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秋高气爽, 云雾薄透,月光清朗。

方稷玄坐在暗处,跟山石几乎融为一体, 望着不远处月光下那个朦胧柔亮, 由点点光斑聚成的释月。

她散在月光里, 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有月亮的地方都有她, 看起来随时会跟着月光离去。

方稷玄每每看到这个场景, 总会想起释月头一次偷偷溜出来晒月亮的情景, 面对突然出现的他,月光化作箭雨,铺天盖地的向他射来。

方稷玄避过后退了几步, 以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可定神望去, 只见释月赤身立在月下, 胴体曼妙皎洁,长长黑发散在背上, 被夜风吹得扬起, 斜斜几缕不堪遮。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过释月那时还不懂很多事, 单纯以为方稷玄是被自己赶跑了。

只有方稷玄守着那时惊艳而震撼的心情直到现在,揉面时, 摘花时,她笑时, 拧眉时, 那个场景总是不受控的出现在他眼前。

面对释月的浑然不知, 浑然不觉, 方稷玄觉得自己很无耻。

但, 说是占便宜也好,折磨也罢,他才是那个被操控的人。

月亮一点点落下去,释月会一点点凝回来,神色惬意,像是睡了很好很好的一觉,没有觉察到方稷玄的沉重与压抑。

两人刚在槐花树下显影,登时就闻见那股焦烧味,释月一个转身扑开院门,只见街对面废墟一堆,只剩几个烧得焦黑的石墩、石坎、石柱、石阶。

蠹老头的书铺是夜里烧起来的,很多人提着桶拿着盆来救也没有用,书太多了,整栋屋子都在烧。

众人救火无望,只好拼命保住离得近的两间铺子,幸好胡同隔开,没有殃及邻家。

火烧尽了,救火救了半夜的街坊也睡去,这时候街面上有短暂的宁静。

蓉娘昨夜回狐洞探望几个侄儿侄女的,眼下才到,也是惊得一跳。

“这,这蠹老头没事吧?”蓉娘也知他一个老者定然是凶多吉少,但还是忍不住问。

释月踏进还有些灼烫的废墟中,瞧见纸张烧过的余烬堆上,很显然有一个扭曲挣扎的人形。

脂油烧过的地方会有明显的不同,一看就能看出来。

他们回来的晚了些,蠹老头一丝魂魄都没留下。

“是不是昨夜烧纸钱飘了火进来?”蓉娘正揣测着,就听见门口有响动,原来是来了衙役仵作。

因为死的是个老头,身家都在火里葬送了,看起来纯粹是意外,也并未找到什么人为纵火的痕迹。

几个衙役用刀尖在余烬堆里挑了几下,飞出好些余烬,像灰黑的蝴蝶一样。

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释月才瞥到一眼就没了,衙役赶紧撤了手,把刀插回刀鞘里,对几人道:“走吧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夜里起火,乔金粟迷迷糊糊有听见响动,但于娘子很快捂住她的耳朵,没叫她醒过来。

张巷边穿上衣裳,把自家的水缸泼完了,又去马家打水,拎着水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救不了了,跌坐在熊熊大火前喘粗气。

回来想洗把脸还没水,就那么浑身黑灰的睡着了。

于娘子也没怪他弄脏了床褥,马家知道各家没水了,今日的水很早就送来了。

张巷边睁着眼看着帷帐,就觉湿湿的帕子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转脸看去,见是乔银豆,伸手在她面团一样的脸上掐了一把,瞧着两个黑乎乎的指印又笑,“你娘你姐呢?”

“娘在煮粥,姐姐出去买酱菜了。”听出张巷边声音嘶哑,乔银豆伸手碰碰他的脖子,“痛啊?”

张巷边摇摇头,说:“被烟熏了,让你娘去要点金银花煮水给我喝就行。”

乔金粟捧着酱菜坛子走了个来回,望着黑漆漆的书铺直掉眼泪,好些书生或是得了消息赶过来,或者就是预备着来看书的,皆是难以置信呆愣当场。

火精小呆掩在墙头槐树影里,看着乔金粟伤心的样子,又手舞足蹈地跑过来,冲着释月胡乱比划一通。

释月看了半晌,见它一下炸成蠹老头惊惧的一张脸,一下又变换成散成许许多多的小火团,轻轻颤抖着,忙得很。

小呆昨夜约莫是瞧见什么了,想表达给释月看,可这炸炸聚聚的,她实在不明白,冷不丁的一句话砸向方稷玄。

“它是你儿子,可懂什么意思?”

“怎么就成我儿子了?”

这团小火精是从焚烧坑里凝出来的精怪,火种在地下千年不熄,待在释月和方稷玄身边,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响,笼统才这么一点灵力,长出手脚都费劲,竟先塑出灵识来了。

方稷玄手下万把兄弟,叫一把火挫骨扬灰,他一见到这团小火精就烦躁,脑子被烧坏了才会拿它当儿子。

释月当初就是为了膈应方稷玄,所以执意把小火精带在身边的。

小火精说不清楚话,但听得懂,闻言装模作样地把自己藏在一堆枯叶里,似是伤心害怕,果不其然点着了一片,倒要方稷玄给他擦屁股。

外头街面上的人现在一闻见烟熏火燎的气味就紧张,叫嚷着还想蹦进院子里来灭火,“方郎君没事吧。”

“不必惊慌。”方稷玄搪塞了几句,看着那一路滚一路烧的小呆叹气,“这么久了还学不会收敛火焰吗?”

“这两条手都是捡你的漏才长出来的,能有什么本事?”释月在边上说风凉话。

小呆更伤心了,使劲戳戳对门的位置。

“什么意思?”方稷玄看看释月,释月一摊手,谁知道?

小呆又聚成一团,无奈地往屋里滚去。

它那天应该是觉察到什么了,只是又描述不出来。

“叫你不读书。”释月看着滚在地上的火团,忽然来了一句。

闻言,小呆滚得更快了,同个厌学顽皮的小子没分别。

释月转脸望向缓缓退开的院门,瞧着一片黢黑的废墟暗自思忖,‘老书虫的死能有什么蹊跷?’

因是死在中元,也有好些人说,是野鬼顽皮戏弄,丢了鬼火烧死蠹老头。

烧成这般,尸体都不用收,午后衙门就派来了几个力夫,把这片废墟给铲平了,烂砖焦炭统统运走。

乔金粟睡了一晚起来,她的启蒙恩师就被火烧没了,她再睡了一觉,原来绿蓬枝红细花的书铺小院彻底没了。

她看着空空****的那处地,除了地面上暂时去不掉的焦痕,蠹老头的存在几乎泯灭干净。

“释娘子。”乔金粟坐在门边发了很久的呆,突然开口,“蠹爷爷的魂魄会回来吗?”

“魂魄归故土,若是颠沛流离的话,也是回到最亲的人身边。”

可蠹老头说过自己没有亲人,释月也不太肯定他的魂魄会去哪里。

“那阿娘给蠹爷爷烧银纸,他收得着吗?若收不着,可不好打点鬼差了。”乔金粟忧心忡忡地说。

“虽说不知他生辰八字,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在人身死的地方烧银纸,也是能收着的。”

释月说得还是这样笃定,乔金粟心里好受了不少。

入夜,街面上清静了些,铺子也歇了买卖。

好些如于娘子般的善心妇人都折了银纸来这里给蠹老头烧,夜风四起,火堆乱舞,灰烬攀风而上,这可以算是魂魄入了地府的意思。

释月见状,关上二楼的窗子往后跌去,在一片虚妄的水花中消失不见。

方稷玄原本合眼正在静修,忽然就觉一尾银鱼探进自己的神识里来,这已非第一次,他掩好月下那一幕的记忆,由得她乱窜而去。

很多记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硬是被释月翻腾出来。

他们一起站在五六岁的小方稷玄跟前,看着他是如何溜进军营伙房里偷粮吃,然后被方谋抓住罚去捡了一筐马粪之后,又丢进河里涮了干净,兜头被罩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里衣。

小方稷玄笨手笨脚的穿好,抓起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糙饼子狼吞虎咽的吃着。

这事方稷玄当然还记得,只是不记得方谋帮他挽过袖子,而且他以为自己是坐在河边大石块上吃的饼子,但实际上是他年纪太小,跟日后同罗辛出去玩的记忆弄混了。

方谋其实把他带回了军帐,他是坐在蒲团上吃的。除了饼子之外,方谋还让人给了他一碗温温热热的马奶。

那是他头一次喝到奶这种东西。

方稷玄瞧着小时候的自己一边喝马奶一边转着眼珠子,随时随地提防有人来抢。

“真像只小狼崽。”释月笑着说,伸手想捏一计小方稷玄的脸,却是掐了个空,转脸就来掐大方稷玄。

罗辛的父亲是方谋手下的副将,因为儿子七八个,所以对这个天生眼盲的儿子不怎么在乎。

罗辛自己又是个好强的,别人读书他也读书,别人写字他也写字,别人骑马他也骑马,别人练剑他也练剑,从来不把自己当个瞎子看。

方稷玄小时候是个少根筋的性子,罗辛一双眼睛只是眼珠稍微黯淡几分,并无其他异样,方稷玄常常忘了他是个瞎子,同他一起赛马,便是凫水也带他去。

罗辛除了看不见,其他什么都很敏锐,有一次雨后的山崩就是他听出来的。

奈何众人都不信他,他兄长罗建更是奚落不已,最后还是方稷玄说动了方谋撤军。

军帐刚刚撤出去一里地,山洪倾泻如天崩,释月瞧着巨龙从山谷中涌动出来,恍惚间都能闻见那股方稷玄记忆中的冷冷的泥腥味。

“罗建表情也太可笑了。”听到释月这样说,方稷玄也转脸看去。

躲过了这样的大祸,罗建面上却不见多少庆幸,更多是一种埋怨暗恨,怪罗辛叫他丢了面子,至于感激,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方稷玄带兵迁营,只觉逃过一劫,手头事务繁多,匆匆瞥过去一眼,不曾着重留意他们。

如若那时早早警觉起来,也不至于害得罗辛腹背受敌,做了人蜡。

方谋死后,这支黑骑快行军就尊方稷玄为首。

不用什么朝廷任命,也无需军中几位副将的商议,方稷玄接手根本就是众望所归。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祈姓皇族就动了要黑骑死的念头。

妖人国师所谓的释月携兵祸降世确为真,但也不过是个引子,有没有这出方稷玄都得死。

而且方稷玄和释月镇在地下那么多年,世上该起的灾劫,该闹的兵祸还是照旧,释月只是善昭祸事而已,她干干净净,没有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