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
栓春台的夏天走得很干脆, 一下就了断了热意,秋凉平地而起,打着旋从裤管钻到脖子里, 早起衣裳若是穿不暖了, 一整天都是冷飕飕的。
而且这天还很干, 乔金粟早上起来就觉得面上绷着一层什么,感觉像吃了粥没擦嘴。
于娘子已经在厨房忙了一阵, 浑身都是暖呼呼的, 身上沾着一股微辛的咸香。
她端来一盆热水给粟豆洗脸, 又小心翼翼从罐子里撇出来一点猪油膏,点在粟豆面上涂匀了。
“你昨晚上怎么光记得给豆豆涂,没给自己涂?瞧这脸皲的。”
乔金粟不怎么喜欢抹这些, 觉得脸上腻腻的, 嘟着嘴道:“释娘子从来不抹。”
“人家天生好皮子, 羡慕不来的。”于娘子拍拍她的屁股, 从她身下抽出一本书来,道:“怎么搂着书睡?快些穿衣, 别冻着了, 你张叔买了油馍头和豆腐脑胡辣汤回来, 我热在锅里了,收拾收拾, 汤里还有七八个素丸子和黄花菜呢!”
夜里搂着书,时常梦见蠹老头, 可醒了就想不起梦见什么了。
乔金粟一听油馍头和胡辣汤就肚饿, 手脚顿时就利索起来, 又问:“张叔人呢?”
“出城收枣收柿子去了, 忙得他!不知道晚上回不回!”于娘子念叨着, 其实也很心疼张巷边这样辛苦。
“没事儿,要是他紧赶着回来了,咱们就去蓉姨店里买上一大碗的羊肉汤来,再请方郎君给做一个驴板肠油旋,什么累都补回来了。”乔金粟看出了于娘子的心思,就道。
于娘子怜爱地摸摸她的脸,把豆腐脑胡辣汤和油馍头都拿出来摆在凳上叫她们吃着,道:“我上蓉娘那帮手了啊,这回你张叔把阿福、阿吉都带出城了,你就别离家了,同妹妹在家玩,西院里还有点干货呢。”
这附近比较太平,有什么动静四邻都听见了,黑豹生性又机敏,所以于娘子才放心的。
乔金粟一一答应了,学着张巷边那样捏起一个油馍头浸在胡辣汤里,两口一个,吃得都停不下嘴了。
乔银豆还吃不得很辛辣的东西,乔金粟撇些胡辣汤顶上的豆腐脑给她,小小手正好拿一个油馍头,嚼得挺香。
朝廷下放了一批京官来栓春台做地方官,周遭几个县城原本只有县丞乃至师爷撑着,现在也算是来了主心骨,既然不短缺人手了,秋试便也临时取消了。
闹得好些不得志的书生在酒肆喝醉了便哭哭嚷嚷,说什么朝令夕改,为官大忌,听得释月心烦。
栓春台的府尹大人也有对策,张榜说招书吏、典史、算手几十人,也是给了这些书生一个去处。
至于过分清高不肯为人刀笔的,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全。
方稷玄今日得去做教头,这差事他其实不讨厌,拿起来得心应手,但也实在不喜欢,将士们飞腿击打拳,气势如虹,总叫他想起从前的事。
李越是个喜欢营帐多过官门的人,但凡方稷玄去演武场,过不了多久准能碰见李越。
即便方稷玄性子冷淡,成天摆着张脸来做教头,问三句答一句,但看得出来,李越对他还是蛮中意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伯乐遇上千里马的责任感,逮住机会就念叨着让方稷玄赶紧弄个官职当一当,同东泰那一带还有不少战可以打呢!
方稷玄很无奈,也看不出李越是谁人转世,他身上谁的影子都有,豪爽、粗中有细这方面很像方谋,偶尔有些直愣,张嘴闭嘴容易得罪人但又热忱诚挚,这一点又很像军中几个老副将。
“将军,夫人和小姐在门口呢。”一个小兵快跑过来禀报。
“嗯?何事啊?”李越边问边抬脚往外走。
方稷玄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辆小马车停在演武场门口。
李越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走到车边反而缓下来,轻轻叩了两下车窗,车窗开了,他手也没收回去,轻轻搁在窗沿上,神色十分温柔。
车中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让他开怀大笑起来,他点点头,竟是赶了车夫下来,自己给妻女赶起了车。
方谋成亲很早,丧妻也很早,除了方稷玄这个义子外,他没有亲生子女。
在方稷玄的记忆里,方谋身边也不见女人,他的营帐里只有一榻一案一椅和床榻上一个不起眼的匣子。
后来替方谋收殓的时候,方稷玄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瓷坛,还有很多女子的首饰。
钗环佩簪看起来都很精致古朴,但要说多名贵却不至于,材质多以玉石和木质为主,玉镯玉簪玉耳坠看起来像是一套,雕刻纹饰是鸳鸯,像是定亲定情所用。
还有些单独的小首饰,其中有一块祥云玉佩,方稷玄记得是有一回方谋难得逛集市时,一眼相中买下的。
至于那些木质的首饰,都是方谋闲时坐在城墙上等日出日落时,顺手用小刀雕刻的。
这些首饰来处各不相同,可却暗合了一种清雅厚朴的风格,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位女子的气质,定然是淡然温柔,叫人念念不忘的。
后来,这匣子首饰和骨灰坛都随方谋下葬了。
敌军夜里偷营那夜,方稷玄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方谋是跟个女子一起来的。
方稷玄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发髻上的小花簪,那是幼时他蹲在方谋膝边看他一点点雕出来的。
方谋看着他,虎着脸说:“火烧屁股了,还赖床?”
方稷玄一下就醒了,及时反制了敌军一把。
白日里,方稷玄见了李越同妻女的相处时的场景,入夜后这段记忆就浮了上来,被释月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蓦地收拢神识,不论是光芒氤氲的池水,还是潺潺流动的瀑布,还是绿密深沉的林子悉数消退,只露出屋子本来的面貌来。
木床一张,算得上宽大,新换过的秋被松软柔蓬,不过是个摆设。
方稷玄正坐在床尾的软榻上合眼打坐,运转灵力。
小呆乖乖待在榻旁的铜盆里,扒拉着盆沿瞧着他,五官模糊的一张脸上,竟很明显能看出钦佩仰慕之意来。
软榻正对的窗边有一张梳妆台,铜镜、妆奁、香膏、头油倒是齐全,掩人耳目的玩意罢了。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后做的,释月不太清楚,反正她去林子里晒了几晚的月亮,这木匣子就摆在桌上了。
释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就知道是给她的。
刚做出来的时候有点粗糙,方稷玄偶尔会捧在膝头摩挲,原本寻常实在的木料被打磨出厚朴温润的光泽来,像是一层层的上了好漆。
纤白的手抚在那木匣子上,释月手指一抬搭扣,木盖就往上掀开了,里头分两隔,左边也是能摆得下一个骨灰坛子的深窄,右边倒是做成了一层层的小抽屉。
松针编成的绿星星,方稷玄做的,不过翠色是释月凝住的。
雪花冰晶是释月自己冻了几片玩,然后撇在一边,方稷玄用银子抿成丝给串起来了。
两簇带绿梗子的鹤莓,一簇五颗,滚圆鲜红都不输给鸽血石,方稷玄挑出来的,释月凝的。
这些都是耳饰,也有簪子。
雾凇的细枝,霜雪都还在,方稷玄摘下来的,释月冻住的。
缀着一颗橡果的木簪子,释月捡回来一大把还是青色的,方稷玄搁到窗台上晾成棕褐,然后挑拣了一颗最饱满的做了簪子。
‘还挺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释月抿着这根橡果簪子想着,就觉身背后方稷玄睁开了眼。
她反手把簪子戳进发髻里,揽镜一照,就见镜中方稷玄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深沉柔和。
“左边的空挡,也是留着装我骨灰的吗?”
方稷玄正瞧着镜中的释月,被她的话兜头盖了一脸,惊讶、困惑、尴尬、局促的表情一下收不住,被释月尽收眼底。
她一笑,转过身认真看他,“我要是死了,可没有骨灰,至多就灵核一枚,还会招致觊觎,只这么一个木头匣子可守不住。”
方稷玄眉头深锁,道:“别说这种话。”
释月歪首看他,月光照在她面庞上,让她探究的神色看起来是那样的空灵朦胧,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方稷玄鲜有感到紧张的时候,更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出乎意料的是,释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扔过来一粒银子,让他搓了银丝来。
橡果还剩了一把,释月用银丝串成两串小手链,给了乔金粟和乔银豆。
张巷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软乎乎的新袄子,又是羊汤,又是油旋的伺候着,家里有个热乎乎会张罗的女人真是不一样了,住家里跟住客栈还是没得比啊!
俩白来的丫头片子也乖巧,小的跟着大的在院里跳绳,嘴里念歌谣也小小声,怕吵着他睡觉。
张巷边抄起带回来的一个石榴招呼她俩来吃,拨弄了下乔金粟手腕上的橡果串,说:“还挺有趣儿!你们吃完了,等会把这几个石榴给释娘子送去,拉柿子回来的路上叫俩地头蛇拦着想宰我一刀,幸好遇上两个小兵来请方郎君去指点拳脚,方郎君同我点了点头,嘿!吓得那俩没蛋的王八头都缩回去了。”
张巷边不是栓春台本地人,买卖太好了惹人眼红,最稳妥的还是拉人一起入伙,人家出本钱出大头,他卖嘴皮出小头,赚钱不嫌少。
枣子、脆柿和柿饼可以往外卖,但软柿子娇嫩,一步都离不了栓春台,往回拉的路上都破了好些,张巷边瞧着心疼也没办法。
“院里的柿子不给释娘子吗?”乔金粟转脸瞧着那红彤彤的小山,每一个都漂亮的像仙人朱笔点出来的。
“这些柿子都是老柿子树结出来的,特别特别甜,我同南街上那些酒楼茶馆说好了,等下就送去了。留几只咱们自己吃,你捡几个去给释娘子也不打紧,要紧的还是这红籽石榴,这时候街面上哪哪都是柿子,虽说吃着有差别,但看着不稀罕了。”
他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朝厨房望望,朝院里看看,又问:“你娘呢?”
话音刚落,于娘子就回来了,一把端起木盆里挑拣出来的几个破柿子,笑道:“走吧,方郎君和释娘子说炸柿子糊塌吃,他们出油面,咱们出柿子!”
这买卖可太合算了!张巷边立刻蹦跶起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