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养歪了。”释月忍不住感慨,“它见了尸油,本该馋得流口水才是。◎

张巷边离去后, 释月拔下鬓上的花簪转着出了一会神,笑道:“五十两买这个消息,很值啊。”

“有起雾食魂之能, 莫不是堕妖的腾蛇?”方稷玄也皱眉, 道:“光是船老大就听说了两回, 那粗算算,岂不叫它吃了几百人去?”

“堕妖的腾蛇啊, 又是蛇。”释月重复着方稷玄的话, 不知在想什么。

关于海上有噬魂妖物的事情, 从来都无实证,因为都是连人带船直接随着洋流消失在远海,或者卷进鲛人设下的涡旋里, 也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如此一看, 从喙珠湾杂草丛生, 淤泥未清的野港拖进来的两艘货船是唯一实证。

释月和方稷玄此时无声无息地进了被守卫团团围住的野港, 大部分的尸首已经被焚烧处置了。

如今天虽凉了几分,但还远不到冰冻的地步, 这么多的尸体摆在一块, 其实也很冒险, 万一有一个带病,倒霉些, 整个喙珠湾就是填进去了。

因为不想被百姓发觉,所以焚尸都是在夜里进行的, 前些日子仵作验尸稍微耽搁了一下, 今夜还要再烧一批, 就烧干净了。

方稷玄听到挖坑焚烧四个字, 额角青筋就是一跳。

他不是见不得人家这样做, 只是猝不及防被触动了一下。

仵作的验尸手札没什么可看的,尸首大多完好无缺,就是没魂了。

释月和方稷玄看着余下的几具尸体被浇上火油,焚烧殆尽,黑烟浓郁,气味令人作呕。

方稷玄觉察到释月在看自己,轻轻一笑,道:“无碍。”

烧过尸首的地方来年一定花繁叶茂,但释月瞧着那一地的黑汪汪的尸油总觉得不对劲。

小呆坐在方稷玄肩头捏着鼻子,意思很明显,‘臭臭。’

“真是养歪了。”释月忍不住感慨,“它见了尸油,本该馋得流口水才是。”

刚说完,小呆和方稷玄一起看她,一大一小的眼睛里都是嫌弃。

小呆还多一丝惊恐,释月忍不住扯着它的面颊拧一拧,道:“真不想吃啊?”

闻言,小呆干呕了一下。

它刚凝出灵智就随着释月和方稷玄住在人世里,一日三餐,玩闹说笑,活得太像人了,不食尸油也能理解,怎么还恶心上了?

“史书记载,西南一带有尸蛊,人死焚烧炼做油,三日后,会有蛊虫从油中而生,遇到猫儿狗儿便钻入其窍眼中,随后寻到机会再入人脑,至此,这人看起来时候还是寻常,只是性命已经拿捏在下蛊者手中了。”

这事是释月和方稷玄被镇在地底下之后发生的,祈姓王朝在这一战上吃了大亏,自以为赢了,其实却是输了,气数大损,后来不知那妖道用了什么法子勉强挽救一二,西南蛊王被逼得隐遁深山,至此也没有出来。

方稷玄不是无缘无故讲起这事的,释月沉吟片刻,出手将这片不太对劲的尸油冻上了。

她割开一片冰冻尸油举到眼前细看,小呆也好奇地从方稷玄肩头蹦到她肩头,同油黑的色泽倒映出她和小呆脑袋挨脑袋的模样来。

“似乎,没什么……

释月话音戛然而止,就那一片油忽然动了起来,无数蛊虫在其中蠕动着。

小呆龇着牙,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

方稷玄也愣了,看向那一片在冰面下渐渐开始激烈钻拱的尸油蛊虫。

原本是死物,却忽然化活,真是神奇。

“今天是第三日整?这得算我多少功德?”释月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本无意救人,但偏偏分寸就是拿捏得刚好,再迟一点,蛊虫渐次活了,就算再冻上,也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这玩意只要漏掉一条,那也是贻害无穷。

“烧。”释月对小呆道。

小呆看着释月眨巴眨巴眼,顺着她打开的一个灵力小口把火都灌了进去。

尸油坑畔野草丛生,随晚风摇曳,火焰在如镜的寒冰下烧得热烈而狂乱,那火焰的形态非常扭曲狰狞,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尖叫嘶吼,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幕充斥着诡异的美感。

释月的灵力总是施展得这样漂亮,全然想象不到她在歼灭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场冰下的火烧了整夜才烧尽,释月看着坑底那一把黑珠子,犹豫着要不要去拿。

方稷玄见她举棋不定,索性走下坑底捡起珠子,反正以

他的体魄,根本不会被蛊虫侵害。

黑珠入手,那种感受竟很温润,不烧也不冰,也不知是不是释月和小呆的灵力彼此融合的缘故,莹泽光亮,在月光下一照,好似眸珠。

小呆累坏了,灵力耗尽需要时间复原,瞧见方稷玄手心那一把珠子,却是眼前一亮,‘乌拉’一下搂过来全吃了。

方稷玄来不及阻止,眼瞧着它趴在释月肩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揪着她的一缕头发美美地睡着了。

留下俩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直到它睡着睡着,放了一个黑臭臭的屁,才被释月忙不迭揪下来丢给方稷玄。

天亮透了,守卫围过来想把焚尸坑的土填回去,却见坑底一片绿茸茸的,竟是一夜之间就长满了如毯般的野草。

草能一夜冒芽不奇怪,可怪得是前几回的烧过的坑都灼烫无比,一夜过后也是温热,如何能有草籽生长?

但现在,不论是这草芽还是海风,皆给人一种满目清凉的感觉,通透又舒服。

小呆睡着睡着,时不时就是一个屁,这其实它在提纯灵力的表现,小东西很有点天赋。

可也实在太臭了,释月已经逃出去玩了,方稷玄把它搁在小篮子,趴睡着,撅着屁股,‘卟’一声又是个屁,臭得方稷玄赶紧抬手把它挂在屋檐下了。

风吹过来晃啊晃,既是哄它睡得舒服,又是为了快点把这屁味给散了。

对面铺子的徐娘子狐疑又紧张地搅弄着锅底,暗道:‘怎么一股焦臭糊味,可是火大糊了锅底儿?’

释月脚步轻快的走出去,踢掉街口那个打盹的乞儿的讨饭碗,那乞儿哭哭啼啼的叫嚷起来,释月却笑盈盈蹲下身,口吻亲和道:“叫王翎看好自己门户,别犯蠢盯着我,否则,秋来我要吃蛇煲补身了。”

满脸脏污藏不住惶恐,乞儿见裙踞摇摆,偷眼看去,已不见半个人影。

释月要去看阿鱽教死囚闭气凫水,已经教得有些模样了。

在男人堆里讨一口饭吃真是不容易,阿鱽除了要面对心性恶劣的死囚之外,便是侍卫中也有言语轻浮的,总觉得嘴上调笑她几句不打紧,又没损皮肉,又没沾油水。

释月远远地看着她,觉得她黑瘦了好多,但看起来并不憔悴,浑身上下给人一种紧绷精悍的感觉,她冷肃着一张脸,不敢出现一丝松懈和柔软的表情,更不可能笑一笑。

也不知男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女子只要略微露几分好脸色,几乎就等同于勾引了。

等着这一日的训练结束了,阿鱽将死囚转交给侍卫,一转脸看见释月端着一只大瓷碗正倚在路边吃着。

释月这般样貌姣好,举止又这样肆意不羁,车来车往,人人回头看她,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只对阿鱽挑眉一笑。

阿鱽也笑,赶紧跑过去,见她端的瓷碗中浮着是十来只白胖滚圆的丸子。

这瓷碗是边上招云楼的,碗中就是他家招牌的扇贝肉丁丸。

一只扇贝就取上头那一点贝丁肉拍成泥,掐成丸,看着清汤寡水一大碗,白醋白胡椒悄没声的酝酿其中,阿鱽连汤吃进去一丸,酸酸辣辣呛得她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再一嚼着扇贝肉丁丸,简直痛快。

阿鱽如今手头很宽裕,干脆拽着释月进招云楼吃一顿。

“明日囚犯下水采珠,我今儿也吃点好的。”阿鱽笑道。

秋风起,馆子里的菜色有了些许变动,上了更多炙烤的菜色。

阿鱽想喝酒,就点了一道炉烤四拼,猪拱嘴、鳗鱼段、海带鱼、鱿鱼爪,一样样都是卤过再烤的,滋味很透很香很有嚼头。

阿鱽正吃着,笑着,聊着,忽然一个扭头瞪过去。

释月坐她对面,自然早早瞧见那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只是意外阿鱽变得这样敏锐警觉。

这份工果然磨砺人,阿鱽身上的兽性都被磨出来了。

释月只执杯喝酒,瞧着那几个笑着走过来的男人

其中一人用腿一跨凳想坐下,阿鱽把腰间的刀鞘横过去抵住长凳,道:“这多得是位置,没必要坐我这里。”

阿鱽的刀法在实战中练得飞快,但她大多时候未脱鞘,刀在她手里像一根棍。

跨腿那人自然不怕她,眼睛只盯着释月,道:“我又不是同你吃饭,你男人婆一个,瞧着就倒胃口,哪及这位姑娘花容月貌?”

释月作势赶紧起身走到阿鱽身侧坐下,靠着她,揪着她的衣摆,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她的这份畏惧叫那些男人的快活如火遇风,越发猛烈起来。

“靠她可是没用,她是假男人,我们哥几个才是真男人,来,上哥哥这来,哥哥请你喝口酒。”

“这一桌子,要一钱银呢。”释月怯怯开口,只在阿鱽身后露出一双眸子,眼神像是长了小钩子,能剜人心肉,“你们做小侍卫的,听说月银只得两钱,还比不得阿鱽能挣,罢了,我就不吃你的酒了,免得叫你心肝疼,在人前还要打肿脸装大方呢!”

阿鱽也没少同他们几个叫骂过,嗓子嚷破,还不及释月这三言两语来得厉害。

他们这波人是珠场的看守,正经也算不得什么侍卫,但平头百姓一见官靴就怕,多是毕恭毕敬,哪听过这番刻薄,当即面上挂不住,抬手就要掀桌。

释月抓着阿鱽的腕子往桌上一按,他掀了半天竟然是纹丝不动。

周围的笑声更不加掩饰了,那侍卫暴怒不已,又要踹凳。

释月勾着阿鱽的腿一抬,搁在凳上,他踹了几下踹不动,瞪着阿鱽喘粗气。

“啊呀呀。”释月笑得娇媚,“瞧着郎君虚得很,呶,还有几口猪头肉,你既瞧得上奴家,怕也不嫌奴家吃残的,不妨捡去吃吧。”

阿鱽听得瞠目结舌,释月居然能把这些媚气横生的话说得如此奚落!

那侍卫原本只想嘴皮上调笑几句,如果释月上道,叫他挨一挨,贴一贴膀子,摸一摸小手,那就更美。

他可赏这小妮几个子,叫她再同自己亲香亲香,但没想到她倒是真敢说些**话,可这**话说出来,又比骂人还毒辣。

众目睽睽之下,打个女人不像话,可那侍卫心中火旺,伸手要提释月,捏一捏她细细的肩头,吓得她胆战心惊要叫官爷!

阿鱽见他伸手过来,赶紧一挡,释月还抓着她的腕子,像是怕得忘了松手,成了一株依附在她身上的藤蔓。

但阿鱽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侧,灵巧避过劈过来的一掌,屈膝一跃,女子的轻盈体现得淋漓尽致,脚尖抵在长凳一踹,长凳飞了出去,叫那追赶过来的一拨人摔做一团。

他们追打到外头去,街面上的行人都散开一圈。

阿鱽用绳紧束了袖,但释月宽宽的袖袍落下来,随着那一招一式而迅疾舞动。

所有的动作在阿鱽眼里都放缓了,她清晰的感知到释月在教她,叫她记牢人最脆弱的骨头,最薄软的经络,最要命的穴位。

相比起那日方稷玄虽然精准,但也浮于表面的指点,释月这一次像是直接把这个本事掐进她的身体里。

阿鱽觉得自己的每一滴血都记住了,也听见释月在她耳畔道:“在喙珠湾,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向上爬,王翎会给你这个机会。”

阿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是个很聪明,也很愚钝的人,所有看不懂看不清的事情她就不深究了,只依着她自己想要的路去走。

因为所有的意图和计谋总是要有一个目的,而那个目的,早晚也要公之于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