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言去见太后,本只是想了解一些端妃的旧事,却没成想太后告诉了他一个如此震撼的消息。

他心神不宁地从慈宁宫出来,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的紫宸殿。太后疯癫,她的话断不能相信,柳书言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可心底总有一种直觉,太后如今的言行举止虽然出格,但思维仍是清晰明了的,不像发疯的样子。

韩君夜真的做出了弑兄夺位的事吗?都说天家无兄弟,柳书言生在寻常家,自小和大哥妹妹感情深重,一家人和和美美。着实无法想象手刃血亲,兄弟相残的境况,也确实难以接受。

他内心备受煎熬,一方面不愿相信韩君夜是这么冷血心狠的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怀疑起整件事的巧合。

而韩君夜也收到了底下人的汇报,皇后今日去了寿安宫。他放下批奏章的朱砂笔墨,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杯沿,提前从御书房出来,往紫宸殿去。

一见面,韩君夜就能看出来柳书言有心事。他不准备虚与委蛇地去试探,而是直接问出了口:“你今日去过寿安宫了?”

柳书言一惊,没想到韩君夜这么快就得了消息,但转念一想也是,他如今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更别说是在皇宫内城安插眼线。

柳书言只点点头,没有答话。

韩君夜的样貌肖似他冷艳卓绝的娘亲,不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凌厉的压迫感。他伸出手指抬起柳书言回避的视线,追问他:“去做什么?”

对上韩君夜冷峻深刻的脸,柳书言哽着脖子道:“去问先端妃的事。”

韩君夜放下手,语气柔和了一点:“你何不问朕,只要你问朕都会告诉你。”

柳书言生出一点愧疚来,但转念思及听荷院的事来又觉着怪不得自己。

“我问过你为何翻新听荷院,你没告诉我那是你娘亲故居。”

韩君夜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委屈的意味,有一点心疼。彼时彼景,他和柳书言正互诉衷肠,他的皇后带着期翼询问他缘由,韩君夜深知秋千小院对他们二人意义非常,又如何能在这样的境况下打破你侬我侬的氛围。他本打算以后顺其自然地告诉柳书言,没曾想这么快就被他当作旧账翻到眼前。

“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朕知道那院子是我们缘起的地方,承载着你我二人的情意。朕说因为有回忆,因为你都是真心。”

那小院里他们甜蜜的回忆,儿时承欢膝下的快乐,同时也有饱受凌辱的刻骨经历,韩君夜特意不提,一方面是当时顺应柳书言的心情,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再铭记那段屈辱的时光。

柳书言望着韩君夜的眼睛,觉得那双深不可测的瞳仁里盛满了真情,不带一丝虚假,他很想大着胆子再问问先皇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可这样的话光是发问求证就是犯了死罪,披荆斩棘得天下的历任帝王,在坐稳龙椅之后都对夺位之路缄口不谈甚至粉饰矫饰。柳书言确信韩君夜不会因此而杀他,但他仍然害怕一旦戳破这层纸做的屏风,他和韩君夜就再回不到过往。

谁也不想自己最残忍难堪的样子暴露于人前。

韩君夜敏锐地察觉到了柳书言内心的纠结。“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了。”柳书言慌乱之下还是选择了逃避。

韩君夜皱了眉,他知道柳书言没说实话,他想了一会儿道:“太后是不是告诉你她没疯?她跟你说那夜我找人装鬼吓她,然后嫁祸于她?”

柳书言没有说话,韩君夜便自顾自地讲下去了:“她说的没错,寿安宫的宫人是我下令杀的,女鬼也是我命人假扮。”他冷哼一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何怕鬼敲门,她是罪有因得。”

太后害了端妃,令韩君夜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的确是咎由自取。柳书言握住韩君夜的手,对他讲:“以后有我。”

韩君夜立马怀抱住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湿了的眼眶。

这一夜看似误会消弭,实则二人各怀心事。躺在**时,韩君夜将柳书言抱在怀中,而柳书言则背向着他面朝墙壁。以往向来不老实的韩君夜今夜没有动作,柳书言则睁着眼睛直到半夜。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柳书言都像是有心事,韩君夜得了寿安宫的眼线回报,知道了症结所在,可他也像是憋着一口气,偏偏不愿意再主动替自己辩解。

若爱人不信任,说得再多也是无益。

天气渐渐寒了,柳书言怕冷,早早换上了兔毛狐裘的冬装。这日驿站呈报给宫内一封自江南给皇后的书信。柳书言得了信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檀木匣子,用裁信刀挑开火漆。

平日里都是小桃红在替他做这些事,但这次的书信格外特别,从看见那枚柳枝印的火漆,柳书言就知道这是家里给他的信件。

先皇在位的时候他虽为皇后却不得自由,无法与家人联系。先皇驾崩,一应妃嫔出家修行。柳书言虽然第一时间给家里寄出了书信,但京城和江南相隔千里,等信件到达已是月余。柳老爷和夫人以为柳书言去了寺庙,在家愁苦难言,直到收到来信才去告谢各方神佛保佑。

这半年来,柳书言和家里人几乎月月通信,每次家书来时,他都欢欣雀跃,每封家书他都好好地珍藏,来来回回地读。

可这次,柳书言展开信,没看几句,脸上的笑意就隐去了,渐渐转为难以置信。

柳书言一口气读完,将信纸倒扣在桌面,起伏的胸膛里是他如坠冰窖的心。他不相信韩君夜会这么做,更不相信韩君夜会这么对他……

信里娘亲说京城来人将他妹妹柳舒玉接走了,说当初高人算卦他们柳氏兄妹一母同胞,俱为皇后命格,可以为皇室延续血脉。兄长柳书言做了先皇皇后,已奉旨修行。当今皇帝未有子嗣,其妹柳舒玉理应进宫侍奉,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国祚。

信件落款是上月初五,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妹妹大约已入京畿地带。舒玉已有情郎,上次娘亲在信里不是还说对方已经上门提亲了吗?

可是寻常百姓哪里抵得过天家旨意,柳书言心中明了,他不可自抑地想,韩君夜也信所谓的皇后命格吗?那他当初强要了自己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吧?如今自己迟迟没有怀上孩子,他就打算让舒玉来接替?

柳书言踉跄了一下,头晕得厉害。他咬了咬嘴唇,一丝殷红蔓延开来他也毫无所觉。柳书言将信攥得死紧,一路小跑奔去御正殿。

此时还是议事时间,小内侍恭敬地请皇后去偏殿等候。可柳书言一刻也等不了了,他告诉小太监:“你去禀报皇上,就说我有急事。”

小太监敛下惊诧的神色,回去通报。柳书言不愿坐着歇息,就立在外面等。拂晓出来了,谄媚地命人奉茶,讨好地向柳书言解释皇帝正在和几位内阁大臣商讨西北部族朝贡的钦定事宜。

柳书言默了默,掌心的汗把信纸浸成了濡湿的一团,他嗓音清朗,语气却执着:“那本宫就在这等,议事结束之后烦请公公代为通报。”

拂晓退下之后心里打鼓,他还从来没见过皇后如此坚持的样子,莫不是真的事关紧要?他在心里掂量斟酌。他这么些时日的观察,以皇帝对柳皇后的在意程度来说,应当不会计较皇后打断朝政治议事,倒是自己拦着皇后不让进,倘若真是什么兹事体大的要紧事,回过头来,皇上还得怪罪自己。

再看皇后这不歇息也不饮茶的架势,待会儿要是等晕在殿前,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于是再三思量之下,拂晓还是小心翼翼地进入议事阁,在皇帝近旁小声耳语了几句。果然,韩君夜听完撂下一句“改日再议”,挥退了众臣,命他请皇后进来。

柳书言站在堂中,离御桌还有两丈远。韩君夜显然不太满意这段距离,他拍拍自己身侧的软榻,让柳书言来挨着自己坐。

可今日他的皇后并不买账,韩君夜察觉到柳书言的情绪,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柳书言深吸一口气,忍着眼泪问:“你相信那所谓的皇后命格?”

韩君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了想顺着他说:“当然,你命中注定就是朕的皇后,不是么?”

他站起身,朝柳书言走去,既然他的皇后不肯过来,那他就走到对方身边去。可这次,面对他的靠近,柳书言竟然后退了两步。

韩君夜也登时定住了脚步,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柳书言恨恨地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抖开一张墨迹已经晕染开的书信。

韩君夜接过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心中了然,定然又是哪个好事的臣子胡乱揣测,为讨他欢心,私下去江南召了柳书言的胞妹。

可面对枕边人怨怼的诘问,加之之前一直未宣之于口的猜忌,韩君夜也觉出一阵寒心来,柳书言并不相信他。

于是不作解释,只问他:“你不愿你的妹妹入宫来,为何?”

柳书言咬着牙,手指在袖中不住地颤抖。他哑着声音说:“舒玉已有心上人,皇上不该夺人所爱。”

“那么你呢?”韩君夜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失落。

他只要柳书言一句我心悦你,不愿与他人分享。别说眼前的误会,就是整个后宫自己都能摒除万难为他遣散。

“我?”

柳书言的心似乎被揉碎了,已经感觉不出来痛。我也有心上人,可是他却为了皇后命格,要他们兄妹共侍。柳书言头好晕,他在一片混乱中想,若是自己早点怀上韩君夜的孩子,是不是现在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可为什么他们几乎夜夜宿在一起,自己还是没有怀上呢?难道拥有皇后命格的真的不是他?是妹妹舒玉吗?

韩君夜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柳书言的回答。他掩下失望,发话道:“你不愿你妹妹进宫,朕可以答应你再不会有人去扰他们的清净。”他哽了哽,下定决心“但你我之间,你得想清楚自己的心。”

韩君夜说完狠心地没有回头看柳书言,率先一步迈出了房门。

柳书言在身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立马扶住桌沿才没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