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什么?即天的内涵和它的规定性,是董仲舒思想体系中最不容易把握的问题之一。大体说来,董仲舒有时将天看作是一种超自然的实体,有时看作万物之祖,世界之源,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则可直接等同于现代语言中的“自然界”。

在董仲舒对天的基本认识中,不必讳言存在着大量的因袭成分。“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1]世界万事万物都在于天和阴阳二气化合而成,这种认识,明显地带有唯心主义的色彩。

但是,如果我们转换一下评论的角度,就会发现董仲舒的这种看法并非全无道理。我们知道,《老子》在谈到世界本源的问题时,曾把一切归因于“道”与“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2]又说:“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3]这里的道与无,一般认为是一个超越时空的无差别的绝对静止的精神本体,因而老子的哲学倾向是唯心主义的,更确切地说,是“客观唯心主义”。但是,也有学者认为,通观《老子》全书,老子是把“道”作为“物本体”来表述的,它是一切存在物;这里的“无”,则是绝对“有”的存在,“无”也就是“有象”、“有物”、“有精”的“道”或“散而为器”的“朴”。[4]假如这种理解有一定道理的话,老子的道与无,便就类似于希腊哲学中的物本体“无限”或“逻各斯”。“米利都人阿那克西曼德说,万物的本原是无限者,因为一切都生自无限者,一切都灭入无限者。”因此有无穷个世界连续地生自本原,又灭入本原。他说出一个道理来证明本原是无限的:因为那化生一切的应当什么都不欠缺。但是他没有说出无限者是什么,是气,是水,是土,还是某种别的形体。[5]为了回答这种困惑,亚里士多德更明确地说,“无限者没有本原,因为说无限者有本原就等于说它有限。它作为本原,是不生不灭的。凡是产生出来的东西,都要达到一个终点,然而有终点就是有限的。所以说无限者没有本原,它本身就是别的东西的本原,包罗一切,支配一切”。[6]如果老子的“道”与“无”与“无限”相似的话,那么当然可以作出唯物主义的解释。

其实,董仲舒意识中的“天”,如果从本体论的意义上看,也像老子的“道”一样,具有多义性的特点,无法用“唯心主义”一词括之。董仲舒说:“天者,而神之君也。”[7]天是凌驾于百神之上的造物主,但天又不是孤立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世界,生化万物,而是“阴阳与天地参然后后生”。[8]这就将阴阳学说引进了本体论,天仅被看作创造万物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唯一条件,不再具有超自然的精神实体的意义,更像希腊哲学中的“无限”或“逻各斯”。

很显然,董仲舒只是要说,如果有一个世界本原的话,那也不仅仅是天的作为,而应该是阴阳与天地综合化生的结果。这种理论,从思维深度上看,较之老子的哲学并没有多少突破,依然处于朴素唯物主义的机械模拟阶段,尚未升华到更高的抽象思维水平。早在蒙昧时代,人们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相互关系的大量事实中就已观察到,万物的生长、人类的生存,许多内在的力量无不来源于天体,如日月的恩赐和大地的哺育。因此,那时的人们便很自然地把万物的生成归结于天地之功。这种观念在未经过统治阶级出于自身利益有意歪曲之前,并不具有神秘的意味。只是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统治阶级为了强化自己的统治,开始有意识地制造一些谎言,天遂被遵奉为超自然的造物主,它的内在规定性也就发生了质的变化。由此看来,董仲舒的天论虽是对原始天论的复归,但它已明显带有浓厚的神学色彩。

董仲舒天论的神学色彩,主要表现为对天的人格化处理。他说:“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与天而仁也。”[9]在这段话里,董仲舒虽然并未对天的威权作神秘性的发挥,但他将天人格化,把天描绘成一个具有普遍爱心的伟人,实际上也是神学主义的倾向。这正如斯宾诺莎所断言的那样:“预言家仅是借想像之力,窥知上帝的启示而已。那就是说,凭借真的或想像的语言或形象。”[10]约言之,具有普遍爱心的天,只不过是董仲舒的想像或期望而已。

人格化实际上是一种无类比附,这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是一种较为普通的现象。董仲舒思想体系中的“人副天数”,实际上是“天副人数”的异化过程,是人间的世俗生活在“天国”的投影。董仲舒认为,在天地之间,万物芸生,但它们都不具有人类群体的本质特征,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唯人独能为仁义”,只有人才具有道德伦理规范,人为万物之灵。而人的这些属性与特点,不是人类劳动的产物,而是来自“天国”的启示,既是天的意志的体现,又是人对天的模仿。“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11]董仲舒这些理论表明,天与人之间,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间,不仅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惊人的相似。人有喜怒哀乐,天有暖冷晴雨。天为本,人的作为只不过是天的意志的具体表现而已。从表面上看,董仲舒在这里抹杀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将天抬到吓人的拥有最终决定力的地位,明显地是对荀子思想的大倒退。荀子说过:“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12]天与人没有丝毫的相通相同之处,放弃人对于自然的作用,而指望天的功能,显然是不符合万物发生发展的实际情况,当然是一种不可取的态度。不过,当我们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考察,我们便不难发现,荀子否认天人之间的相关性与同一性,虽然有一定的理论价值,但毕竟失于偏颇。而董仲舒强调天人之间,人与自然界之间,思维与存在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和同一性,可能还是颇有见地的。

天人之间,思维与存在之间既然是有一定联系和同一的,那么,人的思维能否反映存在?人能否认识乃至最终把握自然界?董仲舒没有从理论上正面回答这类问题,但通过迂回曲折的思维方式,我们发现董仲舒的答案是颇为肯定的。

我们知道,谴告说是董仲舒借助于宗教表达自己观念的一种方式和手段,它的前提条件是把天或自然作为有意识、有人格的实体。董仲舒说:“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安全之。”[13]在他看来,天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最高主宰,但天的意志和愿望都是善良而美好的,是为人类谋幸福的。天对人类社会的谴告,并不是无故发泄,而是有的放矢。“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14]从这个意义上说,来自自然规律的惩罚与警醒,正是由于人类社会活动本身特别是天之子——君主们的行为违反了自然规律的结果。

当然,董仲舒或许没有这样高的认识水平,但由于他强调人与自然界的同一性问题,那么,在哲学基本问题的第二方面,即人的思维能否反映客观存在的问题上,董仲舒的回答虽然是羞羞答答的,但他毕竟还是肯定的。只是认识的主体与客体在大部分条件下是倒置的。

所谓倒置,也就是说,在人与自然界这一对矛盾中自然界或天对人的反映始终是主动的,处于主体的地位,而人或人类社会或君主则一直处于消极的被动的地位。这是为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将董仲舒的“天”放到一个系统中来考察。

[1]《汉书·董仲舒传》

[2]《老子》第25章。

[3]《老子》第13章。

[4]参见张松如:《老子校读》第462—470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

[5]艾修斯:《学述》,转引自《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册第16—17页,商务印书馆1981年。

[6]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203页。

[7]《春秋繁露·郊义》。

[8]《春秋繁露·顺命》。

[9]《春秋繁露·王道通三》。

[10]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第32页,商务印书馆1963年。

[11]《春秋繁露·人副天数》。

[12]《荀子·天论》。

[13]《汉书·董仲舒传》。

[14]《春秋繁露·必仁且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