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微之连昌宫词实深受白乐天陈鸿长恨歌及传之影响,合并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而成。其篇首一句及篇末结语二句,乃是开宗明义及综括全诗之议论。又与白香山新乐府序(白氏长庆集叁)所谓「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者,有密切关系。乐天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白氏长庆集壹陆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诗。)殆指此类欤?至于读此诗必与乐天长恨歌详悉比较,又不俟论也。总而言之,连昌宫词者,微之取乐天长恨歌之题材依香山新乐府之体制改进创造而成之新作品也。

凡论连昌宫词者,有一先决问题,即此诗为作者经过行宫感时抚事之作,抑但为作者闭门伏案依题悬拟之作。若属前者,则微之一生可以作此诗之年月,共计有五,悉条列于下,论其可否。

第一说 讨淮蔡时作

洪迈容斋随笔壹伍(容斋诗话肆)连昌宫词条云:

其末章及官军讨淮西乞庙谟休用兵之语,盖元和十一二年间所作,殊得风人之旨,非长恨[歌]比云。

寅恪案:容斋以连昌宫词作于元和十一二年间,未知是否仅依诗中词旨论断,抑或更别有典据。若仅依词旨论断,则为读者普通印象,无论何人,皆具同感。匪特容斋一人如是也。元氏长庆集贰肆连昌宫词(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肆。)云:

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

诗中所言,皆宪宗时事。今皇明指宪宗,故此诗之作必在宪宗之世。据读者普通印象论,此四句似谓,「宪宗既平蜀之刘辟,吴之李锜。今又讨淮西之吴元济,若复除之,则天下宁矣。」后二句为希望语气。故此诗之作应在方讨淮蔡,而尚未竟功之时。洪氏此诗作于元和十一二年间之说,殆即依此立论。考宪宗讨淮蔡,前后共历三年之久,自元和九年冬起,至十二年冬止。即资治通鉴自卷贰叁玖唐纪宪宗纪所载:

元和九年冬十月甲子,以严绶为申光蔡招抚使,督诸道兵讨吴元济。

至卷贰肆拾唐纪宪宗纪所载:

元和十二年冬十月甲戌,[李]愬以槛车送吴元济诣京师。己卯,淮西行营奏获吴元济。十一月[丙戌朔]上御兴安门受俘,遂以吴元济献庙社,斩于独柳之下。

是也。(参阅旧唐书壹伍新唐书柒宪宗纪等。)其实即此数年中真与此诗之著作有关者,止元和十年十一年及十二年,而九年不能在内,以诗中有: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写实之句,为暮春景物,不能属于其他节候。元和九年之暮春尚未出兵讨淮蔡,故不能计入也。

新唐书叁捌地理志云:

河南道河南府河南郡寿安县。(原注云:西一十九里有连昌宫,显庆三年置。)

寅恪案:寿安约当今河南省宜阳县地。连昌宫所在之地既已确定,连昌宫词如为宪宗讨淮蔡而未竟功时所作,则在元和十年十一年或十二年暮春之时,微之至少必须经过寿安,然后始有赋此诗之可能。兹逐年考之于下:

(甲)元和十年暮春

旧唐书壹肆宪宗纪(通鉴贰叁捌唐纪宪宗纪元和五年亦纪此事。)云:

元和五年二月,东台监察御史元稹摄河南尹房式于台,擅令停务。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微之自元和五年贬谪出长安后,至十年春始由唐州还京,复出京至通州。两唐书本传及白香山所为墓志皆纪述简略。今摘录其集中诸诗句及其题目自注等,与十年还京出京之道途时日有关者,以资参证。

元氏长庆集壹玖载:

桐花诗并序。(原注云:此后元和十年诏召入京及通州司马已后诗。)

元和五年予贬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山月晓时,见桐花满地,因有八韵寄白翰林诗。当时草蹙,未暇纪题。及今六年,诏许西归,去时桐树上孙枝已拱矣。予亦白须两茎,而苍然班鬓,感念前事,因题旧诗,仍赋桐孙诗一绝。又不知几何年复来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题。

去日桐花半桐叶,别来桐树老桐孙。城中过尽无穷事,白发满头归故园。

西归绝句

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原注云:得复言乐天书。)

只去长安六日期。多应及得杏花时。春明门外谁相待,不梦闲人梦酒巵。

今朝西渡丹河水,心寄丹河无限愁。若到庄前竹园下,殷勤为绕故山流。(原注云:丹淅,庄之东流。)

寒窻风雪拥深炉。彼此相伤指白须。一夜思量十年事,几人强健几人无。(原注云:宿窦十二蓝田宅。)

云覆蓝桥雪满溪。须臾便与碧峰齐。风回面市连天合,冻压花枝着水低。

寒花带雪满山腰。着柳冰珠满碧条。天色渐明回一望,玉尘随马度蓝桥。

留呈梦得子厚致用(原注云:题蓝桥驿。)(诗略。)

寅恪案:以上皆微之由唐州至长安途中所作。

沣西别乐天博载樊宗宪李景信两秀才姪谷三月三十日相饯送

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向通州。

寅恪案:以上为微之出长安至通州时所作。

又元氏长庆集壹贰载:

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并序

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司马通州。二十九日与乐天于鄠东蒲池村别。十三年予以赦当迁。我病方吟越,君行已过湖。(原注云:元和十年闰六月至通州,染瘴危重。八月,闻乐天司马江州。)

又云:

重喜登贤苑,方看佐伍符。(原注云:九年乐天除太子赞善,予从事唐州也。)

又云:

因教罢飞檄,便许到皇都。(原注云:十年春自唐州诏予召入京。)

寅恪案:以上诸句为微之追述元和十年春由唐州至长安,又由长安至通州事。

据上引诸诗,知微之于元和十年春由唐州入长安,实取蓝武大道,证以韩退之贬潮州刺史,其出长安途中所赋诗,如左迁至蓝关示姪孙湘七律及武关西逢配流吐蕃七绝等,(悉见昌黎集拾。)与微之此次行程适合,不过有去国还京之别耳。微之此役,西渡丹淅,北经武蓝,距连昌宫所在之寿安殊远,似难迂道经过。即使经过,其时之景物亦与连昌宫词所言者不符,自不可能。其桐花诗序虽记元和十年正月。绎其文意,乃补题元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之旧作者。本草纲目叁伍桐下引陶弘景说云:

二月开花,红紫色。礼云,三月桐始华者也。

是正月时桐尚未开花。微之取元和十年正月咏桐孙诗附题于元和五年三月咏桐花诗后,不可因此误疑商山道中气候不同,花事特早也。西归绝句言:「小桃花树满商山。」又言:「只去长安六日期。多应及得杏花时。」则此商山之「小桃花」必为先杏开花之桃,而与千叶桃之较后开者不同类。考陆游老学庵笔记肆云:

欧阳公梅宛陵王文恭(寅恪案,文恭王珪谥也。)集皆有小桃诗。欧诗云,雪裏花开人未知。摘来相顾共惊疑。便当索酒花前醉,初见今年第一枝。但谓桃花有一种早开者耳。及游成都,始识所谓小桃者,上元前后即着花,状如垂丝海棠。曾子固杂识云,正月二十间天章阁赏小桃。正谓此也。

是微之元和十年正月间于商山途中所见之小桃花正是此种植物,确无可疑矣。又据微之题蓝桥驿留呈子厚诸人七律,证以柳子厚集肆贰所载: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之七绝,是微之略前行而子厚后随。子厚于二月达灞亭,即长安近傍。时微之已先到长安。故综合推计之,谓微之元和十年到长安之时,约在正月下旬或二月初旬,谅不甚远于事实也。是年三月末,微之即取道沣鄠,折向西南,(元和郡县图志贰关内道京兆府鄠县,东北至府六十五里,丰水出县东南终南山,自发源北流至县东二十八里北流入渭。)由秦至巴赴通州司马之任。然则微之于元和十年春季正月一小部分或二月之全部分及三月几全部分之时日,悉在长安。夏季自四月至六月之时间,又在由长安至通州之途中。连昌宫墙头之千叶桃花,自开自谢,微之关山远隔,王程有限,(白氏长庆集壹柒夷陵赠微之诗云:「各限王程须去住。」此借用。)亦无从得而赏之咏之。此连昌宫词不能作于元和十年暮春之证也。

(乙)元和十一年暮春

(丙)元和十二年暮春

元氏长庆集壹贰献荥阳公诗五十韵云:

自伤魂惨沮,何暇思幽玄。(稹病疟二年,求医在此,荥阳公不忍归之瘴乡。)

寅恪案:旧唐书壹伍捌郑余庆传云:

[元和]九年拜检校右仆射兼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观察使。三岁受代,十二年除太子少师。

又旧唐书壹伍宪宗纪下云:

[元和]九年三月辛酉以太子少傅郑余庆检校右仆射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

同书同卷(参吴廷燮唐方镇年表肆。)又云:

[元和十一年]冬十月丁巳以刑部尚书权德舆检校吏部尚书兼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又白氏长庆集壹柒题诗屏风绝句并序云:

[元和]十二年冬微之犹滞通州,予亦未离湓上。(诗略。)

据此可知微之自元和十年六月至十二年冬,皆在山南西道区域。兴元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治所,郑权俱为当时之文儒大臣,而载之尤负盛名。微之之能久留兴元,要非无因。且通州即在山南西道管内,故微之因病求医,得至其地。若连昌宫所在之寿安县,则隶属河南道。微之非有公务,不能越道境而远游。今既无微之奉使越境之事,此连昌宫词不能作于元和十一年或十二年暮春之证也。

第二说 淮蔡平后作

连昌宫词既不能作于元和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暮春,即不作于淮蔡用兵之时。元和纪年凡十五岁,宪宗暴崩于十五年正月庚子,(见旧唐书壹伍宪宗纪等。)则仅十三年十四年暮春,与此诗之著作有关。复依前例条辨之于下:

(丁)元和十三年暮春

白氏长庆集贰陆三游洞序云:

平淮西之明年(即元和十三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授虢州长史。又明年(即元和十四年)春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翌日(即三月十一日)微之反櫂送予至下牢戍。又翌日(即三月十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

又白氏长庆集壹柒载七言十七韵诗赠微之序云:

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十一日夜,(三游洞序言,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微不同。)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

据此,则微之虽于元和十三年冬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至十四年春,始下峡赴新任。则十三年暮春仍在山南西道管内,无由得至寿安。此连昌宫词不能作于元和十三年暮春之证也。

(戊)元和十四年暮春

旧唐书壹陆陆元稹传云:

[元和]十四年,自虢州长史征还,为膳部员外郎。

新唐书壹柒肆元稹传云:

[元和]末召拜膳部员外郎。

寅恪案:宪宗崩于元和十五年正月。微之于十四年已由虢州长史征还长安,为膳部员外郎,则连昌宫词之作,似即在元和十四年暮春,自通州赴虢州,就长史新任,便道经过寿安之时。元和郡县图志伍云:

河南道河南府寿安县,东北至府七十六里。

同书陆云:

河南道虢州,东至东都四百五十里。

是微之未至虢州之前,必先经东都。而东都与寿安,仅七十六里之隔,便道经行,亦颇意中之事。北地通常桃花开放之时,约值旧历清明节时。唐孟棨本事诗崔护「人面桃花」之句,为世所习知,其所谓「去年今日」即清明日也。然考是年清明在三月三日,(此系据陈垣先生中西回史日历,未知与当时实用之历如何?即使不同,要不过相差一二日,于本文论证之主旨无关也。)微之发夷陵时,已为三月十二或十三日,据通典壹捌叁州郡典壹叁云:

夷陵郡南至江陵水路二百三十七里。

江陵郡北至襄阳郡四百四十五里。

又同书壹柒柒州郡典柒云:

襄阳郡去东京八百五十七里。

今复加计自东京至寿安七十六里,共为一千六百一十五里。纵唐代里度较今略短,又微之行程较前元和十年由唐州至长安由长安至通州二役为迅速,然亦非四月初不能到寿安,是距清明已一月之久,恐不及见连昌宫墙头千叶桃落红蔌蔌之状矣。且元和十四年二月宪宗平定淄青最为当时一大事,通鉴贰肆壹唐纪宪宗纪元和十四年条(参阅旧唐书壹贰肆新唐书贰壹叁李正己传等。)云:

元和十四年二月壬戌,田弘正捷奏至。乙丑命户部侍郎杨于陵为淄青宣抚使。己巳李师道首函至。自广德以来,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

据此,微之即行色怱怱,所经过之大都邑如洛阳等,似不能不稍作淹留,与当地官吏及平生亲故相见,因从得知平齐消息。连昌宫词若适作于是年暮春,则虽不必如刘梦得平齐行(刘梦得文集壹伍)之夸大其事,亦不能仅敍至淮西平定而止,绝不道及淄青一字。于此转得一强有力之反证。此连昌宫词不能作于十四年暮春之证也。

总而言之,连昌宫词若为作者经过行宫感时抚事之作,则其著作之时日,用地理行程以相参校,仅有元和十年暮春及元和十四年暮春二者之可能。而元和十年微之所取之道,即韩退之「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之道也。故不可能。元和十四年其所取之道,即杜子美「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之道也。故似可能。但一考当年节候与花事之关系,又为不可能。二者既皆不可能,则连昌宫词非作者经过其地之作,而为依题悬拟之作,据此可以断定也。

连昌宫词既为依题悬拟之作,然则作于何时何地乎?考元氏长庆集壹贰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因有戏赠略云:

喜闻韩古调,兼爱近诗篇。好去老通川。(原注云:自谓。)

是微之在通州司马任内曾有机缘得见韩退之诗之证也。

又考韩昌黎文集拾和李司勋过连昌宫七绝云:

夹道疏槐出老根。高甍巨桷压山原。宫前遗老来相问,今是开元几叶孙。

此为退之和李正封之诗,李氏原作,今不可得见。退之作诗之时,为元和十二年冬淮西适平之后。颇疑李氏原诗或韩公和作,远道流传,至次年即十三年春间遂为微之所见,因依题悬拟,亦赋一篇。其时微之尚在通州司马任内,未出山南西道之境。观其托诸宫边遗老问对之言,以抒开元元和今昔盛衰之感,与退之绝句用意遣词尤相符会。否则微之既在通州司马任内,其居距连昌宫绝远,若非见他人作品,有所暗示,决无无端忽以连昌宫为题,而赋此长诗之理也。据旧唐书壹陆陆元稹传云:

元稹河南人,元和元年四月除右拾遗。出为河南县尉。四年奉使东蜀,使还分务东台。

夫河南虽是郡望,但洛阳则为微之仕宦居游之地。元和五年未贬江陵以前,至少亦当一度经过寿安,连昌宫门内之竹,墙头之桃,俱所目见。故依题悬拟,亦能切合。李正封之作,其艺术高下未审如何。若微之此篇之波澜壮阔,决非昌黎短句所可竝论,又不待言也。至唐诗纪事陆贰郑嵎津阳门诗,虽亦托之旅邸主翁之口,为道承平故实,抒写今昔盛衰之感。然不过填砌旧闻,祝愿颐养而已。才劣而识陋,较之近人王湘绮之圆明园词,王观堂之颐和园词,或犹有所不逮。以文学意境衡之,诚无足取。其所以至今仍视为敍述明皇太真物语之巨制者,殆由诗中子注搜采故实颇备,可供参考之资耳。

综合此诗末章前后文意言之,「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二句为已然语气,而非希望语气。故「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二句,意谓今年不依往年之例,耕种宫前御道,以待天子临幸。「今年」为淮西始平,天下遂宁之年,文意甚明。是此诗实成于元和十三年暮春。洪氏作于元和十一二年间之说,即以依题悬拟言,犹有未谛也。

连昌宫词末章「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之语,与后来穆宗敬宗两朝之政治尤有关系,略征旧史述之于下:

旧唐书壹柒贰萧俛传(参旧唐书壹陆穆宗纪长庆元年二月乙酉马总奏条。)云:

穆宗乘章武恢复之余,即位之始,两河廓定,四鄙无虞,而俛与段文昌屡献太平之策,以为兵以静乱,时已治矣,不宜黩武。劝穆宗休兵偃武。又以兵不可顿去,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谓之消兵。帝既荒纵,不能深料,遂诏天下如其策行之。而藩镇之卒,合而为盗,伏于山林。明年朱克融王庭凑复乱河朔,一呼而遣卒皆至。朝廷方征兵诸藩,籍既不充,寻行招募。乌合之徒,动为贼败。由是再失河朔,盖消兵之失也。

旧唐书壹陆陆元稹传云:

荆南监军崔潭峻甚礼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诗什讽诵之。长庆初潭峻归朝,(新唐书壹柒肆元稹传作,长庆初潭峻方亲幸,较妥。盖新唐书壹柒玖李训传明言潭峻为元和逆党,即弑宪宗之党,而宪宗于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被弑,穆宗嗣位。次年,方改元长庆。是潭峻归朝当在长庆以前也。)出稹连昌宫词等百余篇奏御。穆宗大悦,问稹安在?对曰,今为南宫散郎。即日转祠部郎中,寻知制诰。由是极承恩顾。无何,召入翰林,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中人以潭峻之故,争与稹交。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东节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与弘简为刎颈之交,谋乱朝政。言甚激讦。穆宗顾中外人情,乃罢稹内职,授工部侍郎。上恩顾未衰,长庆二年拜平章事。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

当宪宗之世,主持用兵者,宰相中有李吉甫武元衡裴度诸人,宦官中则有吐突承璀。然宦官亦有朋党,与士大夫相似。其弑宪宗立穆宗及杀吐突承璀之诸宦官,世号为「元和逆党」。崔潭峻者,此逆党中之一人。故「消兵」之说,为「元和逆党」及长庆初得志于朝之士大夫所主持。此事始末,非本文所能详尽。但连昌宫词末章之语,同于萧俛段文昌「消兵」之说,宜其特承穆宗知赏,而为裴晋公所甚不能堪。此则读是诗者,于知人论世之义,不可不留意及之也。

又白氏长庆集肆伍策林序略云:

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

四十四销兵数

若使逃不捕,死不填,则十年之间,十又销其三四矣。故不散弃之,则军情无怨也。不增加之,则其数自销也。

然则「销兵」之说,本为微之少日所揣摩当世之事之一。作连昌宫词时,不觉随笔及之。殊不意其竟与己身之荣辱升沈,发生如是之关系。此则当日政治之环境实为之也。

又微之赋此诗述玄宗时事托诸宫边野老之口,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之例,其有与史实不甚符合者,可置不论。然今日流传之本,亦有后人妄加注解者,则不得不亟为删订。如「明年十月东都破,御路犹存禄山过」之句,今全唐诗本第壹伍函元稹贰肆此句下注云:

天宝十三年禄山破洛阳。

寅恪案:旧唐书玖新唐书伍玄宗纪及通鉴贰壹柒同记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丁酉安禄山陷洛阳,「十月」自是微之误记,至「十三年」之误,更不待言也。(又元氏长庆集贰肆新题乐府立部伎亦有「明年十月燕寇来,九庙千门虏尘涴」之句。)其最可异者,莫如「尔后相传六皇帝,不到离宫门久闭」之句下注云:

肃代德顺宪穆。

六字。据诗中文义,谓「今皇」平吴蜀,取淮西,(连昌宫词此数句,可与元氏长庆集贰壹代严绶谕淮西书参证。)则「今皇」自是指宪宗而言,自玄宗不到离宫之后,顺数至「今皇」即宪宗,只有五帝,何能预计穆宗或加数玄宗而成「六皇帝」?尝徧考诸本,俱作「六」,无作「五」者,可知此误字相传已久。颇疑微之于本朝君主传代之数,似不应譌误至此,而诿为野老记忆不真之言。如元氏长庆集伍贰沂国公魏博德政碑所云:

五纪四宗,容受隐忍。

其「四宗」自指肃代德顺四宗而言,所言既无譌舛,以彼例此,则应亦不致误述也。或者此诗经崔潭峻之手进御於穆宗,阉椓小人,未尝学问,习闻当日「消兵」之说,图复先朝巡幸之典,殊有契于「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之句,遂断章取义,不顾前后文意,改「五」为「六」,藉以兼指穆宗欤?此言出于臆测,别无典据,姑备一说于此,以待他日之推证可也。然其后敬宗欲幸东都,殆亦受宦官之**者,经群臣极谏,并畏藩镇称兵,不得已中止。其事本末见旧唐书壹柒拾新唐书壹柒叁裴度传,兹迻录通鉴原文及胡三省注于下,似亦与「望幸」句意关涉,读此诗者可并取以参证焉。

通鉴贰肆叁唐纪敬宗宝历二年条云:

上(敬宗)自即位以来,欲幸东都。宰相及朝臣谏者甚众,上皆不听,决意必行。已令度支员外郎卢贞,按视修东都宫阙及道中行宫,(胡注,自长安历华陕至洛,沿道皆有行宫。如寿安之连昌宫是也。)裴度从容言于上曰,国家本设两都,以备巡幸。自多难以来,兹事遂废。今宫阙营垒,百司廨舍,率已荒阤。陛下傥欲巡幸,宜命有司岁月间徐加完葺,然后可往。上曰,从来言事者,皆言不当往。如卿言,不往亦可。会朱克融王庭凑皆请以兵匠助修东都。三月丁亥,敕以修东都烦扰,罢之。(胡注,史言修东都之役,非以群臣论谏而罢,特畏幽镇之称兵而罢耳。)

复有传本譌写应即校改者,如「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废」之句,唐诗纪事本(卷贰柒)作「玄武楼前花萼废」。全唐诗本「成」字下亦有「一作前」之注,案唐六典柒云:

兴庆宫在皇城之东南,东距外郭城东垣。(原注云:即今上龙潜旧宅也。开元初以为离宫。至十四年又取永嘉胜业坊之半以置朝。自大明宫东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磴潜通焉。)宫之南曰通阳门,通阳之西曰花萼楼。(原注云,楼西即宁王第,故取诗人棠棣之义以名楼焉。)

宋敏求长安志陆大明宫条(参考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壹。)云:

北面一门曰玄武门。(原注云:德宗造门楼,外设两廊,持兵宿衞,谓之北衙。)

据此,玄武楼在大明宫之北面,兴庆宫远在大明宫之东南,而花萼楼又在兴庆宫之西南隅,则花萼楼准诸地望,决无在玄武楼前之理。昔人讥白香山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之句为误,以峨嵋山在唐代嘉州境内,明皇由长安至成都不经过其下也。(见梦溪笔谈贰叁讥谑附谬误类及诗人玉屑壹壹。)殊不知微之使东川,作好时节绝句,(元氏长庆集壹柒。)亦有「身骑骢马峨嵋下,面带霜威卓氏前」之语。(并见长恨歌章。)此皆诗人泛用典故率意牵附之病,不足深责。独此诗说长安今昔之变迁,托诸往来年少之口,乃写实之词,与泛用典故者不同。其于城坊宫苑之方位,岂能颠倒错乱至此。若斯之类,自属后人传写之误。况花萼楼建于玄宗之世,为帝王友爱之美谈。玄武楼造于德宗之时,成神策宿衞之禁域。一成一废,对举竝陈。而今昔盛衰之感,不明着一字,即已在其中。若非文学之天才,焉能如是。此微之所以得称「元才子」而无愧者耶?又五代会要壹捌前代史条载贾纬之语,谓「自唐高祖至代宗,纪传已具。」则今旧唐书玄宗纪实本之旧文,夫君举必书,巡幸陪都之大典,决无漏载之理。考旧唐书玄宗自开元二十四年十月丁丑自东都还西京之后,(新唐书伍玄宗纪及通鉴贰壹肆俱作丁卯。而旧唐书捌玄宗纪作丁丑。当依张宗泰校记改为丁卯。)遂未重到洛阳。是后率以冬季十月或十一月幸华清宫,从未东出崤函一步。故通鉴贰壹肆开元二十五年九月条(参阅新唐书伍叁食货志。)云:

先是西北边数十州多宿重兵,地租营田皆不能赡,始用和籴之法。有彭果者,因牛仙客献策,请行籴法于关中。戊子敕以岁稔谷贱伤农,命增时价什二三和籴东西畿粟各数百万斛,停今年江淮所运租。自是关中蓄积羡溢,车驾不复幸东都矣。癸巳敕河南河北租应输含嘉仓者皆留输本州。

国史补上略云:

玄宗开元二十四年时在东都,因宫中有怪,明日召宰相欲西幸。裴稷山张曲江谏。是时李林甫初拜相,窃知上意,乃言,两京陛下东西宫也。臣请宣示有司,即日西幸。上大悦。自此驾至长安,不复东矣。

虽册寿王妃杨氏在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亥,(见通鉴贰壹肆及考异并唐大诏令集肆拾全唐文叁捌册寿王杨妃文。)其时玄宗尚在东都,未还西京。然自杨妃于开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入道,即入宫之后,(详见长恨歌章辨曝书亭集伍伍书杨太真外传后。)明皇既未有巡幸洛阳之事,则太真更无以皇帝妃嫔之资格从游连昌之理,是太真始终未尝伴侍玄宗一至连昌宫也。诗中「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栏干立」及「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等句,皆傅会华清旧说,(乐史杨太真外传下云:「华清宫有端正楼,即贵妃梳洗之所。」)构成藻饰之词。才人故作狡狯之语,本不可与史家传信之文视同一例,恐读者或竟认为实有其事,特为之辨正如此。

至元氏长庆集壹柒灯影七绝云:

洛阳昼夜无车马,漫挂红纱满树头。见说平时灯影裏,玄宗潜伴太真游。

则亦微之依据世俗传说,姑妄听之,姑妄言之。既有「见说」之语,则更不足辨。而全唐诗第壹玖函张祜贰连昌宫七绝所谓「玄宗上马太真去」者,又在微之之后,尤可不论矣。又诗中「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鬭风。」之句,容斋续笔贰开元五王条已言其非事实,故兹不再辨。惟洪氏以「杨太真以[天宝]三载方入宫」,则殊疏舛,殆误会通鉴书法所致。寅恪别于长恨歌章详论之矣。更有可论者,诗云:

明年十月东都破。御路犹存禄山过。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堕。

寅恪案:通鉴贰壹捌唐纪叁肆至德元载六月[安禄山]遣孙孝哲将兵入长安条考异略云:

新传又云[安]禄山至[长安],怒,大索三日。按旧传[张]通儒为西京留守编检诸书,禄山自反后未尝至长安,新传误也。

是禄山自反后未尝至长安。连昌宫为长安洛阳间之行宫,禄山既自反后未尝至长安,则当无缘经过连昌宫前之御路,故此事与杨贵妃之曾在连昌宫之端正楼上梳洗者,同出于假想虚构。宋子京为史学名家,尚有此失,特附论及之,庶读此诗者不至沿袭宋氏之误也。

此诗复有唐代当时术语须略加诠释者,如「贺老琵琶定场屋」之定,及乐府杂录敍贞元时长安东西两市互鬭声乐事中,「西市豪族厚赂庄严寺僧善本,以定东鄽之胜」之定,其义为「压」及「压场」之意也。又如「蛇出燕巢盘鬭拱」之「鬬拱」,即近日营造学者所盛称之「斗拱」。斗字义不可通,盖古代工匠用以代鬭字之简写,殊非本字。然今知此者鲜矣。(见校补记十。)

【校补记十】

(段后加:)复次,兹有一事可附论于章末者,即微之此诗与唐代久闭之离宫在寒食节时,特命中官于内斫竹之举是也。依微之此诗如「连昌宫中满宫竹」至「小年进食曾因入」一节,「初过寒食一百六,殿舍无烟宫树绿」二句,「明年十月东都破」至「不到离宫门久闭」一节,「去年??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二句,及「自从此后还闭门,夜夜狐狸上门屋」二句等语,综合论之,则知唐代皇帝不临幸之离宫,必将宫门锁闭,而此宫门亦必尚存垣墙,否则虽闭门,亦不能阻禁外人阑入宫内也。白氏文集壹贰江南遇天宝乐叟诗云:

我自秦来君莫问,骊山渭水如荒村。新丰树老笼明月,长生殿暗锁黄昏。红叶纷纷盖欹瓦,绿苔重重封坏垣。惟有中官作宫使,每年寒食一开门。

则是乐天于元和十年贬江州司马之时,华清宫中之殿宇固甚破败,但其垣墙虽已毁损而尚存在,宫门则长闭,至寒食节始有中官开门于内斫竹也。乐天此诗乃写实之作,与微之之诗出于揣想者本自不同,然微之此诗亦依据唐代离宫一般之情况而言,绝非无中生有之描绘。如其所述久闭之离宫,尚存宫墙,在寒食节时,宫使始开门于内斫竹等事,与乐天所言华清宫之情状并无少异也。故在连昌宫词为特性之虚构,江南遇天宝乐叟诗乃通性之写实。由是而论,元白两诗可以互相证发也。

至天宝乱后,东都洛阳之上阳宫,则更有详论之必要。请略引史料,考释之于下:

杜工部集壹伍诸将五首之三云:

洛阳宫殿化为烽。

若据此语,是唐代洛阳之宫殿已于安史乱时化为烽烬矣。但检仇兆鳌杜诗详注壹陆,此句注引后汉书董卓传并曹植诗「洛阳何寂寞,宫殿尽烧焚」为释。然则仇氏仅举出少陵所用之古典,实无安史焚烧洛阳宫殿之今典。(仇氏所引子建诗乃文选贰拾曹子建送应氏诗二首之一,其诗云:「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仇氏改「宫室」为「宫殿」,意虽相同,但改曹诗以合杜句,殊可不必也。)可知子美此句乃诗人感伤之语,不可过于拘泥也。

白氏长庆集叁上阳白发人篇注云:

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寅恪案,鄙意以为此篇乃李绅之原唱,而元稹白居易和之者,白氏之注原出公垂也。详见此稿第伍章新乐府上阳白发人篇。)

新唐书柒柒后妃传下代宗睿真皇后传云:

代宗睿真皇后沈氏,吴兴人。开元末,以良家子入东宫,太子(指肃宗)以赐广平王(指代宗),实生德宗。天宝乱,贼囚后东都掖庭。王入洛,复留宫中。时方北讨,未及归长安,而河南为史思明所没,遂失后所在。代宗立,以德宗为皇太子,诏访后在亡,不能得。

通鉴贰贰陆唐纪肆贰德宗纪建中二年正月条云:

初,高力士有养女,嫠居东京,颇能言宫中事。女官李真一意其为沈太后,诣使者具言其状,上闻之惊喜。时沈氏故老已尽,无识太后者,上遣宦官宫人往验视之,年状颇同。宦官宫人不审识太后,皆言是,高氏辞称,实非太后,验视者益疑之,强迎入上阳宫。上发宫女百余人,赍乘舆服御物,就上阳宫供奉。左右诱谕百方,高氏心动,乃自言是。验视者走马入奏,上大喜。二月辛卯,上以偶日御殿,群臣皆入贺,诏有司草仪奉迎。高氏弟承悦在长安,恐不言久获罪,遽自言本末。上命力士养孙樊景超往覆视。景超见高氏居内殿,以太后自处,左右侍衞甚严。景超谓高氏曰,姑何自置身俎上。左右叱景超使下,景超抗声曰,有诏太后诈伪,左右可下。左右皆下殿。高氏乃曰,吾为人所强,非己出也。以牛车载还其家。

元氏长庆集贰肆上阳白发人篇云:

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日日长看提象门,终身不见门前事。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

新唐书伍玄宗本纪(参旧唐书玖玄宗本纪下及通鉴贰贰壹唐纪叁柒肃宗纪上元元年六月条)略云:

[至德二载]十二月丁未,[玄宗]至自蜀郡,居于兴庆宫。上元元年徙居于西内甘露殿。

寅恪案,代宗睿真皇后沈氏,既能于广平王即代宗收复东都之前后,皆留在上阳宫,斯为当日洛阳上阳宫非如少陵所谓「化为烽」之确证。又德宗建中二年高力士女有能以假太后之资格,居于内殿,则上阳宫之正殿,尚未被毁或被毁后重加修理之一证也。夫自天宝五载迄贞元之末,历时六十载,傥上阳宫全被焚毁,则此老宫女,岂能露宿如此之久。若谓上阳宫虽全被焚毁,后来重加修理,当修理时,将此老宫女搬移他处,迨修理完毕后,再将其迁于原处居住,则杨贵妃死已五十载,尚有何人妒忌,而令此老宫女受终身监禁之苦乎。然则上阳宫虽经安史之乱,仍未全部毁坏,故上阳白发人暂可在其中居住也。至于元微之诗云:「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之「近年」,其界说殊可研究。考微之此诗作于元和四年,则不能上溯至德二载玄宗自蜀郡还长安居于南内至上元元年迁于西内之时间无疑,盖历年将五十载,固不得谓之近年也。

上论洛阳宫至安史乱时迄元和初年实未毁坏并宫墙存在宫门常闭。故亦如其他唐代离宫之通例于寒食节始有中使开门斫竹之事。兹请先考唐代杏花桃花开放之时间,兼及地域并其他相关之问题,以资说明。

唐摭言叁「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条云:

进士题名自神龙之后,过关宴后,率皆期集于慈恩塔下题名,故贞元中刘太真侍郎试慈恩寺望杏园花发诗。

寅恪案,登科记考列刘氏于贞元四年主礼部试,今检文苑英华壹捌捌省试玖载李君何,周弘亮,陈翥,曹着四人应试是科之原作。陈翥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诗云:

曲池晴望好,近接梵王家。十亩开金地,千林发杏花。映云犹误雪,照日欲成霞。紫陌传香远,红泉落影斜。园中春尚早,亭上路非赊,芳景堪游处,其如惜物华。(寅恪案,沈亚之沈下贤集壹并全唐诗第捌函沈亚之及全唐诗第柒函陈翥俱收此首。夫陈翥为贞元四年进士,既经徐松考订,可以无疑。沈下贤集集首元祐丙寅之序称沈氏「元和十年登进士第」,唐才子传陆沈亚之传同,故全唐诗及沈集所载此诗,实非出自下贤之手。盖宋人编唐人专集时,误收于沈集者,全唐诗不加详考,以致陈翥、沈亚之两人诗内均列此诗,可谓疏舛矣。)

陈氏「园中春尚早」句,可证杏花开放在早春大约相当于二月之时间。至于桃花开放之时间,前已略言及,兹为与杏花开放时间比较,故再详引人所习知之人面桃花故事于下。

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略云:

博陵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隟窥之,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崔以言挑之,不对,崔辞去。来岁清明日,迳往寻之。门墙如故,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然则桃花之开放约在距清明节先后不远之时间,可以无疑。吾国昔时本用阴历,清明节之排列,或在二月,或在三月。若此年有闰月而闰月在此节气之前,则表面视之花开较早,如第伍章牡丹芳篇论裴度得见牡丹开放始卒之例。若闰月在此节气之后,则表面视之花开较迟。通常言之,杏花开放约在二月,桃花开放约在三月,其与此通例不合者,盖别有其他特别原因,亦可为详究解释也。

其一特别之原因为地域性之关系。地域有高低及南北二种。凡地势较高如山顶或高原空气较平地寒冷,故花开较平地为迟。白氏文集肆叁游大林寺序略云:

余与河南元集虚[等]凡十七人,自遗爱草堂历东西二林,抵化城,憩峰顶,登香??峰,宿大林寺。大林穷远,人迹罕到,其僧皆海东人,山高地深,时节绝晚。于时孟夏日,如正二月天,梨桃始华,涧草犹短,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怳然若别造一世界者,因口号绝句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时元和十二年四月九日乐天序。

寅恪案,乐天言大林寺「山高地深,时节绝晚」,足证地势高,则时节晚。又考元和十二年有闰五月,闰月又在节气之后,则觉时节较晚,故大林寺之桃花晚开,实兼具二因素。庐山自六朝以来,如惠远、陶潜、白居易、朱熹诸名人,皆居住山南,盖以交通便利,可以供给家属朋友及生徒食用,此乃躬耕传法及讲学适宜之条件。至近岁西人辟山北牯岭之地,藉作避暑之用,斯前人所未尝梦见者,而大林寺遗址复于牯岭发现,尤可与乐天此文相印证也。前引韩昌黎和李正封过连昌宫诗,有「高甍巨桷压山原」之句,则连昌宫建筑于山上平坦之地。微之作此诗时,虽未身到其地,但亦应知此宫不在平地而在高原,所以三月清明前后,桃花犹可留滞于盛开将落之状态。遂有「更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簌簌」二句。

至若地域南北之关系,则北方较寒,故花开较迟,南方较暖,故花开较早,此为一般通例,不待详论。如陆游剑南诗稿壹柒临安春雨初霁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此诗世人习诵,无须赘释。所可注意者,第柒捌二句明言客杭州时犹在清明之前,而杏花已开放可卖也。惟曹寅楝亭十二种后村千家诗三节候门载杜牧清明七绝一首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此诗收于明代千家诗节本,乃三家村课蒙之教科书,数百年来实唐诗最流行之一首。若究其出处,殊为可疑。今冯集梧杜樊川诗注,既不载此首,其补遗亦不收入,冯氏未加说明,不敢臆断。但此诗有「清明时节雨纷纷」及「牧童遥指杏花村」二句,似是在北方所作。考杜牧曾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见新唐书壹柒肆杜佑传附牧传,并参孟棨本事诗高逸类杜舍人牧弱冠成名条。)然则牧之此清明七绝一首,或在此时所作耶?然无佐证。又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壹捌载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二首云:

忘归不觉鬓毛斑。好事乡人尚往还。断岭不遮西望眼,送君直过楚王山。

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落晖。一色杏花三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

寅恪案,冯氏于此卷卷首古今体诗四十七首下引查注云:「元丰二年己未正月在徐州任,三月后移知湖州道中作。」此题第壹首之楚王山,并第贰首之云龙山及放鹤亭皆在徐州。足证此二绝句明是在徐州任内,元丰二年三月之前所作也。宋代汴梁殿试亦在二月杏花开放时节。取东坡此二绝句与上引放翁七律一首相比较,则地域之南北与杏花开放之早晚关系,可以明瞭矣。

其二特别之原因为某一年气候暂时改变之关系。白氏文集壹春雪诗略云:

元和岁在卯,六年春二月。月晦寒食天,天阴夜飞雪。上林草尽没,曲江冰复结。红干杏花死,绿冻杨枝折。

旧唐书壹肆宪宗纪上略云:

元和六年二月丙寅朔。三月乙未朔。闰十二月辛卯朔。

全唐诗第伍函韩愈伍辛卯年雪五古略云:

元和六年春,寒气不肯归。河南二月末,雪花一尺围。生平未曾见,何暇议是非。

寅恪案,元和六年辛卯二月小尽,其次日为三月乙未朔,适值清明节。是岁有闰十二月,在清明节后,即乐天所谓时节较晚之年,此年东西二都皆有大雪,杏花冻死,故可目此年之气候与其他一般时节不同也。又检窦氏联珠集叁窦庠陪留守韩仆射巡内至上阳宫感兴二首云:

翠辇西归七十春。玉堂珠缀俨埃尘。武皇弓剑埋何处,泣问上阳宫裏人。

愁云漠漠草离离。太乙句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裏,残花犹发万年枝。

寅恪案,旧唐书壹伍伍窦群传附庠传云:

吏部侍郎韩皋出镇武昌,辟为推官。皋移镇浙西,奏庠为节度副使殿中侍御史,迁泽州刺史,又为宣歙副使,除奉天令,登州刺史,东都留守判官。

同书壹肆宪宗纪上略云:

[元和五年十月]以户部尚书韩皋为东都留守判东都尚书省事。[元和八年六月]以东都留守韩皋检校吏部尚书兼许州刺史充忠武军节度使。

故疑胄卿以东都留守判官之资格陪仲文巡内至上阳宫之时间,乃元和六年二月念九日寒食节。依窦氏绝句第壹首「翠辇西归七十春」句,盖从天宝元年下推至元和六年适为七十载。其实玄宗自开元二十四年后,即不再幸洛阳,此点窦氏及其他唐代文人固不详悉计算也。若揣测不误,则韩窦二氏之巡视上阳宫亦循唐代离宫于每年寒食节遣中使斫竹之通例耳。(窦氏绝句第壹首第肆句或者可与上引元微之元和四年所作上阳白发人篇中「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二句互相印证。盖元和四年距元和六年时间甚近,窦氏既于元和六年尚得见上阳宫内之宫人,则此宫人当是不久送来者,与微之诗「近年」之语,亦甚适合也。余详上论微之此诗节。)窦氏绝句第贰首第肆句之「残花」,当是杏花而非桃花。桃花虽通常在清明前后开放,此年之气候寒冷与往年不同,是以开放时间较迟,此为变例,即乐天诗所谓「红干杏花死」者,宜胄卿以残花目之。复据全唐诗第陆函李正封洛阳清明雨霁诗云:

晓日清明天,夜来嵩少雨,千门尚烟火,九陌无尘土。酒绿河桥春,漏间宫殿午,游人恋芳草,半犯严城鼓。

李氏此诗为何年所作,虽不能考,但唐代洛阳寒食节时亦有春雨连绵之气候也。

其三特别之原因为人事忽有变动,杏桃二花开放之时间表面视之,似与常年不同,按诸实际,并无改易也。

太平广记壹伍肆李顾言条引温畬续定命录略云:

唐监察御史李顾言,贞元末应进士举。见[南]省东南北街中有一人徐吟诗曰:「放牓只应三月暮,登科又校一年迟。」明年,京师自冬雨雪甚,畿内不稔,停举。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皇帝晏驾(寅恪案,旧唐书壹叁德宗纪下云:「贞元二十年正月癸巳帝崩。」),果三月下旬放进士牓。

权载之文集玖和九华观见怀贡院八韵略云:

上巳好风景,仙家足芳菲。地殊兰亭会,人似山阴归。滞兹文墨职,坐与琴觞违。丽曲涤烦虚,幽缄发清机。支颐一吟想,恨不双翻飞。

同书同卷上巳日贡院考杂文不遂赴九华观祓禊之会以二绝句申赠云:

三日韶光处处新,九华仙洞七香轮。老夫留滞何由往,珉玉相和正遶身。(原注云,时以沽美玉为诗题。)禊饮寻春兴有余,深情婉婉见双鱼。同心齐体如身到,临水烦君便祓除。

寅恪案,温氏谓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晏驾,三月下旬放进士榜,与权氏诗题上巳日贡院考杂文不遂之语可互相印证。考载之不以进士出身,但三次主礼部试,其以沽美玉为试题,则在贞元二十一年。(见徐松登科记考壹伍)检旧唐书壹肆捌权德舆传载其卒于元和十三年,是前列两题乃权氏四十八岁时之作品,前一题为答其夫人寄怀之作,故第贰题以「申赠」为言,且「深情婉婉见双鱼」句即指其夫人所寄之书并诗也。兹综合上引唐摭言文苑英华续定命录,权载之文集等材料论之,则知唐代通常放进士牓时正值杏花开放。至若贞元二十一年放进士牓时在三月下旬,乃桃花开放之际,而与常年不同,斯实由此年有人事变动之故所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