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同别人捆在一块,积年累月的,也会处成这般关系吗?’◎

用琉璃缸子养豆蟹, 天下恐怕没几家。

方稷玄养死了几钵豆蟹后终于摸准了这小玩意的秉性,偷摸拿来的一钵新豆蟹已经活过好几日了。

琉璃缸子看起来就像个浅滩,分作三份, 一份是淤泥, 一份是碎石, 一份是海水,小豆蟹活了不少, 每次来看, 总有三三两两只在石滩上晾着。

小豆蟹时不时就会添新, 码头集市上买来的鲜味里中总会夹杂着几只,小呆一边帮着方稷玄打理,一边就把那小豆蟹挑出来放进缸子里。

最小的豆蟹只有米粒那么大, 一点火星就能烤透了, 但它再也没烧死过一只。

渐渐地, 小呆根据习性、公母分出了不一样的小豆蟹。

母蟹抱了一肚子卵, 要生小蟹的时候就会懒洋洋的,小呆睡一觉醒来, 母蟹就雄赳赳气昂昂的开始踱步了, 肚子上的卵也没了, 而水中多了好些透明的,密密麻麻的小蟹。

这时候的小蟹只有一粒沙那么大, 样子更像弓背的小虾米,要褪好几次壳才能勉强有些蟹的模样。

小呆好奇地看着懒洋洋的在屋檐下看流云的释月, 又低头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随即被释月扔过来的一片枯叶拍飞。

“别看我, 你是你爹生的。”

不是所有蟹卵都能孵成小蟹, 也不是所有小蟹都能长成大蟹的。

小呆发觉就连一只小豆蟹想要长大也很难, 每当一些小螃蟹爬到到石滩上时,可能是想褪壳了。

小蟹褪壳很慢很艰难,小呆陪了它一个午后,才收获了一张完好的透明壳。释月见它捧着蟹壳发呆,两只眼睛都快看对眼的,故意说:“刚褪壳的知了好吃,蟹也好吃,软壳的。”

小呆抱着缸子一个劲摇头,小豆蟹是它养的,原本就没有吃的打算,吃不下嘴。

知了是它预备着吃才去抓的,自然不一样。

释月见它居然能自圆其说,有一番道理,笑道:“真是长大了,那你还要褪几次壳呢?”

小呆眨一眨眼,看着释月笑。

后院里也不只这一个琉璃缸子,还有一个养水母琉璃桶子,一个养小鱼养海葵的细筒琉璃杯子。

这样式的琉璃器皿市面上根本没有,都是小呆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一点点烧出来的。

看着也不规整,歪七扭八的,但是一倒水,水面波折,反而有种逼真的水波晃动之感。

尤其是夜里,小呆一趟一趟把琉璃缸桶搬进屋子里。

小小的水母像一朵朵透明发光的云,荧光小鱼在海葵胖嘟嘟的触须里穿梭,照得满屋子波光粼粼。

小呆趴在那个被释月永恒封存住的南瓜窝里,怀里抱着方稷玄用花椒木给它雕刻而成的红毛小木偶,常常就这样看着氤氲迷离的光芒,听着豆蟹轻微的吐泡声,直到入睡。

小呆从来没有想过,它会这么喜欢水这种与自己天性相背的东西。

释月仰面倒在**看着房梁上鱼儿游动的光芒,觉得跟方稷玄神识里的那一汪池子很像。

那池子里的花与鱼其实都是他小心保存下来的记忆和情感,释月已经挺久没有钻进去肆意看过了。

方稷玄愈发不设防,夜里有时流转灵力,还会把释月裹缠进去,眼前时不时就出现一个脏兮兮的小方稷玄,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递给她一个好不容易抢来的窝头。

释月有时候也出现在方稷玄的记忆里,她没从这么多个视角看过自己,正侧反卧,一颦一笑,还有皱眉挥鞭居高临下的样子。

释月想了想,应该是他们刚被迫处在一块的时候,总起动不动就打架。

说是打架,但方稷玄其实很少还手,那样子叫释月更加气盛。

‘若是同别人捆在一块,积年累月的,也会处成这般关系吗?’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地钻进释月心里,她转首,方稷玄的面孔近在眼前。

‘轻易,我如今能很轻易地伤他。’释月有些情不自禁地想着。

银白光刃在他的脖颈肩胛腿骨处时隐时现,随意试探着。

同别的修士不一样,方稷玄是活生生被炼化的,身体就是他最主要的修行,是承载他灵力的器皿,所以释月那时候才会要他自断一臂。

方稷玄缓缓睁眸看她,动也不动一下,光刃化作无数牛毛小针淬进他眸珠,方稷玄没有眨眼,只感到一阵凉意沁进眼睛里。

“怎么会把自己的性命压在别人的仁慈上呢?”释月轻声问。

“哪有别人,只有你。”方稷玄用鼻尖蹭了蹭她,又道:“我是你的桎梏,要我死,也是很公道的。”

小呆在南瓜床里翻了个身,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释月勾了勾嘴角,道:“近来总是叽里呱啦的乱嚷嚷,快能说话了吧。”

方稷玄见她笑,神情更温柔了几分,略略叹气,道:“日后不知多少聒噪。”

石城战事大捷,王翎凯旋归来直接入了皇城受赏,此番更处处是陷阱,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若非白蛇助了几回,王翎能在人与人之中计谋之中活下来,但受不住某些阴私手段。

“受赏之日天象波诡云谲,想来会有埋伏,提早回喙珠湾吧。”

在白蛇虚弱无力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

王翎自请免去受赏大典,带着赏赐快马加鞭回了喙珠湾,明明是打了胜战,心境却好似落败。

回到喙珠湾之际,见珠场奉珠,数量又多,品相又佳,心情这才略好几分。

他还没忘了自己离去前提拔起来训练囚犯采珠的几人,本想说要赏赐,耳边却刮进好些风,对阿鱽等人明褒暗贬,说她们孱弱,费了侍卫营好些力气替她们周全。

“这都是你们分内之事,若觉得麻烦,回家种田如何?”

王翎还是一如既往的回护女子,侍卫头领忙道不敢,又把几斛珠的事情提了又提,好像是他们挣来的,而没有阿鱽什么事。

王翎心情不佳,像赶苍蝇似得把他们赶下去,盯着那几斛珠一皱眉,又吩咐人把阿鱽叫来,她要亲自一见。

消息是由侍卫营传下去的,自然也是那侍卫先于阿鱽知道,这可不是他能昧下的赏赐,也不是他能克扣瓜分的银子。

他拙劣地掩饰着心底的慌乱,揪住阿鱽道:

“在殿下跟前可要紧着你的皮子!莫不要以为能一朝飞天了,女人没根,也别不识好歹,痴心妄想了!”

阿鱽一把甩开他的手,不言不语地瞧着他,摸了摸自己满是新伤旧茧的手,忽然体会到了释月那一日看他们时的心境。

可笑的玩意,真是可笑,怎么能容忍这么可笑而低级的东西在她之上?

阿鱽转身大步朝门外去,更觉自己是一步步向高处攀爬。

那一日,阿鱽与王翎谈了些什么,释月不得而知,她也没好奇到那份上,要一字一句的打听清楚,只晓得阿鱽做了珠场的管事,不但管着珠场的一应事宜,连珠场侍卫营也交由她统管着。

原本的管事是王翎府上的人,因为珠场要紧,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把他调了过去,如今更能分出精力,帮王翎筹谋其他的事情了。

见释月把几份信件折子扔在养豆蟹的琉璃缸子边上,王翎心底一惊,惊得不是这折子密函差点被细作所得,而是释月分明帮了他,他却派了眼线暗中监视,不知释月眼下的平静,是否遮盖着怒气?

小呆坐在檐角,摇晃着腿,看着释月训人,只要不是训它,那都是好戏。

“跪下。”释月含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歉兼道谢。”

王翎默了一瞬,起身撩袍子干脆利落地给释月跪下了。

释月捏开一颗新炒好的花生,爆开的口子中飘出一阵细小的烟尘,她的笑多了一丝意外。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就没有了?”

王翎警惕四下看了一圈,窥见屋顶的相风乌无风自动,一团长着眼睛和手脚的火苗正抱着檐角的麒麟兽,好奇地看着自己。

王翎呆愣片刻,确定那个火红一团的小精怪是在看着自己,而且年岁很小的样子,被养得很好,脸颊饱满肉乎,满眼的天真童稚。

这样明亮点眼的小精怪在屋檐上都无人发觉,她定定神,揣测释月必定有设下结界灵术,就算叫嚷起来,外头人也听不见。

王翎低下头,轻笑一声,道:“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跪了多少次,其中大多是些没生我没养我,整天盘算着要我死的人,仙君好歹是帮了我,跪上一跪,有何心屈?”

释月‘哼’了一声,把一片薄冰扔到王翎眼前。

她起初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只见薄冰在地上一蹦,好像随时会碎。

王翎捡起那片黑兮兮的冰,就见里头像是油,会动的油。

释月三言两语把满坑尸油化蛊虫的前情后果说了,王翎只是脸稍白了些,还算有胆色,把薄冰轻轻搁下,又给释月真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道:“多谢仙君,烦请仙君将这个也处置了吧?”

释月微一扬手,就见一簇火苗如箭般射过来,钻进那薄冰里烧了个干净。

王翎抬头瞧着小呆,对它拱了拱手。

小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晃着小短腿。

王翎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精怪在凡人口中都是可怖顽劣的存在,可这小家伙瞧着真是乖巧,那是否也可反推,能养出这样一个小家伙的释月和方稷玄也算良善呢?

她正想见,方稷玄买菜回来了。

小呆欢欢喜喜蹦下来,坐在方稷玄肩头捧在他递过来的一把花椒边吃边继续晃脚,那样子真是依恋。

“这位,可是喜欢香辛之物?”王翎投其所好,笑道:“此番受赏,也得了些胡椒、茴香。”

方稷玄没理她,托着小呆往厨房去了。

释月打量着王翎的神色,忽然笑道:“你那条小白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