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长庆集叁拾敍诗寄乐天书云:

不幸少有伉俪之悲,抚存感往,成数十诗,取潘子悼亡为题。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因为艳诗百余首。词有今古,又两体。

寅恪案:今存元氏长庆集为不完残本。其第玖卷中夜闲至梦成之等诗,皆为悼亡诗,韦縠才调集第伍卷所录微之诗五十七首,虽非为一人而咏,但所谓艳诗者,大抵在其中也。微之自编诗集,以悼亡诗与艳诗分归两类。其悼亡诗即为元配韦丛而作。其艳诗则多为其少日之情人所谓崔莺莺者而作。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情感。其哀艳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可多见,而影响及于后来之文学者尤巨。如莺莺传者,初本微之文集中附庸小说,其后竟演变流传成为戏曲中之大国巨制,即是其例。夫此二妇人与微之之关系,既须先后比较观察之,则微之此两类诗,亦不得不相校并论也。

夫此两类诗本为男女夫妇而作。故于(一)当日社会风习道德观念。(二)微之本身及其家族在当日社会中所处之地位。(三)当日风习道德二事影响及于微之之行为者。必先明其梗概,然后始可瞭解。寅恪前着读莺莺传一文,已论及之。此文即附于后幅,虽可取而并观,然为通晓元氏此两类诗,故不惮重复烦悉之讥,仍为总括序论于此,以供读此两类诗者之参考焉。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譬如市肆之中,新旧不同之度量衡并存杂用,则其巧诈不肖之徒,以长大重之度量衡购入,而以短小轻之度量衡售出。其贤而拙者之所为适与之相反。于是两者之得失成败,即决定于是矣。人生时间约可分为两节,一为中岁以前,一为中岁以后。人生本体之施受于外物者,亦可别为情感及事功之二部。若古代之士大夫阶级,关于社会政治者言之,则中岁以前,情感之部为婚姻。中岁以后,事功之部为仕宦。故白氏长庆集壹肆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略云: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七十韵寄予,且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者]也,不敢不使吾子知。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敍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微之微之,予斯文也,尤不可使不知吾者知。幸藏之云尔。

夫婚仕之际,岂独微之一人之所至感,实亦与魏晋南北朝以来士大夫阶级之一生得失成败至有关系。而至唐之中叶,即微之乐天所生值之世,此二者已适在蜕变进行之程途中,其不同之新旧道德标准社会风习并存杂用,正不肖者用巧得利,而贤者以拙而失败之时也。故欲明乎微之之所以为不肖为巧为得利成功,无不系于此仕婚之二事。以是欲瞭解元诗者,依论世知人之旨,固不可不研究微之之仕宦与婚姻问题,而欲明当日士大夫阶级之仕宦与婚姻问题,则不可不知南北朝以来,至唐高宗武则天时,所发生之统治阶级及社会风习之变动。请略述之,以供论证焉。

南北朝之官有清浊之别,如隋书贰陆百官志中所述者,即是其例。至于门族与婚姻之关系,其例至多,不须多举。故士大夫之仕宦苟不得为清望官,婚姻苟不结高门第,则其政治地位,社会阶级,即因之而低降沦落。兹仅引一二事于下,已足资证明也。

晋书捌肆杨佺期传云:

自云门户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门第比王珣者犹恚恨。而时人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每排抑之。恒慷慨切齿,欲因事际,以逞其志。

南史叁陆江夷传附??传云:

据此,可知当时人品地位,实以仕宦婚姻二事为评定之标准。唐代政治社会虽不尽同于前代,但终不免受此种风习之影响。故婚仕之际,仍为士大夫一生成败得失之所关也。

若以仕之一事言之,微之虽云为隋兵部尚书元岩之六世孙,然至其身式微已甚,观其由明经出身一事可证。如康骈剧谈录(参唐语林陆补遗。)略云:

裴廷裕东观奏记上(参新唐书壹捌贰李珏传唐语林叁识鉴类。)略云:

李珏赵郡赞皇人。早孤,居淮阴,举明经。李绛为华州刺史,一见谓之曰,日角珠庭,非常人也。当掇进士科,明经碌碌,非子发迹之路。

新唐书壹捌叁崔彦昭传(参尉迟偓中朝故事。)云:

彦昭与王凝外昆弟也。凝大中初先显,而彦昭未仕。尝见凝,凝倨不冠带,慢言曰,不若从明经举。彦昭为憾。

王定保摭言壹序进士条云:

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据此得见唐代当日社会风尚之重进士轻明经。微之年十五以明经擢第,而其后复举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经出身之途径,正如其弃寒族之双文,而婚高门之韦氏。于仕于婚,皆不惮改辙,以增高其政治社会之地位者也。

又元氏长庆集伍玖告赠皇祖祖妣文云:

同集同卷告赠皇考皇妣文云:

惟积洎稹,幼遭闵凶,积未成童。稹生八岁,蒙??孩稚,昧然无识,遗有清白,业无樵苏。先夫人备极劳苦,躬亲养育。截长补败,以御寒冻。质价市米,以给晡旦。依倚舅族,分张外姻。(元氏长庆集壹壹答姨兄胡灵之见寄五十韵序云,九岁解赋诗,饮酒至斗余乃醉,时方依倚舅族。)

案白氏长庆集陆壹河南元公墓志铭及新唐书柒伍下宰相世系表等,微之曾祖延景,岐州参军。祖悱,南顿丞。即告祭文所谓「我曾我祖,仍世不偶」者。父宽,比部郎中,即告祭文所谓「屈于郎署」者。(后悱复以罪降虢州别驾,累迁舒王府长史。见元氏长庆集伍捌陆翰妻元氏墓志铭。)观微之幼年家庭寒苦之情况,其告祭考妣文详述无遗。故微之纵是旧族,亦同化于新兴阶级,即高宗武后以来所拔起之家门,用进士词科以致身通显,由翰林学士而至宰相者。此种社会阶级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微之虽以明经举,然当日此科记诵字句而已,不足言通经也。)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之徒所归聚,与倡伎文学殊有关联。观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匳集,即其例证。宜乎郑覃李德裕以山东士族礼法家风之立场,欲废其科,而斥其人也。夫进士词科之放佚恣肆,不守礼法,固与社会阶级出身有关。然其任诞纵情,毫无顾忌,则北里志序略云: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第。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年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俄逢丧乱,銮舆巡蜀,崤崡鲸鲵。向来闻见,不复尽记。聊以编次,为太平遗事云。中和甲辰岁孙棨序。

香匳集序略云:

自庚辰辛巳之际,迄辛丑庚子之间,所着歌诗,不啻千首。其间以绮丽得意,亦数百篇。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乐工配入声律,粉墙椒壁,斜行小字,窃咏者不可胜记。大盗入关,缃帙都坠。

寅恪案:孙序作于中和甲辰,即僖宗中和四年。韩序中所谓庚辰辛巳,即懿宗咸通元年及二年,庚子辛丑即僖宗广明元年及中和元年。然则进士科举者之任诞无忌,乃极于懿僖之代。微之生世较早,犹不敢公然无所顾忌。盖其时士大夫阶级山东士族,尚保有一部分残余势力。其道德标准,与词科进士阶级之新社会风气,并存杂用。而工于投机取巧之才人如微之者,乃能利用之也。明乎此,然后可以论微之与韦丛及莺莺之关系焉。

贞元之时,朝廷政治方面,则以藩镇暂能维持均势,德宗方以文治粉饰其苟安之局。民间社会方面,则久经乱离,略得一喘息之会,故亦趋于嬉娱游乐。因此上下相应,成为一种崇尚文词,矜诩风流之风气。国史补下云:

长安风俗,自贞元侈于游宴。

又杜牧之感怀诗(樊川集壹)所谓:

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

者,正是微之少年所遭遇之时代也。微之幼时,依其姐婿陆翰,居于凤翔西北边境荒残之地。(见元氏长庆集叁拾诲姪等书,又白氏长庆集肆新乐府西凉伎云:「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之句。)虽驻屯军将,奢僭恬嬉。要之,其一般习俗,仍是朴俭。与中州之名都大邑相较,实有不侔。蒲州为当日之中都河中府,去长安三百二十四里,洛阳五百五十里,(见旧唐书叁玖及新唐书叁玖地理志等。)为东西两京交通所常经繁盛殷阗之都会也。微之以甫逾弱冠之岁,出游其地,其所闻见,与昔迥殊,自不能不被**。其所撰莺莺传所云:

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以是年二十二,未尝近女色。(寅恪案,通行本莺莺传皆作年二十三。兹依王性之微之年谱改作二十二。)

者,凤翔之**力,不及河中,因得以自持。而以守礼夸诩,欺人之言也。及其遭遇双文以后之沈溺声色,见其前之坚贞,亦不可信。何以言之?姑不必论其始乱终弃之非多情者所为,即于韦丛,其三遣悲怀诗之叁云: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所谓常开眼者,自比鳏鱼,即自誓终鳏之义。其后娶继配裴淑,已违一时情感之语,亦可不论。唯韦氏亡后未久,裴氏未娶以前,已纳妾安氏。元氏长庆集伍捌葬安氏志云:

始辛卯岁,予友致用悯予愁,为予卜姓而授之。

考成之卒于元和四年七月九日,(见昌黎集贰肆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所谓辛卯岁者,即元和六年。是韦氏亡后不过二年,微之已纳妾矣。夫唐世士大夫之不可一日无妾媵之侍,乃关于时代之习俗,自不可以今日之标准为苛刻之评论。但微之本人与韦氏情感之关系,决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笃挚,则可以推知。然则其于韦氏,亦如其于双文,两者俱受一时情感之激动,言行必不能始终相符,则无疑也。又微之自言眷念双文之意,形之于诗者,如才调集伍杂思之四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及白乐天转述其友之事,如全唐诗第壹陆函白居易壹伍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云:

存诚期有感,誓志贞无黩。京洛八九春,未曾花裏宿。

似微之真能「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者,其实唐代德宪之世,山东旧族之势力尚在,士大夫社会礼法之观念仍存,词科进士**风流之行动,犹未为一般舆论所容许,如后来懿僖之时者,故微之在凤翔之未近女色,乃地为之。而其在京洛之不宿花丛,则时为之。是其自夸守礼多情之语,亦不可信也。抑更推言之,微之之贬江陵,实由忤触权贵阉宦。及其沦谪既久,忽尔变节,乃竟干谀近幸,致身通显。则其仕宦,亦与婚姻同一无节操之守。惟窥时趋势,以取利自肥耳。兹节录旧史,以资证明。旧唐书壹陆陆元稹传(新唐书壹柒肆元稹传略同。)略云:

[元和]四年,奉使东蜀,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赋。稹虽举职,而执政有与砺厚者,恶之。使还,令分务东台,河南尹房式为不法事,稹欲追摄,擅令停务。既飞表闻奏,罚式一月俸,仍召稹还京。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复以箠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荆南监军崔潭峻甚礼接稹,不以掾吏遇之。长庆初,潭峻归朝,(新唐书归朝作方亲幸。是。)出稹连昌宫辞等百余篇奏御,穆宗大悦,由是极承恩顾。中人以潭峻之故,争与稹交,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东节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与弘简为刎颈之交,谋乱朝政,言甚激讦。穆宗顾中外人情,乃罢稹内职,授工部侍郎。上恩顾未衰,长庆二年拜平章事,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出稹为同州刺史,改授浙东观察使。[大和]三年九月,入为尚书左丞。振举纲纪,出郎官颇乖公议者七人。然以稹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会宰相王播仓卒而卒,稹大为路岐经营相位。四年正月[拜]武昌军节度使,卒于镇。

故观微之一生仕宦之始末,适与其婚姻之关系正复符同。南北朝唐代之社会,以仕婚二事衡量人物。其是非虽可不置论,但今日吾侪取此二事以评定当日士大夫之操守品格,则贤不肖巧拙分别,固极瞭然也。

虽然,微之绝世之才士也。人品虽不足取,而文采有足多者焉。关于莺莺传,寅恪已别撰一文专论其事,故此从略,惟取艳诗及悼亡诸作略诠论之如下。所以先艳诗而后悼亡诸作者,以双文成之二女与微之本人关系之先后为次序,而更以涉于裴柔之者附焉。至梦游春一诗,乃兼涉双文成之者,故首论之。

元氏长庆集伍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略云:

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白]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取此与微之上令孤楚启(见旧唐书壹陆陆元稹传。)所谓「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及乐天「或为千言或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者相参校。则知元白梦游春诗,实非寻常游戏之偶作,乃心仪浣花草堂之巨制,而为元和体之上乘,且可视作此类诗最佳之代表者也。(见附论丁元和体诗篇。)

微之梦游春诗传诵已逾千载。其间自不免有所譌误。兹举一例言之,如「娇娃睡犹怒」之「娇娃」二字,甚难通解。据尔雅释畜云:「短喙,猲獢。」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柒春晓云:

及杨太真外传下(参酉阳杂俎前集壹忠志类天宝末交趾贡龙脑条及开元天宝遗事下。)略云:

昔上夏日与亲王棋。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上局乱之。上大悦。

梦游春诗(才调集伍)中所述莺莺之妆束,如:

丛梳百叶髻,(原注云:时势头。)金蹙重台履。(原注云:踏殿样。)纰软钿头裙,(原注云:瑟瑟色。)玲珑合欢袴。(原注云:夹缬名。)鲜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

而全唐诗第壹陆函白居易壹伍乐天和之云:

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袖輭异文绫,裾轻单丝縠。裙腰银线压,梳掌金筐蹙。带缬紫葡萄,绔花红石竹。

及才调集壹白居易诗: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其中摹写贞元间京师妇人妆饰诸句云:

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鬓动县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煖手小香囊。

乃有时代性及写实性者,非同后人艳体诗之泛描,斯即前引微之敍诗寄乐天书所谓:

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者。又白氏长庆集贰和答诗序云:

顷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足下来序,果有辞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引所作,稍删其繁而晦其义焉。

夫长于用繁琐之词,描写某一时代人物妆饰,正是小说能手。后世小说,凡敍一重要人物出现时,必详述其服妆,亦犹斯义也。原注所云,实贞元年间之时世妆。足见微之观察精密,记忆确切。若取与白香山新乐府上阳人中所写之「天宝末年时世妆」之「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者,固自不侔。即时世妆中所写「元和妆梳」之「顋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圆鬟无鬓椎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者,亦仍有别。然则即此元白数句诗,亦可作社会风俗史料读也。

又时势头者,才调集伍微之有所教诗云:

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则时势者,即今日时髦之义,乃当日习用之语。但「时势头」则专指贞元末流行之一种时式头样也。

又重台履者,取义于重台花瓣,此处则专指莲花而言。如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别集壹有重台芙蓉赋,芙蓉即莲花也。国史补下苏州进藕条云:

近多重台荷花,荷花上复生一花。

故取作履样之名,与潘妃步步生莲花之典相关,更为适合也。

又唐语林肆贤媛篇引因话录云:

玄宗柳婕妤,有才学,上甚重之。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慧,因使工镂板为杂花象之,而为夹结。因婕妤生日,献王皇后一匹。上见而赏之,因敕宫中依样制之。当时甚秘,后渐出,遍于天下,乃为至贱所服。

寅恪案:双文在贞元时,亦服夹缬袴。可征此种着品已流行一世,虽贱者亦得服之矣。

又梦游春诗中先后述双文成之二女事,微之既云:

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

及:

近作梦仙诗,(此指才调集伍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柒梦昔时诗言。)亦知劳肺腑。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

及:

虽云觉梦殊,同是终难驻。

而乐天亦云:

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

是俱以双文之因缘为梦幻不真,殊无足道。其所谓「存诚」「誓志」,亦徒虚言耳。故乐天和句云:

韦门女清贵,裴氏甥贤淑。

及:

刘阮心渐忘,潘杨意方睦。

乃真实语也。微之所以弃双文而娶成之,及乐天公垂诸人之所以不以其事为非,正当时社会舆论道德之所容许,已于拙着读莺莺传详论之。兹所欲言者,则微之当日贞元元和间社会,其进士词科之人,犹不敢如后来咸通广明之**无忌,尽决藩篱。此所以「不向花回顾」及「未曾花里宿」者也。但微之因当时社会一部分尚沿袭北朝以来重门第婚姻之旧风,故亦利用之,而乐于去旧就新,名实兼得。然则微之乘此社会不同之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复次,其最言之无忌惮,且为与双文关系之实录者,莫如才调集伍所录之古决绝词,(参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柒。)其壹云:

春风撩乱百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亦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据此,双文非负微之,微之实先负之,而微之所以敢言之无忌惮者,当时社会不以弃绝此类妇人如双文者为非,所谓「一梦何足云」者也。

其贰云: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引微之赠裴氏诗云,嫁得浮云壻,相随即是家。微之一生对于男女关系之观念,无论何人,终不改易其悠悠若云之意也,噫。)又安能保君????(全唐诗作皑皑。)之如雪。

又云:

幸它人之(全唐诗之字下多既字。)不我先,又安能后,(全唐诗作使。)它人之(全唐诗之字下多终字。)不我夺。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呜呼,微之之薄情多疑,无待论矣。然读者于此诗,可以决定莺莺在当日社会上之地位,微之之所以敢始乱而终弃之者,可以瞭然矣。

其叁云: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可彻。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是妬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观于此诗,则知微之所以弃双文,盖筹之熟思之精矣。然此可以知微之之为忍人,及至有心计之人也。其后来巧宦热中,位至将相,以富贵终其身,岂偶然哉。

复次,微之梦游春自传之诗,与近日研究红楼梦之「微言大义」派所言者,有可参证者焉。昔王静安先生论红楼梦,其释「秉风情,擅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意谓风情月貌为天性所赋,而终不能不败家者,乃人性与社会之冲突。其旨与西土亚历斯多德之论悲剧,及卢梭之第雄论文暗合。其实微之之为人,乃合甄贾宝玉于一人。其婚姻则同于贾,而仕宦则符于甄。观梦游春诗自述其仕宦云:

宠荣非不早,邅回亦云屡。直气在膏肓,氛氲日沈痼。不言意不快,快意言多忤。忤诚人所贼,性亦天之付。乍可沈为香,不能浮作瓠。

是亦谓己之生性与社会冲突,终致邅回而不自悔。推类而言,以仕例婚,则委弃寒女,缔姻高门。虽缱绻故欢,形诸吟咏。然卒不能不始乱终弃者,社会环境,实有以助成之。是亦人性与社会之冲突也。惟微之于仕则言性与人忤,而于婚则不语及者。盖弃寒女婚高门,乃当时社会道德舆论之所容许,而视为当然之事,遂不见其性与人之冲突故也。吾国小说之言男女爱情生死离合,与社会之关系,要不出微之此诗范围,因并附论之于此,或者可供好事者之研讨耶?

才调集伍所录微之艳诗中如恨粧成云:

晓日穿隙明,开帷理粧点。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歛。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最恨落花时,妆成犹披掩。

离思六首之贰云:

自爱残妆晓镜中。镮钗慢??绿丝丛。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及其叁云:

红罗着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曲尘。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慢最宜人。

又有所教云: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寅恪案,此两句乃当日时势妆,即时世妆之教条也。)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皆微之描写其所谓:

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者也。至恨妆成所谓「轻红拂花脸」及有所教所谓「斜红伤竖莫伤垂」者,与元和时世妆之「斜红不晕赭面(赭面即吐蕃。见新乐府章时世妆篇。)状」者,不同,而有所教所谓短眉,复较天宝宫人之细画长眉者有异矣。「人人总解争时势」者,人人虽争为入时之化妆,然非有双文之姿态,则不相宜也。然则微之能言个性适宜之旨,亦美术化妆之能手,言情小说之名家。「元才子」之称,足以当之无愧也。

复次,乐天和梦游春诗结句云:

法句与心王,期君日三复。

自注云:

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头陀经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寅恪案:白氏长庆集贰和答诗思归乐云:

心付头陀经。

即此诗自注所谓心王头陀经者也。寅恪少读乐天此诗,遍检佛藏,不见所谓心王头陀经者,颇以为恨。近岁始见伦敦博物院藏斯坦因号贰肆柒肆,佛为心王菩萨说投陀经卷上,五阴山室寺惠辨禅师注残本,(大正续藏贰捌捌陆号。)乃一至浅俗之书,为中土所伪造者。至于法句经,亦非吾国古来相传旧译之本,乃别是一书,即伦敦博物院藏斯坦因号贰仟贰壹佛说法句经,(又中村不折藏敦煌写本,大正续藏贰玖零壹号。)及巴黎国民图书馆藏伯希和号贰叁贰伍法句经疏,(大正续藏贰玖零贰号。)此书亦是浅俗伪造之经。夫元白二公自许禅梵之学,叮咛反复于此二经。今日得见此二书,其浅陋鄙俚如此,则二公之佛学造诣,可以推知矣。

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已距今较近矣。

微之天才也。文笔极详繁切至之能事。既能于非正式男女间关系如与莺莺之因缘,详尽言之于会真诗传,则亦可推之于正式男女间关系如韦氏者,抒其情,写其事,缠绵哀感,遂成古今悼亡诗一体之绝唱。实由其特具写小说之繁详天才所致,殊非偶然也。(见校补记十一。)

【校补记十一】

(段后加:)关于莺莺氏族问题,下附读莺莺传已略论及,谓唐代女子,颇有以「九九」为名者,引才调集伍代九九之诗为例证,兹复检才调集伍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柒有曹十九舞绿钿一诗,颇疑曹十九之「十」乃「九」之讹。若所揣测者不误,则北梦琐言伍中书蕃人事条云:

唐自大中至咸通,白中令入拜相,次毕相??,曹相确,罗相劭,权使相也,继升岩廊。崔相慎猷曰,可以归矣,近日中书尽是蕃人。盖以毕、白、曹、罗为蕃姓也。

据是,此女姓曹名九九,殆亦出于中亚种族。考吾国自汉以来之史籍所载述,中亚胡人善于酿酒,如晋书壹贰贰吕光传略云:

又胡姬姝丽,如玉台新咏壹辛延年羽林郎诗云:

昔有霍家姝,(丁福保编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注云:古时士之美者曰姝,如干旄之诗称彼姝者子,是。后世选本改姝为奴,非是。)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窕窕,一世良所无。

然则自汉至唐,吾国产名酒之地多是中亚胡族聚居区域。第贰章琵琶引论琵琶女所居之长安虾蟆陵,乃产郎官清名酒之地。此女之又善弹琵琶,故疑此女当是辛延年诗所谓「酒家胡」之类。若所揣测者不误,则水经注肆河水又南过蒲坂县西条略云:

[河东]郡多流杂,谓之徙民。民有姓刘名堕者,宿擅工酿,采挹河流,酝成芳酎,排于桑落之辰,故酒得其名矣。

庾子山集伍就蒲州刺史乞酒诗云:

蒲城桑叶落,灞岸**秋。愿持河朔饮,分劝东陵侯。

及国史补下敍酒名著者条略云:

酒[云名品]则有河东之干和蒲萄。

则莺莺所居之蒲州,唐代以前已是中亚胡族聚居之地,可以证明。中亚胡族,肤色白晳,特异于汉族。今观才调集伍元稹杂思六首之六「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则莺莺之肤色白晳可证。由是而言,就莺莺所居之地域及姓名并善音乐等条件观之,似有辛延年诗所谓「酒家胡」之嫌疑也。兹姑妄言之,读者傥亦姑妄听之耶?

或谓杨贵妃原出隋代河中观王雄之族,观王家庭妾媵中殊有就地娶中亚酒家胡之可能。果尔,则长恨歌中「尽日君王看不足」之霓裳羽衣舞,即本自中亚流行之婆罗门舞。又「梨花一枝春带雨」之「梨花」即「偏摘梨花与白人」之「梨花」。此歌两句皆有着落,不同泛语。斯说未有确据,不得视为定论,聊记于此,以资谈助云耳。

论艳体诗竟,请论悼亡诗。

今本元氏长庆集玖第壹首夜闲题下注云:

此后并悼亡。

考程大昌演繁露陆云:

元稹集十三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云云。

程氏所见元集卷帙,虽与今本次第不同,然实与宋建本符合。(详见涵芬楼影印明本后所附校文。)南宋乾道四年洪适重刊北宋宣和六年刘麟编辑之六十卷本跋云:

今之所编,又律吕乖次。惜矣,旧规之不能存也。

新唐书陆拾艺文志别集类所着元氏长庆集一百卷,又小集十卷,传至宋代,亡佚已多。故韦縠才调集伍所收微之诗,俱在六十卷本外也。今日本内阁文库所藏元氏长庆集仅有残叶,不知如何,亦未能取校。但详绎今本第玖卷内诸诗所言节候景物,似亦与微之当日所赋之年月先后颇相符合,谅此卷诸作,犹存旧规。此点殊为重要,盖与解释疑滞有关故也。

如此卷第壹首夜闲云:

秋月满床明。

第贰首感小株夜合云:

不分秋同尽,深嗟小便衰。伤心落残叶,犹识合昏期。

第叁首醉醒不涉节候景物,未能有所论断,第肆首追昔游云:

再来门馆唯相吊,风落秋池红叶多。

皆秋季景物也。昌黎集贰肆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云:

[夫人]以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卒。

知此数诗,皆韦氏新逝后,即元和四年秋季所作也。

又第伍首空屋题(原注云:十月十四日夜。)云:

朝从空屋裏,骑马入空台。尽日推闲事,还归空屋来。月明穿暗隙,灯烬落残灰。更想咸阳道,魂车昨夜回。

白氏长庆集壹肆感元九悼亡诗,因为代答三首之二答骑马入空台云:

君入空台去,朝往暮还来。我入泉台去,泉门无复开。鳏夫仍系职,稚女未胜哀。寂寞咸阳道,家人覆墓回。

昌黎韦氏墓志云:

其年(元和四年)十月十三日葬咸阳,从先舅姑兆。

故微之于元和四年十月十四日夜赋诗云:

更想咸阳道,魂车昨夜回。

也。白乐天代答诗云:

鳏夫仍系职。

又云:

家人覆墓回。

微之琵琶歌(元氏长庆集贰陆)云:

去年御史留东台。公私蹙促颜不开。

可知韦氏之葬于咸阳,微之尚在洛阳,为职务羁绊,未能躬往,仅遣家人营葬也。

其第陆首为初寒夜寄子蒙。其第柒首城外回谢子蒙见谕有句云:

寒烟半床影,烬火满庭灰。

第捌首谕子蒙及第玖第拾第拾壹三遣悲怀三首,俱无专言季候景物之句,不易推定其作成之时日。而第拾贰首旅眠云:

夜眠兼客坐,同在火炉床。

及第拾叁首除夜云:

忆昔岁除夜,见君花烛前。今宵祝文上,重叠敍新年。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眠。伤心小男女,撩乱火堆边。

则皆微之于元和四年所作之悼亡诗也。

其第拾肆首感梦云:

行吟坐叹知何极,影绝魂销动隔年。今夜商山馆中梦,分明同在后堂前。

案元氏长庆集壹玖桐花诗序略云:

元和五年予贬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山月晓时,见桐花满地,因有八韵寄白翰林诗。及今六年,诏许西归,感念前事,因题旧诗,仍赋桐孙诗一绝。又不知几何年,复来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题。

故此诗为元和五年三月贬江陵道中所作。

其第拾伍首合衣寝,第拾陆首竹簟,第拾柒首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第拾捌首梦井,第拾玖首第贰拾首第贰拾壹首江陵三梦三首,第贰拾贰首张旧蚊帱,第贰拾叁首独夜伤怀赠呈张侍御,疑皆微之在江陵所作。其第贰拾肆至第叁拾壹六年春遣怀六首,则元和六年在江陵所作。其第叁拾贰首答友封见赠,疑亦此时所作。至第叁拾叁首梦成之云:

烛暗船风独梦惊。梦君频问向南行。觉来不语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声。

则疑是元和九年春之作。何以言之,元氏长庆集壹捌卢头陀诗序云:

元和九年张中丞(正甫)领潭之岁,予拜张于潭。

同集贰陆何满子歌云:

我来湖外拜君侯,正值灰飞仲春琯。

盖微之于役潭州,故有「船风」「南行」及「洞庭湖水」之语也。

以上所列元氏长庆集第玖卷悼亡诗中有关韦氏之作,共三十三首。就其年月先后之可考知者言之,似其排编之次第与作成之先后均甚相符,此可注意者也。夫微之悼亡诗中其最为世所传诵者,莫若三遣悲怀之七律三首。寅恪昔年读其第壹首「今日俸钱过十万」之句,而不得其解,因妄有考辨。由今观之,所言实多谬误。(见一九三六年清华学报拙着元微之遣悲怀诗之原题及其次序。)然今日亦未能别具胜解。故守「不知为不知」之训,姑阙疑以俟再考。

复次,取微之悼亡诗中所写之成之,与其艳体诗中所写之双文相比较,则知成之为治家之贤妇,而双文乃绝艺之才女,其莺莺传云:

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覩览。

虽传中所载双文之一书二诗,或不免经微之之修改,但以辞旨观之,必出女子之手,微之不能尽为代作,故所言却可信也。其于成之,则元氏长庆集陆六年春遣怀八首之贰云:

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可知成之非工刀札善属文者。故白氏长庆集陆壹河南元公墓志铭亦止云:

前夫人韦氏懿淑有闻。

而已。即善于谀墓之韩退之,其昌黎集贰肆成之墓志铭,但夸韦氏姻族门第之盛,而不及其长于文艺,成之为人,从可知矣。又元氏长庆集玖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云:

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今君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

夫拜乌迷信,固当时风俗,但成之如此,实不能免世俗妇女之讥。观元氏长庆集壹大觜乌诗,极论巫假乌以惑人之害,则微之本亦深鄙痛恶此迷信。其不言韦氏之才识,以默证法推之,韦氏殆一寻常妇女,非双文之高才绝艳可比,自无疑义也。惟其如是,凡微之关于韦氏悼亡之诗,皆只述其安贫治家之事,而不旁涉其他。专就贫贱夫妻实写,而无溢美之词,所以情文并佳,遂成千古之名著。非微之之天才卓越,善于属文,断难臻此也。若更取其继配裴氏,以较韦氏,则裴氏稍知文墨,如元氏长庆集壹贰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云:

通之人莫知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

盖语外之意,裴柔之亦可与言诗也。而范摅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亦载微之于出镇武昌时曾与柔之相为赠答,亦是一证。至范氏又以为韦裴二夫人俱有才思,则未可尽信。

又乐天于微之墓志铭虽亦云:

今夫人河东裴氏,贤明有礼,有辅佐君子之劳,封河东郡君。

而元氏长庆集贰贰初除浙东妻有阻色因以四韵晓之云:

嫁时五月归巴地,今日双旌上越州,兴庆首行千命妇,(自注云:予在中书日,妻以郡君朝太后于兴庆宫,猥为班首。)会稽旁带六诸侯。海楼翡翠闲相逐,镜水鸳鸯暖共游。我有主恩羞未报,君于此外更何求。

案微之此诗,词虽美而情可鄙,夫不乐去近甸而就遐藩,固亦人情之恒态,何足深责。而裴氏之渴慕虚荣,似不及韦氏之能安守贫贱,自可据此推知。然则微之为成之所作悼亡诸诗,所以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