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余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犹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系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分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贰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兹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韶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忆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体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一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晴」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堕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鸎声裏。茂陵才人独焚香。鱼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堦下生青苔。梅花湿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沈沈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凭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壹肆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悫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支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壹肆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壹陆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

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璧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臙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七华口令着人紧。玳筵顶飞香雾腻。银烛媚客灭几次。强饮犀桃江令醉。承恩夜夜临春睡。麟带切红红欲堕(坠)。鸾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发女。签重慵多吹不起。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壹南词仙吕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贰伍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詶和集壹程偈庵「次牧翁再赠」诗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集肆「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诸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颇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着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薰习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乐府诗集肆柒「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壹捌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珮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带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繇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乡已失温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自翦轻罗日暮时。

桃李飞花谿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詶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沈沈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鬬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瀛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前第贰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壹首。)云:

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征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着,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写拈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兹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目与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兹先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譌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别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鸾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裏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裏」,较佳。恐是「裏」字仅余下半,因譌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眎。(寅恪案,众香词「眎」作「你」。疑「眎」及「你」俱是「味」字之譌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詶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脑金炉试宝奁。虾须银蒜挂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鬬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拈。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宋征舆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博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

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鞵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壹所选宋征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

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

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

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和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兹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着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闲堦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屏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兹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拂断垂垂雨。伤心**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裏。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郎去路,沉沉。一带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屏山。冻彻胭脂暮倚阑。添得金??人意嬾,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关。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幙间。强向玉楼花下走,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阑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梦」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筭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伍并参拙着读莺莺传。)及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凄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兹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证。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青玉案「春暮」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裏。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闲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渴。

暗弹珠泪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幙,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悤悤。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屛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浄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壹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

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

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第贰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詶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并蓼斋集壹贰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厌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萝茑。闲居成滞**,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了。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髪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叁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壹肆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迥,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同病」,第捌句之「苦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壹壹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壹所引。兹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咏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瞭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

「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诗本应如此。盖指清干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譌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

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肆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疟耳,后日增剧,服葠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朞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致病,是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之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江神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神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栖鸦零乱夕阳中。叹芳丛。诉鸣蛩。半卷鸾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蠋,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蛩」「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飏,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销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到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赢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幙,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郎送客」云:

残霞微抹带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芦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

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叁壹诗余载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郎」。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

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郎」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郎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言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可笑也。

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郎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壹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贰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闲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郎」,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意。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着矣。兹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并指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鹚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李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钿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钿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意而成也。

其三云: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中之「画楼」,当指其与卧子同居之鸳鸯楼或南楼。「尾涎」用汉书玖柒下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玉玲珑」疑用蒋防霍小玉传及汤显祖紫钗记玉燕钗事。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同此词之意。即卧子双调望江南「忆旧」词所谓「玉燕风斜云鬓上」者。「夜来风」或与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之语有关。(见李义山诗集上。)又玉台新咏伍柳恽「夜来曲」云:「飒飒秋桂响,悲(一作非。)君起夜来。」乐府诗集柒伍亦载恽此曲,并引乐府解题曰:「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河东君之意,当在于此。至若拾遗记柒所述薛灵芸即夜来事,虽有行者歌曰,「清风细雨杂香来」之语。但与「怀人」之题不合,恐非河东君词旨所在也。(陈忠裕全集壹玖属玉堂集「魏宫词」二首之二有:「细雨香风接夜来」句,即用拾遗记事。)复检李清照漱玉词怨王孙「春暮」云:「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河东君此词既用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而此童谣中,又有「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之语。或者河东君因读易安居士之词「怨王孙」之「王孙」与汉书外戚传童谣之「皇孙」同义,遂连类相及,而有「夜来风」之句耶?

其四云: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寅恪案,「一望损莓苔」者,离去南园之意。刘文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见全唐诗第叁函刘长卿贰。)「南溪」即指「南园」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者,言其离去南园,可谓非多情。但若以为于卧子有所憎恨,则亦未合。河东君此意即卧子崇祯十一年秋间赋「长相思」七古中所述河东君之语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者,是也。(见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集。)余详后论。

其五云:

人去也,人去绿牕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寅恪案,「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句,则是离去卧子后,燕子重来时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祯九年春间矣。又卧子诗余中有蓦山溪「寒食」一阕,殊有崔护「去年今日」之感,或是崇祯九年春季所赋,姑附录于此,更俟详考。词云: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

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其六云: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其七云: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寅恪案,「人去碧梧阴」之「碧梧」即前引杜工部秋兴诗「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碧梧」。河东君互易杜诗「红豆」「碧梧」一联上下两句,以分配第陆首及此首耳。「却疑误我字同心」句,或与后论卧子蝶恋花词「简点凤鞋交半折」句所引河东君两同心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寅恪案,「小棠梨」当用庾兰成小园赋「有棠梨而无馆」句。(见庾子山集壹。)庾赋之「小园」,当指徐氏别墅中之小园。「小棠梨」馆或即指杨陈两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南楼也。「落花瑟瑟」正是春尽病起之时,「红泪些些」更为薛夜来「升车就路」之状矣。(见拾遗记柒「魏文帝所爱美人」条。)

其九云: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裏自欢娱。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

其十云: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怎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寅恪案,自第壹首至此首共十首,皆言「人去」。盖去与卧子同居之南楼即鸳鸯楼及游宴之南园也。

其十一云: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鸭自沉香雾煖,春山争遶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寅恪案,自此首以下共十首,皆言「人在」。其所在之处,虽未能确指,然应是与卧子有关者。故知俱为崇祯八年春间徐氏别墅中杨陈两人所同居之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详见下引徐暗公孚远钓璜堂诗及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并同经之事也。此首所言之蓼花汀或即在南园内。「??鸭」「画屏」「金雀」乃藏娇定情之境况。卧子假南楼为金屋,则河东君此词以敛啼痕为结语,自不嫌突兀矣。

其十二云: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玖首「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之语参证。「人在小中亭」之「亭」,或即卧子所赋「秋暮游城南陆氏园亭」诗,「孤亭喧鸟雀」之「亭」。(见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知他和笑是无情」句,则出杜牧之诗「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二首之二。)及韩致尧诗「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见全唐诗第拾函韩偓肆「偶见」。)张泌江城子第贰阕「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见花间集伍。)河东君盖兼采杜韩两诗及张词之辞意,而成此阕也。

其十三云: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人还复看芙蓉。心事好朦胧。

寅恪案,此首当是杨陈两人同居南楼时之本事。「扼臂」出罗从事「比红儿诗」一百首之九十四「金粟妆成扼臂环」之语,(见全唐诗第拾函罗虬。)「??人还复看芙蓉」者,崇祯八年首夏李舒章所赋「夏日问李子疾」诗云:「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酬舒章问疾之作」附录所引。)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及南园,将行之时,犹能见及南园废沼中之芙蓉。(可参下引钓璜堂存稿叁「南园读书楼」七古,「荷香落衣袂」句及同书壹玖「坐月怀卧子」五绝,「南园菡萏正纷披」句。)杨词李诗所谓芙蓉,盖指出水之新荷,而非盛放之莲花,如徐暗公诗所言者。文人才女之赋咏,不必如考释经典,审核名物之拘泥。又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初夏绝句」十首之七云:「芙蓉叶放小于钱。」卧子此诗虽未必是崇祯八年所赋,但同是初夏景物之描写,故亦可取以互证也。

其十四云: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寅恪案,「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句,殆用张文和「蓟北旅思」(一作「送远人」。)诗,「失意常独语,多愁祇自知」之语。(见全唐诗第陆函张籍叁。)文和诗题既一作「送远人」,则河东君「人在木兰舟」句,即「送远人」之意。颇疑太平广记壹玖伍载甘泽谣「红线」条中冷朝阳送红线诗(参全唐诗第伍函冷朝阳「送红线」七绝。)云: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销百尺楼。(全唐诗「别」作「客」。)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全唐诗「长」作「空」。)

殆亦与之有关涉。盖河东君此词题为「怀人」与张冷两诗约略相似,乃其自言失意多愁之情况。又陈忠裕全集壹有「采莲赋」一篇,同书伍平露堂集有「采莲童曲」乐府。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有「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七古与戊寅草中「采莲曲」,皆陈杨两人于崇祯八年所作。冷氏诗云,「采莲歌怨木兰舟」,故河东君此词「木兰舟」之语,疑即指两人所作之诗赋而言也。至「碧丽怨风流」句其义不甚解。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皆同。惟众香词作「妖艳更风流」,语较可通。但上文已有「更」字,昔人作诗词,虽不嫌重复,然细绎词旨,此处似不宜再用「更」字。且「怨风流」亦较「更风流」为佳。据是,众香词与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不同之点,恐经后人改易,殊失河东君原作之用心也。

其十五云: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堕」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采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于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譌写,则「石秋堂」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伍首「神仙冰雪戏迷藏」句。)才调集伍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子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捌杨子云羽猎赋「蹈?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肆拾及六帖玖肆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及何?春渚纪闻伍「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征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卧子醉落魄「春闺风雨」其一云: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

飞花狼籍深深院。满帘寒雨??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欹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

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杯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