“那你能证明我不是小黄鸭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我就是小黄鸭。”

“好吧好吧,”我说,“你是小黄鸭,但应该不是我要找的那只。”

“你要找的那只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小泰迪朝我背后皱了皱鼻头,“那他呢?”

“他是我爷爷。”

“爷爷好。”

背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痒痒,爷爷好像还挺开心的。我们的队伍开始壮起来,我和爷爷找小黄鸭,小泰迪找爸爸妈妈。

我们顺着小溪的上游走,岸边有很多卵石,好几回我差点滑倒。爷爷一会儿爬到我脑袋上看看前面的路,一会儿又扭到我屁股上瞧瞧后面的小泰迪,一刻都没闲着。出乎意料的是,小泰迪的腿虽短,但是走得并不慢,一路上竟没掉过队。

“其实,”我说,“狗不适合穿鞋的,这你知道吧?”

“嗯?”

“狗是靠舌头和肉垫来散热的,尤其是肉垫,它可是我们全身上下唯一一个排汗的地方。你穿着靴子,会影响排汗散热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

“是爷爷告诉我的。”我抬高脖子,“他说,全世界的狗都是从一个很冷的地方来的,那里天寒地冻,用不着散热,我们的汗腺就退化了。所以啊,”我瞥了一眼小泰迪的靴子,“赶紧把它脱了吧。”

“可是,”小泰迪停下脚步,“我没有肉垫。”

“不可能,”我也停下了脚步,“狗都有肉垫的,没有肉垫岂不是很容易被热死。”

“是啊,我很容易被热死,也很容易弄伤自己的爪子。”

小泰迪垂下脑袋,“没办法,我的脚底天生就没有肉垫。”

一只没有肉垫的狗,就像一个没有肾脏的人,会活得很累的。我突然觉得小泰迪很可怜,便放慢了脚步。万一她跑得太快,中暑了,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水面渐渐变宽,我们继续往上,来到小溪的源头。那是一块大石头,石面上布满洞,水从洞中喷射而出,像公园里的喷泉。可是,它又不太像石头,因为石头是不会动的,而这个东西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像在呼吸。我们来到它跟前,才发现,果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只癞蛤蟆。不,可以说是一只蛤蟆怪,身长足足三米,整条小溪都被他给堵住了。他就这么蹲在水里,张着大嘴,上游的溪水流进他嘴里,从他背上的洞喷射出去,汇成下游。

“你好,”小泰迪跳到蛤蟆怪身旁,“你在做什么呀?”

“我在吃饭。”蛤蟆怪扭过头,将大嘴展现在我们跟前,里头盛满水,水里有好多鱼,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哇,”小泰迪说,“你吃得可真多。”

蛤蟆怪合上嘴,将那些东西全部咽下,他的肚子里便传出一阵咕咕声,紧接着,水就从他背上的洞喷了出来。“你没看见我的块头有多大吗?”

我终于知道下游为什么一条鱼都没有了。

“你的任务是什么?”我说。

“任务?”蛤蟆怪看着我,“我的任务就是吃饭。”

“你吃饱了吗?”

“饱了吧。”

“那你接下来准备干吗?”

“呃……”蛤蟆怪鼓动着双眼,“上山晒晒太阳去。”

“蛤蟆也晒太阳的?”

“其他人我不知道,”蛤蟆怪说,“反正我是这样的。”

今天真是开了眼界,先是一只穿着靴子的狗,再来一只爱晒太阳的癞蛤蟆。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我和爷爷找小黄鸭,小泰迪找爸爸妈妈,蛤蟆怪找太阳。

我们沿着小溪的上游,继续往前,来到真正的水源地——山腰处挂下的一道瀑布,瀑布下方是一个水塘。我冲到岸边,往水底一瞧,里头**着水草,鱼群在其中游来游去。这下不是谁的漱口水了吧。我低下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可是,这水竟然透着一股苦味,还不如潄口水呢。

“扑通”一声,蛤蟆怪跳进水塘。他潜入水底,张开大嘴,像一台收割机似的,将那些鱼啊、水草啊、淤泥啊,还有一大堆不知名的东西,统统吞进肚子里。他的体形一下子翻了几倍,从原来的三米胀到十来米,填满整个水塘。“嘭”的一声巨响,他背上的洞喷出无数条水柱,高高地射向空中,足足持续一刻钟。放水完毕,他跳上岸来,体形恢复如初。

我走到他身旁,瞥了一眼他背上的洞,里头流出一些黑色的渣渣。

“你怎么又饿了?”我说。

“你——”蛤蟆怪打了个响嗝,“你没看见我的块头有多大吗?”

小泰迪咯噔咯噔地跑到水塘边,“哇,水好干净啊。”她低下头,舔了一口,“好甜啊。”

我很好奇那些水是不是因为蛤蟆怪而变甜了,但我绝不能再喝漱口水。我瞟了一眼蛤蟆怪,他的背上还残留着那些渣渣,仔细一看,还在蠕动着,寄生虫似的,实在是太恶心了。

“爷爷,”我扭过头,“你不渴吧?”

爷爷没有动静。我想,他的感受应该跟我差不多。

中途休息完后,我们一鼓作气爬上山腰。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不远处传来一阵鸟叫,我侧耳一听,好像是布谷鸟。我们循着叫声慢慢走近,只见灌木丛中站着一只鸽子般大小的鸟,身体细长,腹部布满横斑,鸟喙、眼周和爪子都是明黄色的,她一边叫嚷,一边在灌木丛中翻找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行走的姿势特别奇怪,左摇右摆的,更像一只企鹅。我们再靠近一些,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她没有翅膀,无法平衡自己的身体。

“你好,”小泰迪又冲到前头,“你在做什么呀?”

布谷鸟停止翻找,回过头,“我在找我的翅膀。”

“呃……”蛤蟆怪插嘴道,“鸟没有翅膀还算是鸟吗?”

“我以前有的。”布谷鸟急忙解释,“那是一对长长尖尖、镶着白边、非常非常漂亮的翅膀……可是被我弄丢了。唉——”

她仰望着天空,“我都快忘记自由是什么味道的了。”

“自由也有味道?”小泰迪说。

“当然啦,任何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味道。天空是甜的,大地是苦的,而自由嘛……”布谷鸟用鸟喙啄了啄自己的前胸,“自由是辣的。喜欢吃辣的人,可是会上瘾的。”

“所以,你的任务是找翅膀?”我说。

“对,”布谷鸟迅速眨了几下眼睛,“我一直在找。”

“我在找小黄鸭,”我用鼻子指了指小泰迪,“她在找爸爸妈妈,”再指了指蛤蟆怪,“他要上山晒太阳,”然后扭向后方,“这是我爷爷。”

“要不要一起来?”小泰迪说。

“嗯……”布谷鸟越过我和小泰迪,跳上蛤蟆怪的背,“大块头,你背着我吧,走路可不是我的强项。”

穿着靴子的小泰迪、爱晒太阳的蛤蟆怪、没有翅膀的布谷鸟,还有黏着鼻涕虫的杜宾——真是一个奇妙的组合。

沿着山路,我们继续往上。

“大块头,”布谷鸟用爪子勾了勾蛤蟆怪的背,“我可以吃你身上的虫子吗?”

“吃吧吃吧,”蛤蟆怪喊道,“别客气。”

布谷鸟将头伸进洞里,大吃特吃起来,不一会儿,黄黄的小嘴便被染个乌黑。我心想,赶紧上山顶吧,这两个东西都需要消消毒。可是,距离山顶越近,光线却越暗。我停下脚步,嗅了嗅四周——不妙,地表腾起一股雾气,噌噌地往上升,在山顶上空凝结成云,遮住太阳。

“蛤蟆怪,你恐怕晒不了太阳了。”我说。

“为什么?”

“暴风雨要来了。”

“不可能,这一带从来没有下过雨。”

“杜宾说得没错,暴风雨确实要来了。”小泰迪皱了皱鼻子,“我也闻到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布谷鸟咕哝道,“淋雨可不是我的强项。”

我们离开山路,穿过一片低矮的树丛,找到一个洞穴。洞内的空间不小,恰好能容下我们五个,但是洞口太大,如果不把它堵住,暴风雨就会直接灌进洞里。

“大块头,你应该不怕水吧,而且……”布谷鸟从蛤蟆怪的身上跳下来,“蛤蟆不是会充气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别人能做的,我也能。”

在布谷鸟的指导下,蛤蟆怪学会了充气。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抿住嘴巴,身体迅速膨胀,变成了一个大圆球。我、小泰迪、布谷鸟,三人合力把他推到洞口,堵住空隙,将暴风雨彻底隔绝在外。蛤蟆怪坚守了一整夜,大家也得以安睡一整晚。

暴风雨消停已是第二天午后。

“大块头,”布谷鸟啄了啄蛤蟆怪的后背,“醒醒啊大块头。”

蛤蟆怪放掉气体,“呼”的一声,肚皮就瘪掉了。

“蛤蟆怪,你还好吗?”我说。

“没事……”蛤蟆怪呢喃道,“就是……得快点……晒到太阳……”

蛤蟆怪看上去并不像没事的样子。他的眼眶红肿,皮肉凹陷,个头至少比原来小一半。我走到洞外,嗅了嗅周围的空气——糟糕,水汽很重,不仅一时半会儿消不掉,还会集起第二波暴风雨。奇怪的是,暴风雨似乎漏掉了一个地方——对面的山顶正沐浴在一片阳光之中。

“难道……”小泰迪也看向对面,“我们只能坐在这里干等吗?”

“要是现在下山,再爬到对面的山顶,又得花上一天的时间。”我回头瞥了一眼蛤蟆怪,“他好像走不了那么远了。”

“要是有翅膀的话,我们就可以直接飞过去了。”小泰迪说。

“先上山顶吧,只剩几步路了,”布谷鸟跳到我们中间,“上面好像有一座桥,可以直接通到对面的山顶,我以前飞跃峡谷的时候看见过。”

我们一行五人回归山路,继续往上,来到这座山的顶部。

经过一番搜索,我们终于找到布谷鸟所说的桥,还是一座吊桥——两只桥柱高高地站在断崖边,上面挂着四条绳索,它们一跃而下,空中飞人似的,冲向对面的断崖,将两座山连在一起。桥面铺着木板,看上去很结实,桥下是一面湖,就是我先前看到的那面。不过,原本还是蓝色的湖水,此刻却变成黑色的了。忽然间,我闻到一股危险的气味——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正藏在水底下,等着我们过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同伴们解释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况且,蛤蟆怪已经不能再等了。

我们开始排队过桥。蛤蟆怪和布谷鸟走在前头,接着是小泰迪,我和爷爷跟在后头。所有人都踏上桥板的时候,我的直觉得到验证——

吊桥开始摇晃,紧接着,一根巨大的针蹿出水面,顶烂桥板,刺穿蛤蟆怪的身体,连同他背上的布谷鸟。我、爷爷、小泰迪被碎裂的桥板弹开,飞向空中,眼看就要往下掉的时候,爷爷拉长身体,绳子似的,一头勾住吊桥的边柱,另一头勾住我的尾巴,将我拉回崖边。我伸出爪子,试图抓住小泰迪,可惜手指太短,根本拢不住东西,只刮掉她的靴子。那只靴子越过我的脑袋,落到地上。那一瞬间,我瞧见小泰迪的脚掌,上面光秃秃的,真的没有肉垫。我想,她一定活得很痛苦。

“扑通”一声,小泰迪掉进湖里。

此时,我才瞧见那个可怕的东西——一只巨大的水怪,脖子很长,立起来比山还高,脑袋也很大,顶得上五头大象。最可怕的,要数它头上的那根刺,底部比轮胎还粗,尖端却细得像一根针,上面还穿着蛤蟆怪和布谷鸟的身体,他俩早已血肉模糊。水怪扬了扬脑袋,将猎物甩到空中,一口衔住,嚼都没嚼就吞了进去,再一个转身投入湖中,炸出一波水花。过一会儿,水花变成波纹,又过一会儿,波纹渐渐消失,湖面恢复平静,平静得好像从来都没有蹿出过水怪,也没有淹没过什么东西。

那只底部印着小黄鸭的靴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还在等待着它的主人。我叼起它,走下山,穿过灌木丛,来到山腰处,逗留一会儿,接着往下走,穿过瀑布,来到小溪中游,又逗留一会儿,再沿着小溪,一直往下,回到最初遇见小泰迪的地方。我把靴子放在岸边的卵石上,说:“对不起。”

我迈开四肢,冲进杂生林地。榕树的胡须划过我的脸颊,玉兰花的花瓣落在我的背上,相思树的红果夹满我的趾间,但是,我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也没有回头。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蹿出杂生林地,走进树桩群,来到小地鼠的家门前。

“你好,”我趴到洞口前,“我来取我的宝贝了。”

里头一片黑暗。我眯了眯眼,渐渐适应黑暗,这时我才发现,洞口处有一张脸,呈倒三角形状,上面布满鳞片。“咝咝——咝咝——”三角脸的下方钻出一条虫子,颜色血红,尖部裂成两瓣。它钻出洞口,露出真面目——原来是一条白蛇。

我正想逃开,可白蛇的眼睛发出一圈又圈的波纹,有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催眠似的使我无法动弹。它慢慢地,爬到我跟前,收起舌头,脑袋往后一仰——一块膏药似的东西从天而降,盖住白蛇的眼睛。

“快走!”

熟悉的声音将我从迷糊中唤醒。我撒腿就跑,蹿出森林,踏上草坪,一口气跑到对面的山脚下。

“爷爷,你没事吧?”

背上毫无动静。我扭了扭脖子,抖了抖身体,感觉身上空无一物。

“汪汪汪。”

我放眼望去,那只吉娃娃正朝我走来。

“你的任务完成了。”她说。

“我爷爷不见了。”

“翻过那座山,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吉娃娃朝身后努了努嘴,“记住,是大湖右边的山,不是左边的山,别弄混了。”

“可是,”我扭头探向身后,“我爷爷不见了……”

我回过头,那只吉娃娃也消失了。

右边的山——原来的世界,左边的山——爷爷的世界。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我面向大湖,转身朝左,跑进森林。

我回到树桩群,只见爷爷躺在树桩上,身体扭成一团,那条白蛇则翻滚在一旁,嘴里塞满黏液。

“爷爷……”我凑向前,试图闻一闻他。

“别碰,爷爷身上有蛇毒。”

“爷爷,原来你会说话啊?”

“赶紧回去。”

“回哪儿?”

“回你该回的地方。”

“爷爷呢?”

“爷爷走动不了,你自己走吧。”

我摇了摇头。

“听话,你是最……”

我知道,爷爷想说的是:你是最棒的。

我候了半晌,还是没有等到那句话的最后两个字。我用爪子推了推爷爷,他不动了。我趴在地上,看着爷爷的身躯慢慢变硬,再渐渐变软,最后化成一摊黄水。我拢起地上的落叶,盖在爷爷的身上。噢,我还有怀表呢,那可是爷爷送给我的宝贝。我俯下身体,将前爪伸到洞里,使劲地刨啊刨。

洞里发出绿色的荧光,我急忙将爪子收回。

“我的花生呢?松果呢?”里头传来一阵怒吼,“你不记得啦?”

怀表滑出洞口,紧接着,小地鼠也露了面。那只小巧玲珑的地鼠开始膨胀,撑破洞口,顶掉树桩,越长越大,变成一只硕大无比的怪兽,张开嘴把我给吞了。

我微微地张开眼,面前不再是山林湖区的景象,而是四面灰墙的房间。整个房间空****的,只摆了一张小床,**铺着厚毯,我被裹在毯子里。床边立着一台座灯,闪着绿色的荧光。座灯旁有两个面对面站着的大人,一个是男的,穿着白大褂,另一个是女的,穿着米色套装。他们正在交谈,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我能听得清他们的对话。

“孩子一直在提自己的爷爷,依我看,”白大褂扶了扶眼镜,“不如把他爷爷喊来,说不定对治疗有帮助。”

套装女沉下脸,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他爷爷过世了。”

“啊?这是谁立的档,”白大褂挠了挠头,迅速滚动手中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用笔尖点了点,“这里提到,在车祸中去世的人有三个,没说还有个爷爷。”

“他爷爷也是那起交通事故的受难者,不过老人家并不是在车祸中去世的。”套装女说,“他们一家五口本来准备去山林湖区度假的,谁知路上竟发生车祸,连人带车冲出马路,滚到断崖边。至今医护人员都无法解释当时的状况——以那位老人家的伤势,理应是当场毙命的,但他不仅没有失去意识,还拨通了急救电话,甚至保持清醒地搂着自己的孙子,直到救护车抵达才昏了过去。”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科学解释不了的。”白大褂又扶了扶眼镜,“后来呢?”

“爷孙俩同时被送进手术室,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抢救,才把人给救了回来。但是,医生说,由于脑部受了重创,两人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套装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年后,爷爷因为肾脏衰竭走了。爷爷走后不久,孙子竟醒了过来,不过,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孩子的父母和他妹妹是当场没命的吗?”

“是的。车头损毁得相当严重,那对父母的身体都快和车子融在一起了,不过当时并没有发现他妹妹。可是,现场状况显示,车上还有一名乘客,也是小孩。有人推测,那个小孩是被撞击的冲力甩到车外,然后滚下断崖,掉进湖里的。”

“只有妹妹一个人被甩到车外吗,他们没扣安全带?”

“大人们都系了安全带,包括后座的爷爷。可是,再强大的保护系统也敌不过一个犯浑的司机啊。后排有两个安全座椅,一个扣了,一个没扣,扣的那个是哥哥的,没扣的是妹妹的。”套装女咽了咽口水,“黑匣子的记录显示,车子行驶的过程中,孩子的父母起了争执。那个爸爸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身体状况很不好,而那个妈妈由于长期照顾患病的女儿,精神状况也很不好。至于后座的哥哥,可能出于玩闹吧,趁机解开妹妹的安全带,然后就发生车祸了。”

“那小黄鸭又是什么?”

“车祸之后的第七天,蛙人队在湖中找到妹妹的尸体,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小黄鸭的……”套装女的目光扫向我,“咦,你醒了啊?”

白大褂也转了过来,“奇怪,应该不会这么快的。”

他伸出手,试图将我逮住。

我猛地跳到地上,张开四肢,露出牙齿,发出呜呜声。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前腿,嚯,这腿又细又长,净是精肉。

太好了,我还是一只杜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