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题新丰折臂翁,一作折臂翁,似作新丰折臂翁者为是。盖乐天新乐府大序明言「首句标其目」,则新丰折臂翁之目,与此篇首句「新丰老翁八十八」更适合故也。
此篇主旨即其结语云: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旧唐书壹肆柒杜佑传(新唐书壹陆陆杜佑传同。)略云:
元和元年册拜司徒同平章事。时河西党项,潜导吐蕃入寇。边将邀功,亟请击之。佑上疏论之曰,国家自天后以来,突厥默啜兵强气勇,屡寇边城,为害颇甚。开元初,边将郝灵佺亲捕斩之,传首阙下。自以为功代莫与二,坐望荣宠。宋璟为相,虑武臣邀功,为国家生事,止授以郎将。由是讫开元之盛,无人复议开边。中国遂宁,外夷亦静。
寅恪案:乐天所以称宋璟为宋开府者,虽由宋璟之文散阶至开府仪同三司,(参旧唐书玖陆宋璟传壹佰陆王毛仲传。)实亦以此为当日通用以称宋璟者,观国史补下(唐语林肆企羡类同。)略云:
开元日(后?)通不以名,而可称者宋开府。
可证也。尤可注意者,乐天此篇论天宝末宰相杨国忠,而取开元初宰相宋璟为对文,固当时述玄宗一朝理乱所系者常举之事例。(参李相国论事集伍论任贤事条及同集陆上言开元天宝事条。)然君卿上疏,在乐天作此诗之前。杜氏之疏传诵一时,白氏此诗以宋璟防黩武事为言,与之符同,或受其影响,未可知也。诗中「此臂折来六十年」句,全唐诗本「折来」下注云:「一作臂折。」此「一作」语不可通,盖不可读为「此臂臂折六十年」也。今敦煌本及那波道圆本俱作「臂折来来六十年」,初视之,似亦甚不可通,然考全唐诗第贰贰函段成式戏高侍御七首之壹云:
百媚城中一个人。紫罗垂手见精神。青琴仙子常教示,自小来来号阿真。
则「来来」连文亦唐人常语,全唐诗小注殆校写者有所误会耳。至今之翻刻那波本者,亦改唐世旧语之「臂折来来六十年。」为令人易解之「此臂折来六十年。」则大可不必矣。
「痛不眠,终不悔。」句,敦煌本作「痛不眠兮终不悔。」并两句为一句。考乐天新乐府五十篇中多有重叠三言之句,此「兮」字似可不用,敦煌本不必尽从也。
注文中「即鲜于仲通李密覆军之所也。」之「李密」,应作「李宓」,此世所熟知者,可勿置论。惟「郝灵佺」之名,则白诗诸本与史传之纪载歧异至多。如今汪本及全唐诗本俱作灵筌,费衮梁谿漫志捌树稼灵佺误条(知不足斋丛书本)略云:
白乐天乐府新丰折臂翁注云:天武军牙将郝云岑,按此则名云岑,而旧唐书作灵俭。新唐书作灵佺。资治通鉴作灵荃,考异中亦无(「无」疑当作「如」。)之。(程大昌考古编玖作云芩。)
通鉴贰壹壹唐纪玄宗纪开元四年六月条作灵荃,考异云:
唐历又云灵荃,旧传为灵俭,今从唐历。
岑建功旧唐书校勘记陆伍突厥传上略云:
仍与入蕃使郝灵筌。寰宇记筌作佺。而通鉴考异引旧传作郝灵俭。疑佺字之误。(寅恪案,百衲本此传筌作俭,与温公所见者同。)
寅恪案:旧唐书壹肆柒杜佑传新唐书伍玄宗纪开元四年六月癸酉条,新唐书壹贰肆宋璟传,新唐书壹陆陆杜佑传,新唐书贰壹伍上突厥传上,俱作郝灵佺,自以作灵佺者为是。盖「灵」字在史籍中均同,今白诗诸本亦无歧异。费程书中作云者,自不可从。而佺字乃取义于尧时仙人偓佺,与灵字有关,不可别作他字也。
又「特勒」当作「铁勒」。盖通常多误「特勤」为「特勒」,而「特勒」复世所习见,浅人因改「铁」为「特」。殊不知「铁勒」为种族之名。「特勒」即「特勤」,乃王子之称,不可混淆也。
复次,注文中,「天宝末杨国忠为相,重构阁罗凤之役,募人讨之。」之「天宝末」,宋本作「天宝十一载。」其实鲜于仲通之败,尚在其前一岁,即天宝十载也。又乐天蛮子朝「至今西洱河岸边,箭孔刀痕满枯骨。」句注云:
天宝十三载鲜于仲通统兵六万讨云南王阁罗凤于西洱河,全军覆没也。
寅恪案:天宝十三载李宓败死于西洱河,乐天此篇注谓杨国忠重构阁罗凤之役,其意亦恐是指天宝十三载李宓之败而言,特混李宓为鲜于仲通耳。若果如是,则宋本注中之天宝十一载,当作十三载矣。今计自天宝十载即西历七五一年,或天宝十三载即西历七五四年,至元和四年即西历八〇九年此篇作成之岁,共为五十九年或五十六年。例如诗言新丰翁年二十四为天宝十三载,则是岁其年八十。然则所谓「新丰老翁八十八」者,押韵之故,「臂折来来六十年」者,举成数言之,不足深论。至「八十八」三字,敦煌本作「年八十」者,诗人举成数言之,本亦可通,不必以其巧合八十之年为说也。
复次,此篇为乐天极工之作。其篇末「老人言,君听取」以下,固新乐府大序所谓「卒章显其志」者,然其气势若常山之蛇,首尾回环救应,则尤非他篇所可及也。后来微之作连昌宫词,恐亦依约摹仿此篇,盖连昌宫词假宫边老人之言,以抒写开元天宝之治乱系于宰相之贤不肖及深戒用兵之意,实与此篇无不相同也。(此篇所写之折臂翁为新丰人。新丰即昭应县之本名,为华清宫之所在,是亦宫旁居民也。)至连昌宫词以「连昌宫中满宫竹」起,以「努力庙谟休用兵」结,即合于乐天新乐府「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之体制,自更不待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