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正殿一面之后,韩君夜和柳书言已经有五天未见了。以往日日都要来紫宸殿讨饭吃的皇帝近日来都独自宣膳,从前夜夜都宿在皇后那里,如今连着几日挑灯批阅奏章,夜深便直接歇在养心殿。

宫里人都开始议论,皇后失宠了。

莺歌屁股上的伤早好了,如常坐在软榻上玩着她纤长的护甲,看好戏一般听下人嚼皇后的舌根。虽说这几日皇帝也未曾去过其他妃嫔那里,但不再独宠皇后一人,说明柳书言已经见弃于圣上,他们也有了盼头。

莺歌听完打探来的消息,挑着一双柳叶眉问对面的望月:“德玉,你是怎么做到的?”

在莺歌挨了廷杖之后,望月曾说过有办法让帝后离心。

望月一袭白衣,瞧着仙风道骨,倒不像是后宫中人,反而肖似山中隐士。只是这人面皮瞧着纯良,内心却委实心机深沉。

他故弄玄虚道:“知己知彼,皇后身边有我的眼睛。”

莺歌听不明白他打什么哑谜,但无论如何皇后如今失势,待到自己重获圣宠,便有的是机会找柳书言报先前的仇。

而处在流言蜚语中心的柳书言根本不在乎宫里这些天怎么议论他,他只在乎韩君夜怎么想。那日韩君夜留下一句“你我之间,需要好好想清楚。”

这句话便天天盘旋在他脑中,可是他想不清楚。一开始他对韩君夜心生好感,可惜这株爱恋的幼苗还未来得及长大就被对方亲手拔除,他期盼的是两情相悦,韩君夜却趁他中药强占了他。

之后韩君夜几次三番替他解围,救他出水火,登基为帝之后,替自己更换身份立为皇后。看起来他独享荣宠,他们也算互诉衷肠,为什么又走到了眼下的境地?

问题出在哪里?是被他得知了弑兄夺位的真相从而生出了猜忌?还是因为妹妹舒玉?韩君夜真的想接她进宫?那可是他亲妹妹,柳书言自问做不到兄妹共侍一夫。

想到这里一阵反胃,柳书言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短短几天下来看着又清减了些许。

韩君夜到底想要怎样?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小桃红咋咋唬唬跑了过来。“君后,大事不好啦。”

“何事如此慌张。”柳书言放下手里的玉佩,抬头询问侍女。

小桃红喘匀气说:“奴婢听说那定远将军回朝复命来了。”

柳书言并不熟识朝中官员,不认识这个什么定远将军,此时一听,很是纳闷。

“将军听旨回朝,有何不妥?”

“哎呀,君后不知道吧,那可是位美艳的女将。听说咱皇上在西北的时候就和她是旧识,别人都讲他们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君后,你说皇上召她回来干什么呢?”

柳书言本来心里就乱,听到这个消息,心脏泛出细密的疼来。好一个青梅竹马,韩君夜不仅要他妹妹进宫,现在又召红颜知己回京,这是要充盈后宫吗?

他没说话,手又握上那枚玉佩,捏得死紧。小桃红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眼下,皇上和蒋将军正在西暖阁喝酒呢。”

柳书言噌地一下站起来,平复了几下乱了的气息,起身往东暖阁走去。

韩君夜不是让他看清自己的心吗,他想清楚了,他要当面去质问,韩君夜若是对别人有意,那他就自请离宫。若是对方念及旧情愿意放他归家最好,若是不允他就自请上清平寺,或许那里才是他本来的归宿。

东暖阁,韩君夜没动几筷子菜,只一个劲地给自己灌酒。蒋霜斜眼看他,揶揄道:“看来你这个皇帝当得也无甚意思嘛,还要借酒来消愁。”

蒋霜是戍边将领蒋从云的独女,自小长在西北军营。韩君夜还是少年皇子时被发配到西北军来,当时军中高阶将领多是太后心腹,不仅没有把他当金枝玉叶的贵人,反而明里暗里多有欺凌。

韩君夜性子倔犟,从不肯服软,他一个身量没完全长成的少年,在士兵比试场中经常被打得一身伤痕。那时候只有蒋霜会叉着腰站出来骂娘,叱他们以大欺小,又带韩君夜上营边山坡摘野草药来敷,教他识能治跌打损伤的三七叶和积雪草。

后来二人互相帮扶,在军中成长。韩君夜成年后屡建战功,在军营渐渐积累了威望,再加之他本来的皇子身份,再无人敢轻视,也有了无数誓死追随的手下战将。

但少年危困时的恩情韩君夜始终铭记,登基后对蒋从云蒋霜父女多有重用。这次召蒋霜回京也是为了授予她平镶将军的新封号,统领京畿守备军,算是安插自己的心腹,固守皇室军权。

“啧啧啧,这幅颓丧的样子,可不像我认识的韩君夜了。”

蒋霜摇着酒壶,支着手看戏。现如今敢直呼皇帝名讳的,炎朝上下找不出几个,她算是其中之一。

“让我来猜猜,国事政务肯定不至于将你折腾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儿。”蒋霜打量新君,昔日意气风发的将军如今愁云惨淡,那双欺凌重压之下也仿佛永远燃烧着火焰的双眸此刻布满血丝,不知道多久没睡了。

她继续悠哉悠哉道:“河南贼匪几近剿灭,只余一些流寇还在负隅顽抗,不过是自不量力。西北军永远是你的簇拥,现由我父亲坐镇更是衷心向主。各州牧力量肃清得也差不多了,我来了京畿你更是可以高枕无忧。”

蒋霜凑过去,挑着眉笑:“所以是为了情债咯?”

韩君夜这时才抬眼看她,蒋霜美艳中自有一股飒爽的英气。她自小喜欢舞刀弄棒,只壳子是个女儿身,内心根本与儿郎无异。

韩君夜反问她:“你有心悦的男人吗?”

蒋霜坐直身子,不屑地讲:“我要男人有何用?你也听一句劝,情爱虚无只会罔生拖累。”

韩君夜摇了摇头,又问:“那女人呢?你喜欢么?”

蒋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心中掠过一个影子,但随即否认道:老娘谁也不喜欢!此生只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你当明君我便为良臣,只求战死守国门,谁也别想豢住我!”

“挺好。”韩君夜发话。

人各有志,女子也并非一定得婚配。韩君夜认同蒋霜的理想与抱负,可他不认为情爱虚妄。想到柳书言,心又像被谁揉了一把,酸涩得厉害。

他这些天狠下心没有再去紫宸殿,为的就是逼柳书言看清内心,迈出一步,不然他们二人永远处在海市蜃楼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随时都可能崩塌。

“可是我有想留住的人。”韩君夜执着酒杯,神色中有一丝偏执,极力控制却仍是泄出些许。

蒋霜看着他,猜测道:“皇后?”

宫闱谜辛越是不让人说,暗地里就传得越广。蒋霜远在西北也听说过关于当今皇后的传言。韩君夜爱上了皇嫂,两任帝王,同一位皇后。虽说安了新的身份堵住悠悠之口,但韩君夜心疼柳皇后舍不得令其改名,因此两朝皇后都叫柳书言,就算是不明真相的百姓私底下也在议论此事究竟是不是巧合。

看韩君夜的样子,蒋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问他:“不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么。”

咽下一口苦涩的酒,韩君夜不甘地说:“我不仅要他的人,还要他的心。”或许自己第一步就走错了,所以走到后来步步皆错。

哟呵,等于人家根本不是自愿,蒋霜打量起老友:“看不出来啊,你还玩强制这一套。”她同韩君夜关系好,就算对方已经是九五至尊也敢开他的玩笑。

韩君夜睨她一眼,解释说:“不算,我赌他对我也有情。”

“那好办!”蒋霜啪拍了下桌子,“我有一个妙计,试一试便知。”说罢勾勾手指示意韩君夜凑过来听。

“唉,皇后娘娘您待老奴通传一声。”

拂晓跟在柳书言后头,今日的皇后气势汹汹,根本不理人,迈进养心殿大门就直接往西暖阁去。

拂晓不敢直接拉住贵人,却也不敢不禀报就放人进去。一路小跑着嚷嚷,就是为了让里头的皇帝听见。

蒋霜耳力好,听见之后勾唇一笑,就着韩君夜洗耳恭听她妙计的姿势,抬手就挽住人的脖子。

韩君夜喝多了酒反应慢半拍,他先是一愣,然后条件反射想推开,谁知蒋霜低声道:“别动,机会送上门了,正好。”

柳书言一拐进西暖阁,就见韩君夜怀里抱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那女人勾着他脖子,坐在他腿上,一双杏眼斜斜看过来,眉目里尽是挑衅。

而韩君夜一脸吃惊的样子,仔细看还夹杂着一点不悦,想必是没料到他会来,或许还怨他撞破了自己的好事。

柳书言只觉浑身气血上涌,他抄起手边博古架上一个白瓷小瓶,哐啷砸到他们饮酒作乐的席面上。

破碎的瓷片混合着菜汤四溅。蒋霜一个箭步飞掠后退,远离战场,嘴里惊叹道:“嘶,皇后好辣。”

韩君夜还呆在那里,酒杯倒了,酒液撒在他衣袍也毫无所觉。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柳书言,他熟悉的柳书言总是一副温润谦和,平淡恬静的样子,何曾像现在这般生气失态。

柳书言气得够呛,声音都在颤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骂道:“韩君夜,你这个负心汉!喜欢你是我瞎了眼,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柳书言骂完转身就要走,他一天也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他现在就要出宫,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都好。

眼见人转身要走,韩君夜噌一下站起来,心慌地追去拉柳书言,从背后搂着人的腰不让走。

柳书言拼命挣脱,边打边骂:“放手,你无耻!你下流!”

他越是骂得厉害,韩君夜脸上越是露出了笑容,心口迟迟泛出一阵甜蜜,方才柳书言承认了喜欢他,他误会了蒋霜同自己的关系。他越是生气就代表越是在乎,越是在乎就越是喜欢。

韩君夜被这一惊喜的推断充盈了心房,恨不得抱着他的皇后转起圈来。怀里的人挣扎得没了力气,开始抽噎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韩君夜一下慌了神,掰过他的脸无措地去亲那些泪水,嘴里呢喃着:“别走,别生气。”

柳书言觉得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才抱过新欢又想来哄他。充满蛊惑的吻落在他脸庞耳侧,又寻着他嘴唇过来。

柳书言扭头一偏,哽着嗓音说:“你放过我吧,让我回家。”

韩君夜抱着他的手臂一紧,心像被剜了一块,漱漱地淌血,刻骨地疼。

“不许走,你是朕的皇后。不是说喜欢我么?我也心悦卿,爱慕卿,此生此世不愿分离。”

韩君夜剖心表白,说到后来也不自称朕了,只余你我。

可误会还没化解,再深情的表白听来都是讽刺。柳书言咬着嘴唇说:“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能例外。你既然做不到那就放我走,此后莺莺燕燕三宫六院,你想夜夜笙歌左拥右抱都和我没关系!”

“你不是让我认清自己的心么?我想清楚了,此前错付,不曾后悔,但往后余生,要我与人共享夫君,我柳书言不愿!”

他说得决绝,带着一腔孤勇,令韩君夜心疼不已,同时又觉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是想柳书言认清内心,正视对他的感情,但绝不是要他误会伤心而去。

于是连忙将人搂在怀中好一顿安慰,继而开始解释:“蒋霜同朕清清白白,只有君臣之情,同袍之谊。方才她那是出损招故意令你误会,好借此试探你心中是否在意我。”

韩君夜说完转头去找蒋霜,想让人出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谁知回头一看西暖阁里哪还有第三个人,蒋霜早在他们搂搂抱抱的时候就捂着眼睛撤退了。

这下没了人证,韩君夜只好赌咒发誓:“真的,我心里只有你,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柳书言脸上的表情有一些松动,他踟蹰地反问:“你同她不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柳书言今日如此激动,一是本就与韩君夜处在冷战之中,心里难受。二是听闻韩君夜同蒋门女将是少时相识,共上战场的情谊,听起来就十分地惺惺相惜,志同道合。

之前韩君夜的后妃们都没有令他生出如此大的危机感,因此西暖阁所见证实了他的猜测,令他觉得被背叛被辜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柳书言于是决意离去,谁知峰回路转,韩君夜剖心析肝地示爱,指天发誓只爱他一个。

“是情同手足,肝胆相照的袍泽之谊。”

韩君夜赤色帝王常服上溅了酒渍菜汤,此时瞧着有些狼狈。他脸上一片赤诚,瞳仁里倒印着自己的身影。柳书言还是愿意相信他的,毕竟韩君夜不是会撒谎的人。

“那舒玉呢?你还要她进宫来么?”这也是扎在柳书言心中的一根刺。

“要的。”韩君夜收紧了手,果不其然怀里的人闻言一僵。他赶忙解释:“让令妹进宫不是我授意,但既然有人已经将她送来了京城,就让她陪你几日再回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该是想她了吧?”

柳书言望着他的皇帝,他正式行过礼的夫君,忽然间觉得自己的犹豫和猜忌都来得毫无意义。既然喜欢这个人,就勇敢地全心交付。他想像寻常夫妻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自己又为何忌惮他帝王的身份,不敢将心中的疑问宣之于口。

于是他望着韩君夜寒夜星斗般的眼,问:“先皇是你杀的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爆字数了,因为答应了马上甜甜,所以坚持写到了误会说开至少一大半?之后就都是恩爱桥段了,大家放心。我揉揉手滚去睡觉了,如果有错字明晚再来改,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