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像她们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见,值得你观察一下。”◎

王翎这般干脆服软, 除了释月非人,难以抗衡,兼之她又帮了自己, 救万民于水火之外, 她还想讨教白蛇的事情。

昨夜梦中雾气迷障, 王翎在浓白之中越走越是迷惘,涉水而不自知, 直到水没肩头, 她才从梦中惊醒。

“他替我挡了许多邪术, 似乎力弱不能支,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王翎忙问。

释月笑道:“法子?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王翎一愣,想起释月所言龙神缺位那两日, 从瞿城出港的船只总有失踪的, 这事情王翎手下探子也有记录在案, 只是没个头绪。

直到这一回, 终于有连尸首带船只一并被人发现了,却是含着戕害人命的蛊虫!

“仙君的意思是, 如三皇兄那般, 每年用千百来号人的魂魄为饲?”王翎的语气变得沉重而缓慢, 全然没有了刚才那种热切。

皇家血脉,打小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听多了隐含深意的话语,一个眼神就能剖析出万般心思来。

释月方才并未提到王翡半个字, 甚至没有提到瞿城。

“咦?你如何听出这许多意思来?”释月笑道:“不过, 这的确是最快也最滋补的法子了。”

见王翎不语, 释月声色幽幽如鲛人吟唱, “做大事的人, 怎么能这样心慈手软呢?也难怪,你身负白蛇,想来难为这乱世之主,还是在这海角之地做个寻常郡王,小心守着你为女身的秘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莫要连这点子荣华富贵都握不住了。”

软舌赛过利剑,但于王翎来说,释月这话也不算什么。

她待释月说完,平静开口道:“王翡这般心性,他日若登临王位,我是没有活路的,只能进不能退。”

释月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掩口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早就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还得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似乎被是压到极点才反抗,没有活路了才抽刀,如此这般,便可清清白白,名正言顺了。”

“清白不清白的,”释月接二连三言语带刺,刺得王翎面皮也有些松动,看得出她很哀伤,但掩藏得极好,“无所谓了,名正言顺更是可笑,我永远也无法名正言顺的。”

“可笑,”释月轻哼一声,道:“我看错你了?世间的规矩不破不立,你反倒把自己拘束在一个腔子里。”

王翎叫释月说得动容,真实的情绪一下涌了出来,释月看着她眼底的难过一歪首,道:“何故这样难过?蛇也好蛟也罢,哪怕是龙,都是依附你而存在,你强大他自强大,用邪门歪道饲养供奉,只会助长他的气焰,于你无益,被反噬吞没是必定的。”

王翎搓了把脸,看着释月扯了扯嘴角。

“我难过是因为我母妃死了。她病了多时,苦苦撑到我归来,想见我一面,但却死在我入皇城的当夜。”

释月竟是猜错了,怪只怪王翎与白蛇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缠绵了些,但在她心中,还是不及娘亲。

“巧吧?”

王翎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十分尖锐,释月甚至能摸到她未说出口的恨意。

‘呲啦’一声,油锅响。

王翎一下没回过神来,在这样情绪浓郁如阴云,几欲落雨的情况下,方稷玄在厨房忙活起来了。

她突然有种不知该怎么描述的感觉,什么皇权富贵,什么龙神权势,在这院里还比不得一餐饭紧要。

今儿饭菜是什么呢?豆腐罢了。

豆腐切成四方块,正在油锅里炸,炸成金黄之后,再削开头顶一面,但不能弄断了,因为这菜的名字叫做豆腐箱,削开的一层做盖子,断了就不是盖子了。

那个火红色的小家伙正踩在灶台小凳上,用勺子挖豆腐馅,然后再把释月起先炒好的肉沫、海参、笋粒、香菇馅填进去。

小勺看起来居然是银的,似乎是小家伙专用,大小合适。

它每个豆腐都塞得很满,轻轻用勺子拍平,得意洋洋的晃晃身子,很满意自己的手艺。

“它是火一类的精怪吗?”王翎很懂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但此刻实在好奇,“怎么能被你们养得这么讨喜?”

释月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有时候也皮。”

一个个豆腐箱填满之后,还要上锅蒸。

这厨房里的锅就没闲着,另一个焖着的锅盖一掀开,透出一股非常诱人的香气。

“这是做了糗糕?”王翎有些惊讶地,含笑上前了一步,道:“我娘会也做。”

‘糗’这个字的意思,可以理解成熬,大黄米、江米、枣子、花生在锅里慢慢的煨着,煨成一种粘稠拉丝的质地。

王翎还在母妃身边的时候,每年生辰都能吃到糗糕。

吃糗糕的时候,她什么烦恼都会抛之脑后,只专心享受着那种甜蜜而柔糯的感受。

“还不走?”方稷玄却是很不客气。

他倒了许多红糖进去,把一锅糗糕搅成更为深沉甜蜜的色泽。

小呆见爹要赶客,钻进灶洞里又出来,‘呼啦呼啦’扇着一把灶灰要驱赶王翎。

它的速度奇快无比,王翎拂袖要挡,已经来不及了,被糊了一脸的灰,眼睛也被迷了,抻着眉眼在那难受着,也不好揉,也不好搓,只能逼出眼泪把灶灰冲出去。

她可算知道释月那句‘有时候也皮’是多么委婉而不客观的一种说法了,这小火精若不好好管制,肯定要无法无天的。

旁人家的美食无福消受,王翎睁着一双红眼离去。

小呆得胜归来,叉腰飞过去站在小板凳上,张着大嘴吃方稷玄喂过来的红糖。

‘奇了怪了。’释月瞧着这爷俩,暗自思忖着,‘我什么时候成了最温和懂礼的一个?’

豆腐箱蒸熟了,方稷玄在炒浇汁,释月在院里支起小方桌,小呆端着热乎乎的糗糕飞出来。

片刻之后,方稷玄端着豆腐箱落座,神色看起来松快很多。

原本他在人前就绷着一张脸,少有好颜色,但这回见到王翎时脸色那个难看,小呆赶王翎走时,他那个赞许之意都要溢出来了,一罐红糖都快倒完了。

两厢对比之明显,让释月有些忍俊不禁。

释月忽然发笑,方稷玄和小呆都转脸看她,见她指了指堆成宝塔状的豆腐箱,笑道:“前些日子翻到一本残破的菜谱,上头有一道菜叫做雾中金塔,其他做法就如这豆腐箱一般,只是还要淋上烧酒点燃,令气腾烟,便如宝塔缥缈在雾中。”

说罢,她一扬手,水气化烟雾,裹着这座豆腐金塔。

小呆又夹一块,嚼吧嚼吧一耸肩,那表情那举止,分明就在是在说:‘嗯?没变得更好吃啊?整这一出干啥?’

释月拧它腮帮,道:“懂不懂什么叫风雅?”

小呆摇头。

寻常小院落,寻常小方桌,方稷玄给一喵一呆盛糗糕。

释月听得屋顶的相风乌随风转动,下盘上坠着的一串串铜铃清脆作响,她托腮瞧着,垂眸时眼前碗盏里金黄粘稠,香黏甜浓,似乎在责怪她的心不在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先吃吧。’

喙珠湾的秋天特别明快,尤其是午后,雾散尽了,天空蓝是蓝白是白,树梢红是红黄是黄,果子也特别好吃,薄皮黄绿橘,脆甜爽口梨。

释月过早地搂上了一个手炉,好让小呆可以同她一起坐在檐下看行人车马。

小哒哒秋来要开蒙,每日晨起坐在他爹马奔肩上去私塾,在落日余晖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影子归来。

面婆婆、面公公没客人的时候也总坐在屋檐下打盹,秋来收了新麦磨粉,面点坊的气味更好闻了,闻起来像阳光。

释月和方稷玄在北江游**了很久才在鸭子河泺住下,鸭子河泺地方小,积年累月的住着,又开了间小铺子,人头怎么也会熟络起来。

但释月自己不觉得,她看那些人,总还是隔着一层。

后来到了栓春台,邻居若不是蓉娘这蠢沙狐,街坊若不是粟豆一家,释月觉得自己瞧着那些往来食客也好,街坊邻居也罢,好似用余烬烧水一样,永远沸腾不起来。

但,释月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学会了这种同人交往的能耐。

面婆婆一见她走近,就要握她的手,盛夏天也止不住念叨,要她多穿衣;

徐娘子待释月也好,也许是因为释月从没笑话过她嫁了个憨夫。

很多人也没当面笑话过,但徐娘子就是知道他们的心思。

至于阿鱽,她跟喜温有些像。

阿鱽头一回拎着蛏子来饺子馆的时候,方稷玄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进后头去了,似乎也不奇怪释月怎么把这姑娘钓上来的。

释月后来问他,方稷玄没怎么想就道:“因为像她们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见,值得你观察一下。”

有些时候,方稷玄比释月还要了解她自己。

天气这样好,释月却在胡思乱想。

忽然,湛蓝的天空变得迷蒙,小呆在手炉里动了一动,透过镂空的缝隙看街道上丝丝缕缕流淌而过的黑雾。

这黑雾诡异非常,可街坊们好像是瞧不见。

“怎么这一阵就冷下来了?”徐娘子搓了搓胳膊,进屋取来一件小哒哒的袄子,要马奔给送去。

面婆婆面公公年迈畏寒,相互扶持着回屋添衣。

小呆左看右看,‘咦?黑雾好像不从我家屋檐下过啊?是因为阿娘设下的结界吗?’

不只屋檐下,屋子里边也不沾一点。

释月歇在摇椅上没动弹,只瞧着往来行人一个个束高了衣领,缩着脖子抵挡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