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位更迭,朝事繁杂,等韩君夜从奏章和谏臣堆里挣脱出来已是晚膳时分。掌印太监拂晓正待传膳仁和殿,韩君夜却手一抬止住了大太监的话。

“朕去紫宸殿讨顿饭吃。”

堂堂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却说要去后宫讨一顿饭来吃。拂晓太久没伺候过宫中贵人,一时有些摸不准帝王脾性,只点头弯腰顺着手中拂尘疾步跟上。

他年轻时是皇帝母妃的随侍太监,端妃仙逝之后就被发配到了东苑照料皇家马匹。十几年来什么希翼都磨灭光了,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能一步登天坐上掌印之位。

紫宸殿伺候的宫人不多,韩君夜到的时候殿前一个人都没有,也就无人通传。拂晓见着新皇冷下了脸,忙道:“待老奴先行通传,请先皇后出殿接驾。”

韩君夜对先皇后这个称呼很是不满,不悦地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必。”

他哪是不满自己被怠慢,分明是恼怒紫宸殿这些宫人偷懒耍滑,没有用心伺候柳书言。韩君夜默默在心里盘算,明日要将这些不知死活的奴仆全数换掉。

他脸上隐怒未消,却在见到柳书言的那一刻如春水化冰,嘴角的笑意似三月的花苞,只肖一阵和煦的微风就能簇簇绽开。

只可惜身处夏夜,柳书言却是一个好脸色也不肯给他,周身气息冷得像秋霜风雪。

韩君夜见状焦急地过去揽住人的腰,柔声问:“不舒服?可是腰还疼?”

他这一问又让柳书言忆起昨夜的荒唐来,当时身坠情网不觉什么,如今再想来便是**裸的讽刺。

柳书言挣掉扶着他后腰的手,没好气地讲:“皇上,请注意身份。”

韩君夜一口气哽在胸口,好哇,又是这样,下了床就不认。他那皇兄尸骨都凉透了,柳书言这是打定主意要守一辈子寡不成?看来昨晚自己还是心太软了,早知如此何必理会他的哀求,就该把人彻彻底底给睡服了!

韩君夜气得眼眶发红,不由分说俯下身操起柳书言的膝弯就往寝殿走去。柳书言在他身上又捶又打,叫嚷的声音颇大。

拂晓连忙指挥身后宫人,去去,都退到十丈之外,把守殿门,不许任何人惊扰了皇帝兴致。末了,他才一擦脑门儿上的汗,当值第一天,如恍然大悟般。

再回想,新帝在仁和殿提到紫宸宫时那脸上的神色在久远的记忆中也曾见过,太上皇对着端妃不就是这幅我心陶醉的模样么。拂晓暗叹自己久不在宦场沉浮,察言观色的能力都弱掉了。

柳书言被韩君夜扔到雕花大**,说是扔,其实**垫了厚褥子软烟萝,倒也不疼。就是架势吓人,韩君夜胸膛起伏,似乎气得不轻。

柳书言也来了脾气,要送他去道观也好寺庙也罢,当道士当和尚都是他自己一早就预料到的结局,他对此不敢有怨言。

命运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那起码给他的心留一点体面。他是喜欢韩君夜,但他不是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玩物。柳书言不服输地瞪着一身龙袍的新任皇帝,眼眶里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最后还是韩君夜先败下阵来,被对方愤恨之中带点委屈的眼神戳中了冷硬心脏中柔软的部分。他低头叹一口气,坐在床沿,想去拉柳书言的手,又怕他不乐意,最终作罢。

“你对朕的皇兄,应当没有感情吧?”原本十分肯定的事,如今也不敢那么确定了,只能继续问道:“为什么囿于身份不肯接受朕?”

“接受你?”柳书言自嘲地讲,“然后在道观里继续同皇上厮混么?”柳书言看着他的眼睛,语带讥诮:“莫非皇上就是喜欢各种**的剧本,若非如此不能人道?”

这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都足够砍头了,韩君夜却不生他的气,从话中明白过来今日缘由,另外竟从这些设想里蒸腾出一丝异样的隐秘念头。

“哪个奴才在你面前乱嚼舌根?朕杖毙了他!”早朝之事,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这谁就先捅到柳书言跟前了。

“怎么皇上敢做还不许人说?”柳书言仍气鼓鼓地把头扭到一边,不肯看他。

韩君夜无奈,只能亡羊补牢地一一道来。“你在生气我要把你送走对不对?”他也不自称朕了,这里就他们两个人,韩君夜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柳书言想抽却抽不走。

“先皇后必须送去修行,否则我要如何迎娶你?”

这下柳书言彻底听不懂了,怔愣在那里,一双秀气的眉轻蹙着。韩君夜趁机揽住人肩膀,圈在怀中。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新身份,户部侍郎柳同德的三公子,守完这七日之丧就大告天下。”韩君夜笑着刮了一下已经听呆的柳书言小巧的鼻尖,“这下同你通过气了,可别到时候又吃自己的醋。”

吃醋意味着喜欢,柳书言很不想承认,但倘若不明就里,到时候听闻韩君夜要纳朝臣之子为妃,他猜的没错,自己肯定要怄得吃不下饭。

“可是朝臣们都见过我啊。”柳书言说出了担忧,就算给他新安一个身份,可大家都有眼睛,难道会看不出来他们是同一个人?

韩君夜笑了,“放心,我说是就是,我说不是就不是,我看到时候谁非逮着不放与我唱反调。”

只要不是先皇遗孀,朝臣们于伦理道德上便没有了反对的理由。他不愿委屈柳书言,想要和他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至于新皇后和之前那位名字相貌一样又如何,他如今已是皇帝,谁也反对不了。

“就是得委屈你抛弃身份。”韩君夜温柔地理了理柳书言的头发,“放心,等我忙完这一阵,最迟年前就带你下江南,去拜见岳父岳母。”

听到还能再和父母见面,柳书言之前忍着不肯掉的泪一下子噼里啪啦全砸在床单被面上,像风吹海棠树,落下一地露珠。

“唉,可别哭。”韩君夜温柔地去擦他脸上的泪痕。

误会解除,看来柳书言心里还是有他的。韩君夜又开始追究起祸首来。

“所以到底是谁同你乱说的?朝堂所议之事不出金銮殿,待我治他一个窃取机国密要之罪!”

柳书言当然不肯供出小桃红,死也不开口。韩君夜不高兴了:“你这么护着,莫非就是那个贴身伺候你的宫女。”

她叫什么来着,韩君夜想不太起来,但方才进来的时候,只有这名宫女陪着柳书言。之前韩君夜还有些赞赏,觉得她尽职尽责,如今瞧见柳书言如此紧张她,心里又十分地不是滋味。

“明天我会派新的宫人过来让你挑选,紫宸殿这些奴才太没规矩。”

“不要!”柳书言自觉反应太过,缓和了语气说:“我觉得挺好的,不用麻烦了。”他瞥了瞥韩君夜的脸色,补上一句“谢谢了。”

韩君夜并不怎么受用,知道他就是舍不得那个贴身侍女,但又不愿强迫他。只好不情愿地讲:“你愿意换谁不换谁,可以自己决定。我明天让他们送一批**得好的宫人来让你挑,行不行?”

柳书言点了点头,又仔细打量起韩君夜。新皇英姿勃发,年轻俊逸,但连日来的疲惫仍在他脸上留下了浅浅痕迹。睡得不够,也未按时用膳。

“你用饭没有啊?”柳书言关心道。

韩君夜立马开始卖惨:“没呢,一直在批奏章,皇兄也真好意思,留这么一副烂摊子给我。”说着他迎上柳书言的眼神,“这不,好不容易得空,想来你这讨口饭食,结果你又误会我。”

柳书言也不好意思了,他刚才在气头上一通发作,如今时辰更晚了。他是皇后,紫宸殿本该有小厨房。可是因为他并不得宠,又是民间出生,于是许多皇后该有的待遇在他这里一直被能简就简。

韩君夜本来只是想讨柳书言心疼,他是皇帝,就算大半夜想吃饭御膳坊也能备。结果不期然听见眼前人说:“现在这么晚了,要不我给你煮碗面吧。”

韩君夜简直意外之喜,柳书言愿意为他煮面。这让他生出了他们是寻常夫妻一般的感觉,他喜滋滋地在殿前等了一会,又忍不住跑去殿后瞧。

紫宸殿的小厨房虽说没有厨子,但一应锅具都在。柳书言刚将从小桃红那里讨来的面条下到锅里。她们这些下人,通常会自备一点食材,没吃饱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面条在沸水里翻腾,韩君夜从后面抱住柳书言的腰。

“呀,小心烫着你。”

“只要别烫着我夫人就行。”韩君夜把头埋在柳书言颈侧。

“谁是你夫人,叫夫君!”柳书言不服。

韩君夜搂着他笑得一颤一颤的,从善如流地应了:“好,夫君。”大丈夫不作这些口舌之争,上了床身体力行才是正道。

最后一碗素面条,一点葱花,只一个煎鸡蛋卧在上面。韩君夜好久没吃过这么简单的吃食了,平凡却带着情意。

“味道还行吗?”

其实柳书言下厨的经历也十分有限,会做的也唯有这面条而已,所以他十分担心手艺发挥得不够好。

而韩君夜连面带汤喝了个干净,算是对他的回答。

第二日,朝堂之上。新皇宣布了治丧事宜,一切从速。并称自己将迎娶柳侍郎家三公子为皇后。

众臣一片哗然。

所谓国丧,长则三年,短则七日,他们既想站出来指责皇帝不尊孝道,仅守七日之丧。又觉国不可一日无后,早些立后早日立储,总归于国本有益,免得又弄得跟先皇似的一个子嗣都没有。先皇还有今上这个弟弟,咱如今的皇上可是独一脉了,再不开枝散叶,岂不是只能灭国。两厢权衡,最后又将劝诫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不少朝臣暗戳戳地去瞟户部侍郎,这个柳同德平时不声不响,竟然暗中较劲。他这是什么时候把小儿子送皇帝身边去的?约莫得是皇上还未即位仍是睿王的时候吧,可真豁得出去。

而柳同德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应对周围暗暗的恭贺,并跪拜行礼:“臣子幸得皇恩。”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全因幸而得柳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第三子,只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官场沉浮多年,如今年事已高,升迁无力,本已知足认命。结果皇帝找上他,要他来白当国丈。

别说皇帝要他认下一个幺子,就是十个八个他也认得。

座上皇帝满意地看着下首,着礼部一并准备。礼部官员叩领了差事,却还是头一遭红白事两头忙。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这几天重感冒实在太难受了,又烧又咳,大家都要注意身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