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此篇篇题,全唐诗本作法曲,注云:
一本曲下有歌字。
那波道圆本作法曲歌,汪立名本作法曲。考乐天新乐府诸篇篇题例皆不用歌吟等字。而此篇乃和李元之作,今微之此篇篇题,诸本既皆作法曲,则自以无歌字者为是也。
乐天以此篇次于七德舞之后者,盖七德舞所以明太宗创业之艰难,此篇则继述高宗以下祖宗之制定诸乐舞,条理次序极为明晰,较之微之之远从黄帝说起者,实有浮泛亲切之别,此白作胜于元作之又一例证也。
此诗之华夷音声理论与微之相同,恐公垂原作亦复如是,其是非如何,姑不置辨。若以史实言之,则殊不正确。如言:
法曲法曲舞霓裳。政和世理音洋洋。开元之人乐且康。
据唐会要叁叁诸乐条云:
天宝十三载七月十日,太乐署供奉曲名及改诸乐名,婆罗门改为霓裳羽衣。
则知霓裳羽衣曲,实原本胡乐,又何华声之可言?开元之世治民康与此无涉,固不待言也。又法曲者,据新唐书贰贰礼乐志云:
初隋有法曲,其音清而近雅。其器有铙钹,钟,磬,幢箫,琵琶。
夫琵琶之为胡乐而非华声,不待辨证。而法曲有其器,则法曲之与胡声有关可知也。然则元白诸公之所谓华夷之分,实不过今古之别,但认输入较早之舶来品,或以外国材料之改装品,为真正之国产土货耳。今世侈谈国医者,其无文化学术史之常识,适与相类,可慨也。
抑更有论者,李公垂此篇之原作既不可见,姑置不论。若微之乐天皆自称景慕外来天竺之佛陀宗教者,如白氏长庆集壹肆和梦游春诗序云:
况与足下(微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
又此诗结语云:
法句与心王,期君日三复。
又乐天自注云:
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头陀经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等例,可以为证,是与韩退之之力辟佛法者,甚有不同。但何以元白二公忽于兹有此内中国而外夷狄之议论?初视之,颇不可解,细思之,则知其与古文运动有关。盖古文运动之初起,由于萧颖士李华独孤及之倡导与梁肃之发扬。此诸公者,皆身经天宝之乱离,而流寓于南土,其发思古之情,怀拨乱之旨,乃安史变叛刺激之反应也。唐代当时之人既视安史之变叛,为戎狄之乱华,不仅同于地方藩镇之抗拒中央政府,宜乎尊王必先攘夷之理论,成为古文运动之一要点矣。昌黎于此认识最确,故主张一贯。其他古文运动之健者,若元白二公,则于不自觉之中,间接直接受此潮流之震**,而具有潜伏意识,遂藏于心者发于言耳。古文运动为唐代政治社会上一大事,不独有关于文学。此义当于论唐史时详为考证,兹以轶出本文范围,故不多及,聊识其意于此。
元诗「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句,可参阅向达先生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兹不多论。「胡骑与胡妆」句乐府诗集陆拾引此诗。钱牧斋校宋本及全唐诗本,「胡骑」上皆有「胡音」二字,此诗既论音乐,自以有「胡音」二字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