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菩萨鬘「春雨」云:
廉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
几分消梦影。数点臙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裏,梦儿中。一样湿残红。
香燄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帏,总是相思块。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叁壹诗余。)云:
廉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嗁)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
艳阳惯被东风砳(妬)。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却似玉儿憔悴忆东昏。
孟婆苦把东君妬,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贰守令壹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
先生讳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冢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
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儿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鬘「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臙脂湿。芳草衬凌波。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带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着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壹佰玖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窓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鬘调可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借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
两下糊涂情味。今宵醉裏。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厢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着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着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贰「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藉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点也。(可参第肆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浄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牕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五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浄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浄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
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伍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覩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着之丝绵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阑囊锦妆台晓。泠泠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贰之肆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云尔。汪远孙清尊集壹伍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诗」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其词云: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裏。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緜,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检列朝诗集闰肆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羡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扬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暗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兹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籍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着者,应推庾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止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柒叁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伍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陆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陆函刘禹锡壹贰及元稹贰柒并载此诗。)云:
庾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还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卧子取此诗之庾亮楼即南楼为题,以指河东君,似无不可。或又谓文选叁拾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云「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及「孟夏非长夜,晦月如岁隔」,卧子盖有取于孟夏之时,南楼之名,望所迟客之旨,而赋是阕。或更谓东坡永遇乐词「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及「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卧子用「南楼」为题,实暗寓人去楼空之感。并可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乐一词相启发。以上诸说,虽皆可通,然恐尚有未发之覆。鄙意卧子词题之「南楼」,即徐孚远弟致远别墅中之小楼,亦即鸳鸯楼是也。徐暗公钓璜堂存稿叁「南园读书楼」五古云:
同书壹肆「梦与卧子奕」云:
思君频有梦相随。此夕从容方赌棋。恰似东山携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时。即今犹忆元龙气,向后谁传野鹤姿。惊起寒窗魂已失,萧萧零雨漫题诗。
同书同卷「旅邸追怀卧子」云:
风雨凄然发重嗟。昔年联席愧龙蛇。空悲同缀羽陵简,不及相期句漏砂。墙内桐孙抽几许,房中阿骛属谁家。萧条后事无人问,惟有遗阡噪暮鸦。
同书壹捌「忆卧子读书南园作」云:
与君披卷傲沧洲。背郭亭台处处幽。昔日藏书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楼。
同书壹玖「坐月怀卧子」云:
自从屈子沈湘后,江左风流异昔时。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园菡萏正纷披。
同书贰拾「南园杏」云:
南郭芳菲黄鸟鸣。杏花斜映野桥平。陈君昔日观书处,无限春风湖海情。
同书同卷「武静弟别墅有楼,卧子名之曰南楼,时游憩焉」云:
郭外南园城内楼。春光欲度好闲游。当年嵇阮林中饮,总作沧浪一段愁。
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陈乃干陈洙撰徐暗公先生年谱略云:
祖琳,字雍卿,号裕湖。以荫任太常典簿。[历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莲池大师,法名广沩,字警庵,又称生生道人。
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八年乙亥条云:
春偕暗公读书陆氏之南园,创为时艺,闳肆奇逸,一时靡然向风,闲亦有事吟咏。
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春读书南园,时与宋辕文相倡和。
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是夏读书南园,偕暗公尚木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为皇明经世文编。
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
读书南园,编农政全书。
嘉庆修松江府志柒柒娄县附记园林门云:
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巷。都宪陆树德世居修竹乡金沙滩,后葺别业于此,侍郎彦祯继居之。有梅南草庐读书楼,濯锦窝诸盛。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此园?集。
李雯蓼斋集叁肆课业序(参卧子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略云:
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冈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邱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览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文孙曰,即我南园之中,我数人之所习为制科业者,集而广之,是亦可以志一时相聚之盛矣。虽然今天下徒以我等为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区区者,盖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综合上引材料推论,知崇祯八年乙亥春间,卧子实与河东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门内徐暗公弟武静致远之生生庵别墅小楼,即卧子所命名之南楼。至南门外之陆氏南园之读书楼,则为卧子与几社诸子,或河东君亦在其内,读书论文吟咏游宴之处。徐墅陆园两处相距不远,往来甚便,卧子之择此胜地为着书藏娇之所,当非无因也。
又徐暗公「旅邸追怀卧子」诗中之「阿骛」,实用三国志贰玖魏书朱建平传之典。其文云:
初颍川荀攸钟繇相与亲善。攸先亡,子幼。繇经纪其门户,欲嫁其妾。与人书曰,吾与公达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吾时啁之曰,惟当嫁卿阿骛耳。何意此子竟早殒没,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追思建平之妙,虽唐举许负,何以复加也。
据此,「阿骛」非目河东君,乃指卧子其他诸妾而言。盖河东君已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暗公岂有不知之理。若就陈杨之关系严格言之,河东君实是卧子之外妇,而非其姬妾。然顾云美河东君传既有「适云间孝廉为妾」之文,卧子「乙亥除夕」诗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牧斋「有美诗」复有「迎汝双安桨」,(见东山詶和集壹。)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更有「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等句,(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恐读者仍为当时习用名词及河东君诗中谦巽之语所迷惑,别生误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惮烦赘者,因河东君自离去周文岸家后,即不甘作人姬妾。职是之由,其择壻之难,用心之苦,自可想见。但几历波折,流转十年,卒归于牧斋,殊非偶然。此点为今日吾人研考河东君之身世者,所应特加注意也。余详第肆章论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茸城结褵节。
又全唐诗第捌函杜牧叁「池州李使君没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七律第贰联云:
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骛归来月正明。
上句之「巨卿」,乃范式字。其以死友之资格哭张元伯劭事,详见后汉书列传柒壹独行传范式传,人所共知,不须赘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为巨卿,固不待言。但「云空断」之语,似袭用杜少陵「别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断云」句。(见杜工部集壹叁。)暗公诗之「阿骛」,除用三国志朱建平传外,疑更用牧之此联下句,并暗以牧之此联上句「云空断」三字指阿云已与卧子断绝关系也。如此解释,是否能得徐诗真意,尚待详考。
复次,蓼斋集贰叁「题内家杨氏楼」(寅恪案,「杨」为河东君之本姓,「内家」之称,又与河东君身份适合。)云:
微雨微烟咽不流。南窗北窗锁翠浮。涛声夜带鱼龙势,水气朝昏鸿雁秋。归浦月明银海动,卷帘云去绿帆愁。(寅恪案,「云」即「阿云」也。)如今不有吹箫女,犹是萧郎暮倚楼。
寅恪案,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虽不能确定何时所作,但详检蓼斋集此卷诸诗排列次序,第壹叁首为「伤春」,第壹肆首为「观射」,第壹伍首为「悲秋」,第壹陆首即此诗。诗中有「鸿雁秋」之语,明是秋深作品,与前引舒章江神子词,乃一人同时所赋。更检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卷中诸诗排列次序,第肆首为「春日风雨浃旬」,第伍首为「观杨龙友射歌」,第陆首为「伟南筑居远郊」,第捌首为「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第壹壹首为「乙亥除夕」。今综合李陈二集诸诗排列次序推计之,卧子所作「伟南筑居远郊」诗中有「夏云纵横白日间」之句,足证舒章「观射」一诗,盖与卧子「观杨龙友射歌」为同时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后排列计之,更可证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乃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所作。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卧子别居,在是年首夏。离松江往盛泽镇归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则舒章此诗乃河东君离松江后所作也。故知此「内家杨氏楼」,即河东君与卧子同居之处,亦即卧子桃源忆故人词题「南楼雨暮」之「南楼」。据上引众香词,知河东君「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夫「我闻室」乃牧斋营筑之金屋,所以贮阿云者,河东君取以名其词集,似有可能。但此点尚未证实,仍俟详考。至河东君之鸳鸯楼词,与卧子之属玉堂集,实互有关系,乃相对为文者。若更加推测,则卧子之所谓属玉堂,与鸳鸯楼,即南楼,同属徐武静别墅中之建筑物,又同为卧子所虚构之名也。
舒章诗中「吹箫」之「[秦]女」,指河东君。「倚楼」之「萧郎」,指卧子。人去楼空之感,为舒章此诗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诗之时间及此楼所在之地点,则舒章诗意不能明矣。复检陈忠裕全集玖湘真阁集,崇祯十一年仲冬所作「拟古三首,别李氏[雯]也」之后,有「萧史曲」一篇。其意旨殊为隐晦。但人去楼空之感,则甚明显。故颇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盖舒章于崇祯八年秋深赋「题内家杨氏楼」一诗之际,在杨已去不久,陈尚往来陆氏南园,徐氏别墅之时。至崇祯十一年,则杨固早已离去南楼,陈虽屡借寓南园,而南楼则久空矣。斯「萧史曲」所以有「一朝携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书壹肆湘真阁集载「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为河东君而作者。今得见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据此可以推知卧子于此时尚绻恋不忘河东君如此。则崇祯十一年为河东君作「萧史曲」,涉及此楼,亦不足怪矣。
复次,今检蓼斋集叁拾有「闻一姬为友人所苦,作诗解围。」七绝一首云:
高唐即在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语,可参上引云间地宅志「西有生生庵别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飞云更落阿谁边。
诗中之「飞云」,岂即「阿云」耶?但此「友人」,究不知谁指,颇有为卧子之可能。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崇祯八年乙亥春间,陈杨两人之关系,已如上所考定。兹有一疑问,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之语。卧子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十年丁丑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何以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应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卧子者,盖谓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卧子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而非进士及其他诸职也。此点云美既所以为河东君及卧子讳,又标明其关系之时代性。斯固为云美之史笔,亦足证此关系发生于卧子为举人时,即崇祯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时期,此八年之间,唯有崇祯八年乙亥春季最为适合。故「云间孝廉」之为卧子,可以无疑也。
抑更有可论者,观卧子所自述崇祯八年春读书南园,虽号称与徐暗公孚远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勋陆文孙庆曾(寅恪案,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陆庆曾字文孙。」)几社诸名士共为制科业,间亦有事吟咏。其实乃如陆氏所言「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覊,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又娄县志谓「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是园(寅恪案,指南园。)?集」。由是推之,几社诸名流之?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分。其大部分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覊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所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与待应乡会试诸人共习制科之业者。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覊。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敍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可知河东君早岁性情言语,即已不同于寻常闺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吴江故相之家。盖河东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关当时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政论之薰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崇祯]壬午除夕」诗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有学集拾红豆贰集「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县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懽悲。」牧斋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沈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自牧斋遗事诬造卧子不肯接见河东君及河东君登门詈陈之记载以后,笔记小说剿袭流布,以譌传譌,一似应声虫,至今未已,殊可怜也。读者若详审前所论证,则知虚搆陈杨事实如王沄辈者,心劳计拙,竟亦何补?真理实事终不能磨灭,岂不幸哉?
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与卧子同居之徐氏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别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横云山,详见下论。卧子有词赠别,词之佳妙,固不待论,即就陈杨两人关系言之,此词亦其转捩点之重要记录也。兹论述之如下。
汤漱玉玉台画史叁云:
借闲漫士曰,予弟子惠从禾中得[黄]皆令金笺扇面,仿云林树石,署欵「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皆令」。钤「闺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词云:「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寅恪案,「紫燕」句可与前引李舒章「夏日问陈子疾」诗「堂中紫燕小」句相参证。杜工部集壹捌附录「柳边」诗,后四句云:「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汉南应老尽,霸上远愁人。」乃卧子「紫燕」句所出,实寓春老送别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玖「梅雨」诗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河东君离去南园,当在梅子尚青未黄之时,盖亦暮春初夏之节候。周处风土记云:「夏至前雨名黄梅雨。」周氏为江南人,取以证卧子之词,虽不中亦不远矣。「带雨」二字岂复暗用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之意,与下文「泪盈红袖」之语相比应耶?)共寻芳草嗁痕。(寅恪案,全唐诗第叁函孟浩然贰「留别王侍御维」诗云:「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卧子改「欲寻」为「共寻」者,盖卧子虽与河东君短期同居南楼并屡次读书南园,然不过借其地为编着之处。故其在南楼及南园,乃暂寓性质,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谓其本人不久当离去,归其城中本宅。河东君亦将离去,移居横云山,因改「欲寻」为「共寻」耳。复检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崇祯八年诗,有「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之题,尤足证卧子亦于是年夏间即离去南楼及南园,还居城内本宅也。迩机名靖,崇祯六年癸酉举人。见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表。又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二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小纪柒「柳如是小纪」引此诗,「新迹」作「芳草」。细玩语意,岂亦与卧子此词有关耶?)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寅恪案,卧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见其早已深悉河东君之性情既如此,己身家庭之状况又若是,则南楼及南园之会合,绝无长久之理。虽已明知之,而复故犯之,致有如是结局。此意与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上满庭芳,历代诗余陆壹满庭芳「和少游送别」及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满庭芳「送别」词,「重」俱作「才」,较佳。)泪盈翠袖,(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翠」俱作「红」。是。)未说两三分。
纷纷。(寅恪案,淮海集满庭芳词云:「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卧子此词既是和少游,则「纷纷」二字,本于秦词,自不待言。但玉台新咏壹「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纷纷」即「纷纭」。卧子遣去河东君,当不出于「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实由卧子妻张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执行其事。大樽着此「纷纷」二字,盖兼具淮海词及孔雀东南飞诗之两重出处。其隐痛深矣!)重去后,(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重」俱作「从」。是。)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非是,(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非」俱作「过」。)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调寄满庭芳,留别无瑕词史。我闻居士。」钤「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玖及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叁章第贰节「柳如是」条,并引玉台画史,俱认此词乃河东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云」原词,虽题作「晚景」,明是「别妓」。盖不仅从语意得知,即秦词「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之结语,用唐欧阳詹别太原妓申氏姐妹之典,更可为证也。(见全唐诗第陆函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并可参晁无咎补之琴趣外篇肆忆少年「别历下」词「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及姜尧章白石词长亭怨慢「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等句。)卧子即和原韵,其为送别河东君之作,词旨甚明,无待详辨矣。今词初集选于康熙十六年丁巳。(见此书鲁超题词及毛际可跋语。)历代诗余编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两书时代皆较早。陈忠裕全集出于庄师洛等之手,考证颇精。此三书既皆以此词为卧子所作,殊可信也。
此词本为卧子崇祯八年首夏送别河东君之旧作,而河东君所以复重录之于黄媛介扇面者,殆由画扇之时令,正与当年卧子送别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枨触昔情,感念题此欤?关于以他人之诗词题扇,因而误为题扇人所作,如容斋四笔壹叁「二朱诗词」条略云:
朱载上舒州桐城人。中书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学,十八岁时,戏作小词,朱希真见而书诸扇,今人遂以为希真所作。又有折叠扇词,公亲书藳固存,亦因张安国书扇,而载于于湖集中。
与此甚相似,可为例证。
又词中「芳草」「故人」之语,出孟襄阳诗,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语,卧子除用孟诗之成句外,兼袭用古诗「上山采蘼芜」中「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之旧辞。(见玉台新咏壹古诗八首之一。)此点可与河东君湖上草「西泠」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云:
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芳草还能邀凤吹,相思何异洛桥津。
等语,互相参较也。「无瑕」者,疑是媛介之别号。「东山阁」即「惠香阁」,当在绛云楼。可参第肆章论黄媛介与钱柳关系节及论牧斋绛云楼节。此扇为媛介之画,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证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无瑕词史」与媛介应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梦裏」之句,(见东山詶和集壹。)与此词「怨花伤柳」之语,殊有关系。此点亦俟下章论之。寅恪颇喜读卧子此词,又见媛介画款有「东山阁」之语,遂戏改昔人成句,共赋短诗三章。兹附录于下。
崇祯甲申夏日黄皆令于东山阁画扇,上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因戏改晋时旧语,兼采龚璱人诗句,而易其意旨,共赋三绝。
美人顾影怜憔悴,烈士销魂感别离。一样黄昏怨花柳,岂知一样负当时。
清和景物对茫茫。画裏江山更可伤。一念十年抛未得,(寅恪考定此词为崇祯八年四月大樽送别河东君之作,至崇祯十七年首夏题扇时,已十年矣。是年河东君将偕牧翁自虞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回肠。
兴亡江左自关情。远志休惭小草名。我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
近日得见重印本皇明经世文编一书,虽不能详读,但就其序及凡例并卷首所列鉴定名公姓氏有关诸人中可与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条互相印证者,约略论述之。至其所言诸人,本文前后已详言者,或虽未言,而其姓名为世所习知者,亦不多赘。其他诸人之可考见者,则少加笺释。明知不能完备,姑附鄙见,以求教于当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书卷首有「云间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长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里必究」十字。论者取儒林外史第壹叁,壹肆,壹捌,贰捌等回,以「平露堂」为书坊之名,以陈卧子等为书坊聘请选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卧子宅中之堂名,(详见下引王沄云间第宅志。)实非书坊之名。且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明言「是岁有平露堂集」。(见陈忠裕全集卷首,并可参陈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论者以儒林外史相比儗,未谛也。或谓卧子家贫,一人何能镌此巨册?由书坊出资,请其编选,似亦可能。鄙意卧子之家固贫,此书所列作序及鉴定诸人,疑皆不仅以空文相藻饰,实或多或少曾有金钱之资助,不过当时风气,不便明言耳。就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当日松江府知府方岳贡助力最多。此书乃当时江左文社之政见,诸文士一旦得志,则此书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实施矣。又方氏请其时江南最高长官张国维作序,并列有复社魁首张溥之序,可知当日江南名宦及士绅,亦皆赞同此政见。斯鉴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欤?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松江府,或指卧子崇祯十三年庚辰所任绍兴司李之衙门,未敢断定,仍俟详考。
皇明经世文编卷首载有序九篇,兹择录最有关者于下。
方岳贡序云:
贡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长,劳轻过重,犹幸此乡多文雅之彦,若徐文学孚远,陈进士子龙,宋孝廉征璧,皆负韬世之才,怀救时之术,相与网罗往哲,捜抉巨文,取其关于军国,济于时用者,上自洪武,迄于今皇帝改元,辑为经世一编。文从其人,人从其代,览其规划,足以益才智。听其敷奏,足以壮忠怀。考其始终,足以识时变。非徒侈一代之鸿章,亦将以为明时之献纳云尔。襄西方岳贡禹修父题。
张国维序略云:
云间陈卧子仝徐暗公宋尚木所集经世编成,郡守以其书示余,余读而叹曰,猗与旨哉!我国家治安三百年,列圣之所畴咨,诸臣之所竭思,大约可见于兹矣。今三君俱以通达淹茂之才,怀济世安邦之略,采遗文于二百七十年之间,襄盛事于数月之内,而郡守又能于政事之暇,兼统条贯,以扬厉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后之君子其欲览观于斯者,岂非有不劳之获哉!余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当世之志,而又多太守能博尽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即以卜诸贤异日之所树也。于是乎言。东阳张国维题。
张溥序略云:
余间语同志,读书大事,当分经史古今为四部。读经者辑儒家,读史者辨世代,读古者通典实,读今者专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数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学必成。同志闻者,咸是余说,而云间徐暗公陈卧子宋尚木尤乐为之。天才英绝,闭关讨论,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难也。客年与余盱衡当代,思就国史。余谓贤者识大,宜先经济,三君子唯唯,遂大捜群集,采择典要,名经世文编。卷凡五百。伟哉是书,明兴以来未有也。今三子悠游林麓,天假以时,载笔之始,又先以国家为端,他日继涑水者,其在云间乎。社弟张溥题。
许誉卿序云:
予被放以来,杜门寡交,卧子暗公尚木独时相过从。卧子读书养气,其劲骨热肠,亟当为世用。尚木与暗公诸子,竝以旷世才,闭户着述,究心千秋之业。予尝览斯编,一代兵农礼乐刑政大端,赅是矣。而于忠佞是非之际,尤凛凛致辨焉。以故言以人传者,重其人,亟录其文。言不以人废者,存其文,必斥其人。诸子泾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当,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闽中黄石斋先生负重名,顷抗疏归来,直声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赏斯编,闻已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赘一词?予惟以诸子之志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为己任,必可以副圣天子求贤图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经济阔疎之旧耻,则斯编固其嚆矢焉尔。同郡许誉卿题于南村草堂之遯阁。
徐孚远序略云:
余从陈宋二子之后,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缉明兴以来名贤文集与其奏疏,凡数百家,其为书凡千余种,取其文之关乎国事者,凡得如干卷。他日有魏弱翁其人者当国,省览此书,以为有稗盐梅之用,庶几因是推其繇来,以渐窥高皇帝之渊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华亭徐孚远暗公氏题于华隐堂。
陈子龙序云:
古者有记事之史,有记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见于记事之文矣。导发其端,使知所由。条晰其绪,使知所究,非言莫详。甚矣,事之有藉于言也。而况宗臣硕彦敷奏之章,论难之语,所谓??谟远猷,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不为之裒缀,后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与徐子宋子经世编所由辑也。明兴二百七十年,海内治平,驾周漂汉,贤才辈生,(陈忠裕全集贰陆经世编序「辈」作「萃」。)勋在竹帛,而遗文绪论,未有统汇,散于江海。盖有三患焉。一曰朝无良史。二曰国无世家。三曰士无实学。夫金匮之藏,非远臣所知,然有大纂修,莫不载在方册。永乐中命阁臣[杨]士奇等辑名臣奏议,盖前代綦备矣。昭代之文,至今阙焉。章奏贮诸省中,以待纂集,幸无蠧败,率割裂其义不足观。又古者大臣没,或求其遗书,副在太史,今无有也。汉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悬金购书,今无有也。虽欲不散轶,安可得哉?故曰朝无良史。六季以前无论矣。唐宋以科举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于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庙。今者贵仕多寒畯,公卿鲜贤胤,(陈集「胤」作「裔」。)至有给简册于爨婢,易缃素于市儿者,即欲捜讨,文献微矣。故曰国无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积此三患,故成书也难。夫孔子观于周,萧相收于秦,大率皆天下要书,足以资世用者。嘉谟令典,通今者之龟鉴,谋国者之兵卫也。失今不采集,更数十年,亡散益甚,后死者之责,其曷诿焉。予自幼读书,不好章句,喜论当世之故,时从父老谈名公伟人之迹,至于忘寝。及长,而北之燕赵之间,游京师,凡诸司之所掌,??轩之所及,见其人,未尝不问。遇其书,未尝不藏。虽苦蹇陋多遗忘,然布诸载籍者槩可见。庐居之暇,因相简辑。徐子宋子皆海内英俊,予所禀则以幸厥成者也。虽罣漏缺失,不敢当记言之义。使权家尚其谋,儒家守其典,史家广其事,或有取焉尔。或曰,昔汉东平王求太史公书,而大臣以为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地形阸塞在焉,不宜赐诸侯王。今此书多议兵食,论形势,国之大计,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国,规模宏远,先朝大臣学术醇正,非有纵横奇诡之论也。夫王业之深浅,观于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运辅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乂,用人如江湖,则是编也,岂惟益智,其以教忠哉!华亭陈子龙题。
宋征璧凡例略云:
儒者幼而志学,长而博综,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盖浮文无裨实用,拟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来,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义诸书,允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陈。其藏之金匮石室者,闻见局促,曾未得覩记。所拜手而献,抵掌而陈者,若左右史所记,小生宿儒,又病于抄撮,不足揄扬盛美,网罗前后。此有志之士,所抚膺而叹也。徐子孚远,陈子子龙,因与征璧取国朝名臣文集,撷其精英,勒成一书。如采木于山,探珠于渊,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载,而经国所必须者,又为旁采以助高深。共为文五百卷有奇,人数称是。志在征实,额曰经世云。予辈志识固陋,鲜所取衷,幸高贤大良,一时云会,若李宝翁先生,李载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吴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宝翁即李瑞和。嘉庆修松江府志肆贰名宦传叁李瑞和传略云:「李瑞和字宝弓,漳浦人。崇祯七年进士。授松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监察御史。」王依翁疑为王佐圣。松江府志叁陆职官表明教职栏载:「崇祯十年。王佐圣。教谕。长洲人。举人。」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人物壹肆明长洲县王佐圣传略云:「王佐圣字克仲。举万历壬子乡试。授青浦教谕。崇祯十四年选遵义知县。」并可参启祯野乘壹集玖王遵义[佐圣]传。又李宝翁即李宝弓,李载翁即李载阳,王依翁即王依日,吴雪翁即吴雪因。均见原书所列「鉴定名公姓氏」。事迹多未能知,仍俟详考。)皆具良史之才,宦游吾土,士绅咸奉规范。此编出入共禀鉴裁。遭逢之盛,良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师素抱安济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扬艺论文,穷日不倦。其训迪士子,专以通达时务为亟。经世一编,尤所注意,退食之余,首勤评阅。虽一麾出守,十年不迁,而穷达一致,喜愠不形。亮节贞心,于斯可见。
执友陈眉公[继儒]先生,栖心隐逸,道风映世,丹砂岣嵝,渺然尘外。其孙希天仙觉,才气英迈,甫系髫龄,熟于史学。予辈山斋信宿,时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识前言往行。此编去取,多所商确。皤皤黄发,非特后辈典型,允为熙朝文献矣。
同郡先辈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缮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祯稷。事迹见明诗综伍玖,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及明诗纪事庚贰拾。唐存少疑即唐昌世。松江府志伍伍古今人传略云:「唐昌世字兴公,华亭人。天启五年进士,补工部营缮司主事。」尚待详检。)闻予辈捜借艰苦,俱发邺架之藏,悉供传写。至许霞翁[誉卿]先生移书远近,广收博览,裨益尤多。若徐勿斋[汧],马素修[士奇],张西铭[溥]三先生及张受先[采],黄仲霖[澍],吴志衍[继善],夏彝仲[允彝],吴坦公[培昌]捜轶编于吴越闽浙。张讱叟[元始],吴来之[昌时],朱闻玄[永祐],邮遗集于齐鲁燕赵。他若宛平金伯玉铉,王敬哉崇简,崔道母子忠,王大含谷。桐城方密之以智,孙克咸临。莱阳宋澄岚继澄。侯官陈道掌元纶,陈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钟。丹阳荆实君廷实。檇李钱孚于嘉征,钱彦林栴,钱雍诵泮,黄复仲子锡,陆芳洲上澜,朱子庄茂暻。归安唐子仪起凤。虎林严子岸渡,张幼青埁。茂苑杨维斗廷枢,许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与游志庆。吴江周安期逢年,吴日生易。疁水侯雍瞻岐曾,傅令融凝之。娄东王子彦瑞国,吴纯祜国杰,张无近王治。维扬郑超宗元勋。海虞顾麟士梦麟,彭城万年少寿祺,皆系良友素知。琼瑶之赠,遥睇临风。二酉之藏,倾厢倒箧矣。
四方兰谱,若杨子常彝,杨龙友文骢,则分教吾土,乐与晨夕。其他诸友,或夙系同好,或本未谋面。但曾任较讐,暨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没其实。
此集始于戊寅仲春,成于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览亿万,审别精详,远近叹咤,以为神速。良由徐子陈子博览多通,纵横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选辑之功,十居其七。予质钝才弱,追随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萦左拂,奔命不遑,间有选辑,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则周勒卣立勋,李舒章雯,彭燕又宾,何悫人刚,徐圣期凤彩,盛隣汝翼进及家伯氏子建存标,家季辕文征舆,咸共商酌。适李子久滞京邸,周子壮游梁苑,彭子栖迟邗上,何子寄迹鸳水,徐子盛子则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则潜心论述,曾无接谈之暇,未假专日之工。若友人吴绳如嘉胤,唐允季允谐,李存我待问,张子美安茂,朱早服积,蔡季直枞,单质生恂,郁子衡汝持,沈临秋泓,陆子玄庆曾,朱宗远灏,董士开云申,郁选士继垣,张子服宽,张子退密,钱子璧瑴,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鉴,邵霏玉梅芬,徐武静致远,李原涣是楫,华芳乘玉芳,咸资讨论。名臣爵里姓氏,具载献征诸书,然多有挂漏,遍捜群籍,颇废岁时。兹以卷帙浩汗,难于稽考。分条析绪,复于卷首另编总目,使览者开卷瞭然,特为详便。此则友人谢提月廷桢一人所辑。其功不可泯也。
藏书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种,少者数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发缄色动。及至开卷,恒苦重复。予等因遣使迭出,往复数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于官迹所至,捜集千种,缮写数万。至条陈冗泛,尺牍寒暄及文移重叠,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虽未敢云圣朝之洪谟,亦足当经世之龟鉴矣。
兹编体裁,期于囊括典实,晓畅事情。故阁部居十之五,督抚居十之四,台谏翰苑诸司居十之一。而鳞次位置,则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尺牍,又其次杂文云。华亭宋征璧漫记。
寅恪案,河东君平生所与直接间接有关诸名士,几无不列于此书作序鉴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编之陈卧子固不待论,即鉴定者如牧斋,则为河东君下半世之伴侣。若马瑶草,河东君弘光时亦必亲觌其面无疑。至牧斋在南都小朝廷礼部尚书任内,河东君与瑶草相遇时,阮圆海当亦预此盛会,但镌刊皇明经世文编之际,圆海乃东林党社之政敌,自不能列于鉴定人,殊可惜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