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北洋军阀时期,也正是最混乱的日子,其恶化、腐化的情形,笔难尽述。恶化方面的争权夺利、互相厮杀,继续不绝,我怕即使现代要修近代史的也搞不清楚吧?腐化方面,我这时正在北京,据所见闻,略述一二:
腐化方面最显著的是“赌”与“嫖”,探其源也不脱“财”“色”两字。如要分析一下,这个时期,不但军人腐化,官僚亦腐化,而且要我说起来,军人的腐化大半为官僚所引诱,因为军人当政,僚属要趋奉他,遂成此种现象。军人既作恶多端,而又日趋腐败,所以中国古贤哲所说的“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这话是很有意义而足为矜式的。
我先说军阀的赌,那时候的北京,外国舶来品的赌风,即如扑克,如沙蟹,尚未流行,但麻将牌则已渐盛行于都人士之间。不过这个军阀中人,没有这个耐心,来此作方城之战,他们以为这些婆婆妈妈的娘儿所玩的把戏。他们喜欢痛快、豪爽、速战速决。还是中国传统下的牌九、摇摊,来得爽快,一二分钟即见输赢。中国的赌,本来也分两种,如打牌等等,称之为文赌,牌九等等则称之为武赌,武人喜欢武赌,也算是事理的适当呢。
张宗昌有一个绰号,叫作“狗肉将军”,这绰号的来源如何呢?他是不是和广东人一般的喜吃狗肉呢?非也。原来他们有个隐语,对于摊牌九,就叫作吃狗肉。因为广东的语音,“九”字读作“狗”,如“天九”读成“天狗”之类。那时广东军阀、广东议员,也都群集京师,常与张宗昌周旋,因此便得了这狗肉将军的徽号。可是张宗昌的赌品坏透了,牌九常是做庄家,输了常是骂人,赢了也是骂人,为什么赢了也是骂人呢?他是以骂人为口头禅的。北京那种赌法,一个做庄的人,旁边常有护卫的人,桌边还有给他收发筹码的人,叫作“开配”,好像是侍从武官一般,张宗昌就踞坐在那里,装疯作势,呼么喝六。
张宗昌赌钱,还要作弊。据说:有一次,也是他牌九做庄,输了钱不少,很想翻本,无奈牌风不振。有一副牌,天门上下门,都翻出来了,不是天罡,便是地九。他拈了自己两张牌,他是先欢喜拈开一张然后再拈开一张的。他先拈开的一张是“二四”,他想糟了,这张“二四”,无论配上什么牌,都不中用。他再拈开一张牌是“长二”,那“长二”是四点,搭配了“二四”六点,恰好是十点,是牌九中最坏的牌,名曰“蹩十”。他灵机一动,把那张“长二”的一头掀住了,说是:“一张‘么二’,是个‘至尊宝’,统吃!统吃!”说着,便把手中的两张牌,向乱牌中一丢。旁边的开配,知情识意,便把台面上的所有筹码,一鼓而擒之。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翻本!翻本!”
我再说到张作霖,据说:张作霖倒喜欢文赌而不喜欢武赌,他居然能叉麻将。他是以胡子出身(清末民初,对于张作霖一辈,每呼之为红胡子、马贼),猜想起来,一定是个老粗,可是他并不粗鲁,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后来成为关外王,霸占东北三省,不愧为一草莽英雄。我不叙他的历史了,我只谈到他的叉麻雀事。他不是不懂得中国南北最流行的牌九那种武赌,但赌博的对方是何等人,亦须加以顾虑。
如果一位上司与他的下属赌博,不免有失身份,而且令大家拘束。张作霖现在已是老成持重的人了,他的儿子少帅已出道,人家都争呼他为老帅了。和牌九桌那些叫嚣呼喝的小子们为侣,似乎不成体统。
张作霖学会了叉麻将以后,便觉得很高兴,以为这是所谓上流社会的玩意儿。入关进京,见那北京的部长阶级,人人都会叉麻将的,尤其南方来的人。他们都是文官,都是文质彬彬的,谈起方城之战,也是很有兴趣,张作霖不免要小试其技了。张作霖的麻将牌,并不高明,他是羽毛还未丰满的,并不是一头老麻雀。但每次打牌,他都是赢家,虽然赢得不多,却使他十分高兴,以为他自己技术高超了。其实是这班官僚政客,用《红楼梦》上,王凤姐对付贾母的法子,使他开开心,好在输赢不大,这不过是五百块钱一底小麻将而已。
那时有一位某政客,想在东省谋一职,曾经某有力者推荐,老帅已经答应了,可是久欠没有发表。或者是觉得某政客人地不相宜,或者把这事早已忘怀了。有一天,遇到了一位旧友,现为老帅的顾问,他把自己的事,诉之于这位老友,可否见到老帅时,设法提起一下,如果他已忘了,或者因此想起。某顾问摇头说:“不好!你既有人推荐了,而我再为你说词,好像是追问他一般。他是个多疑的人,便要想起你为什么如此热衷,迫不及待地要在他那里谋事呢?”某政客愁眉不语,他的老友笑道:“我想得一策,老张近来很高兴打牌,我们借某总长住宅请他吃饭打牌。打牌的时候,座中就有你,你是麻将中的超级好手,但是只许输,不许赢。不妨使自己输到脱底,务必使张老赢到满意,到了那时候,山人自有妙策。”
某政客道:“要输多少呀?可是我现在手头枯窘呀!”他的老友道:“你要是拿这个吝啬主义,可不能在这个社会立身呢。不过老张平素打牌,以五百元底最配胃口,至多也不过一千元底。你要谋一个职业,或一个差使,花几千块钱,算不了什么事,人家都是上万哩!”某一天,依着他老友的话,如法炮制,借了某总长的宅子,由这位顾问出面,请老张吃饭打牌。张作霖这几天正空闲得很,颇想招人消遣,便欣然而往。除了这位顾问以外,还有两位客,一位就是某政客,一位也是顾问的朋友。
不是说老张平素只打五百块底吗?这天他们要加码,说是打一千块底的,那顾问还故作凑趣地说道:“他们要赢老帅的钱呢!”张作霖大人大物,不能与他们争执,显得小家子气,一千块底就是一千块底吧!
四人入局以后,张作霖一路顺风,要什么牌就来什么牌。连庄像总统的连任,清一色好似组织内阁。某政客不愧为麻将圣手,他可以把张作霖手中的十三张牌,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已经在等和了,便自己拆了搭子,给他和满贯。十二圈牌结算下来,某政客输了两千多,张老帅赢了一千八,他自诩运气之佳,手段之好,赢钱还是小事耳,十分开心得意。某政客开了支票,付了赌款,匆匆即去。事后,某顾问陪着张老将在烟榻上烧烟,也深贺老帅运气佳,手段好。既而笑道:“今天某君输苦了!他不是富有的人,到北京来,想谋求一个职业的。”张作霖道:“他是你的朋友吗?那就把支票还了他,咱们一两千块钱,不在乎的。”某顾问道:“那不好!他也是要面子的,决不肯收回。他在前清还是一位京官哩,也很有些才干,老帅若能调剂他,给他一个什么职司,他就感激不尽哩!”张作霖道:“嗳!想起来了!某老也曾经推荐过他。”不出一星期,某政客就发表了一个很优的职司。
这两个故事,都是友朋所传达者,据说都是确实的。总之军阀时代的赌风称盛,无可讳言,千奇百怪的遗闻轶事,也笔难尽述。他们赌局,总是开在那些巨官贵人的大宅子里。此外北京也有公共娱乐所在,如招待所、俱乐部之类,门前军警林立,十分森严,而里面却是藏垢纳污之场。他们有什么赌局,总是要“叫条子”的(叫条子,就是征名妓女),八大胡同的规例,称之为“城里条子”,那些上海来的红姑娘,最是欢迎。有些是城里用汽车来接她们进去的,有些是自己雇了汽车进去的,她们听得是个赌局,皆大欢喜。虽然出“城里条子”的规定,每次不过十元,但遇着她爱好的客人赢钱时,临行塞了两支筹码与她,也不足为奇。到他们的临时的赌账房去领钱,每一支筹码就是一百元。
最恶毒而丧心病狂的要算张宗昌,遇着“吃狗肉”手气不好的时候,他要临时强捉一个雏妓去**。他们那些赌徒,有这种野蛮的迷信,说是要见见红,运气就来了。赌局里是有吸鸦片烟的房间,他就在房间的烟榻上恣其**,不管这女孩子哀呼惨叫,他仍发展他的**威。外间的赌徒听得了,不见哀怜,反加以谑笑,此辈尚有人心吗?在国民党时代,上海的武人杨啸天,也有这个恶癖,有个私娼周老五,专搜集穷苦人家苦娃娃,供其兽欲,这也是沪人所熟知的。
还有当时北京有位著名人物夜壶张三(前在《回忆邵飘萍》一章中提及过),我不怕写那种龌龊文字,他叫作张汉举,也是我们的同业,新闻记者。他开了一家报馆,那时北京报馆多,共有五十多家,我早已记不得它是什么报了。他除了这一家之外,还有三件法宝:一、是一座宽大的房子;二、是要有一辆汽车;三、是他有一位黑市夫人。这三件法宝的功用如何呢?我且略为述之:
第一,为什么他要一座宽大的房子呢?并不是他的报馆所用,报馆只占一小间,摆摆样子而已。他的所以要宽大的房子,是预备为招待来宾之用。有设备得很华美的房间,有会客厅,有吸大烟的烟室之类。他所要招待的是何等人物呢?是各省到北京来的督军以及什么镇守使、巡阅使等等,总之是武人一派。所以他要每日探听:某省的督军,哪一天到北京来了,他便要到车站去迎接,迎接来了,便是他的主顾,而且总要使他们住得称心适意,方可以收近悦远来之效。
第二,为什么他要有一辆汽车呢?这时候,北京的私家车还不多,即使是总长阶级,也不过坐一辆马车,阔气一点的坐双马车。不过有几个大军阀,已是有汽车了,他们出来,必有两个马弁,站立于汽车两边的脚踏上,以树威风。现在张汉举为什么要一辆汽车?就是为的到火车站接客之用。那些外省的军人,跑到北京来,往往茫无头绪,尤其是初次来京的,也不知住在哪里。此刻由他开了汽车,亲自去迎接,正是欢迎之至呢。
第三,他有一位黑市夫人,大概也是八大胡同中的“窑变”(按:“窑变”两字,我得解释一下。中国的古瓷器中,有一种烧窑而变色的,变得甚为美丽,名曰“窑变”,颇为珍贵。北京的妓馆,称为“窑子”,有些嫁人而仍不脱窑风的,亦称之为“窑变”,这都是北京的名士,题出她这种促狭的名词呢),而这位黑市夫人,带来了一位父亲,能办筵席的厨子。那张汉举正用得着他,招待贵宾,不必上馆子,自己家里可以做菜,这又是何乐不为呢?
所以张汉举对于军阀要人们所需要的,都供应得很好,如果他们高兴要成一个赌局,有宽大的厅房,连吸鸦片烟的烟室也有,因为那班武人,都是老枪阶级。赌局总是连带了饭局,便有他的“准丈人”厨子大司务出手。住在他家的贵客们,或者要招几位胡同里的红姑娘来陪伴的话,也可以由他的黑市夫人介绍她的小姊妹来,畅叙幽情。倘使要留宿在他家里呢,也有很华丽的房间,最柔软的卧榻,马君武的诗句云:“温柔乡是英雄冢”。一个老粗的武人,怎不消魂。因此这夜壶张三,其名虽不雅驯,却是军阀时代的宠臣。
那些督军们到北京来,把公事办好以后也就要回去了。身受了张汉举的逢迎招待,当然有多少谢意。手头阔绰的多给他一些不算一回事,遇到了啬刻的,少给了他,他就要开腔了:“近来办报真不容易呀!我这个报,已经赔贴了不少哩。为了宣传主义文化事业,总是要硬挺下去,不过我的报是持论公正的,上峰每日都要观看的,您大帅能赐予一点津贴,感且不朽!”那时这个对方,也只好解他悭囊了。张汉举是在北京以帮闲驰名的,不想帮到梅兰芳那里,做了一个替死鬼。梅兰芳一生幸福,只有这一次最为伤心,而孟小冬一代女名伶,遂至蹉跎了毕生。我虽不懂戏,除兰芳外,于福芝芳(梅夫人)、孟小冬的戏都曾看过,他们唱了一辈子戏,不想自己却演成悲剧呢。
北洋军阀时代的武人好赌,可惊可笑的故事儿,我听得很多,可惜都已忘怀了。有些从外省来的军人,本是到北京来领饷的,昏天暗地一赌,把所领的饷银尽输光,这可怎么办呢?于是贪污作弊,克扣军粮,总是老百姓倒霉。至于在北京的大军阀呢,他们好似坐山虎,来一个,吃一个,不怕你不弃甲曳兵而走。即使输了,他们也有法子想。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京的有些银行,都与他们有联络,据说:他们向银行要钱,并不用支票,随便取一张纸条儿,写一个数目就行了。因为他们像鬼画符一般的字,银行里都认得。在赌台的时候,有时急不及待,把香烟纸壳拆开来胡乱写个数目,派人到银行里,银行里也照样付了。
张勋,你别瞧他是个老粗呀!他是很狡猾的,在某一次进京时他们约着他赌钱,他说:“好!咱们来玩一下子!”他未来之前,先派两个辫子兵,掮了两个“钉包”来(“钉包”者,银库里装银条、元宝所用,譬如有五十两元宝二十只,便是一千两,一千两便是一“钉包”,用木箱装好,用钉钉牢,贴上封皮,这个就叫作“钉包”)。大概张勋是领了饷银得来的。大家见了笑道:“大帅!这是算什么呢?”张勋道:“赌钱是要有本钱的,不能只想赢,也要预备输的,咱们不与银行往来,也不喜欢什么钞票,输了,您掮一个‘钉包’去,不是很爽快吗?”大家说:“大帅鸿运当头,不会输的,输了也不必急急付款。”其实张勋也早已算定,他们赢了,也不好意思掮了“钉包”去;他们输了,我就老实不客气伸手要现款了。
在北洋军阀时代,不但武官好赌,文官也有多数好赌的,张岱杉先生就是豪赌客之一。不过他们既做官,于公事、私事上要分清楚,不能乱来。有位哲学家说:好赌是人的本性,先有精神之赌,渐趋于物欲之赌,甚而至于争权夺利,战斗杀伐,也可以一赌字赅之。赌是出于人之好胜,故赌之赢与输,文言中即称之为胜与败也,段祺瑞好围棋,自以为是高手。一日,与他的儿子共斗棋,自以为必可胜过儿子,谁知是输了,他怒极,伸手刮了儿子两个巴掌,一时传为笑柄。与儿子着围棋,并没有什么银钱做输赢的,而他乃激怒如此,这纯乎是一个好胜之心作祟了。
我说当时北京这班官僚的豪赌,并非虚语,一局终结,输去十万、二十万元,无足为奇。他们不用现款,以自己的资产为赌本,住宅别墅,书画古董,股票证券,都可作为抵偿,就是姨太太还不曾听说让渡过。他们还很讲究赌品,古人所云:“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不像那班武人们,赢了狂呼大吼,表示得意;输了粗言秽语,肆意骂人。据他们那个团体中人说:赌品中以王克敏为最高,无论输多少,夷然处之,口中咬的雪茄烟,灰有一寸多长,可以永久不坠。比他次一等的,输得太多了,不免要皱眉头或微微地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