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两眼一黑,汗流浃背,紧张地看着那个扶阳卫跪在阶梯前。

这又是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情?

苍天啊,赶紧放过他吧,伴君如伴虎,他跟在这个曾经的长公主,如今的皇帝身边,赶紧小命被吊着摇摇晃晃。

“何事?”萧玉融问。

来的是水部扶阳卫。

扶阳卫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柳氏主君求见。”

群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柳氏现在几乎与叛军无异,可却又没有闹出特别大的动静。

等到他们这位新皇登基,恐怕就会将柳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再秋后算账。

可谁人不知柳品珏和萧玉融之前是师徒,并且关系很好。

对于萧玉融是如何想的,他们也拿不准主意。

萧玉融扬眉,“宣。”

她让柳品珏好好想想,柳品珏这是想好了与她为敌?还是想好了妥协?

柳品珏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里,一步一步朝着前方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萧玉融注视着他走到了台阶之下,目光带有审视。

他还在往前走。

扶阳卫抬起兵器阻挡,他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进。

扶阳卫手执兵刃,紧绷地与柳品珏对峙,却一点点往后移。

“让他上来吧。”萧玉融道。

扶阳卫从两边退开。

柳品珏终于走到萧玉融面前。

他与萧玉融对视。

萧玉融悄无声息地将手按在了夜醒的刀柄上,正想说些什么。

柳品珏却撩起衣袍,跪在萧玉融面前,行了标准的叩拜大礼,“臣参见陛下。”

众人瞠目结舌。

萧玉融微微一怔。

柳品珏这就是相当于考虑好了,接了当时的萧玉融抛出的橄榄枝。

他甘愿放下多年以来的雄心志四海,退居人后,沦为人臣。

因为发觉再继续争斗下去,会跟他的本心发生偏移。

也因为萧玉融的一句我需要你。

如果萧玉融要走的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愿意继续为萧玉融保驾护航。

他俯首双手捧着一枚印章高举过头顶,献给萧玉融,“允州柳氏,献降陛下。”

这是柳氏历代家主的印章,用于处理公务。

“献降?”萧玉融挑着眉,诚恳却又像是要看透谁。

她后退了一步,上了一层台阶。

柳品珏一手提着自己的袍角,跪着跟萧玉融上了一阶。

萧玉融退一步,他就跪着跟一步。

姿态足够谦卑,但跪的时候,膝盖的落点都未曾偏移,显得游刃有余却坚定。

萧玉融停了下来。

就以柳品珏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此心足以见虔诚。

论师长,柳品珏是师,她是徒。

论君臣,她是君,柳品珏是臣。

见萧玉融停下,柳品珏抬眸望向萧玉融,“允州柳氏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臣亦是。”

昔日他允诺萧玉融,待到萧玉融真正出师之日,他必然有一份大礼送上。

如今他完成了这个承诺,他的礼物是整个允州柳氏。

“先生有此心,很好。”萧玉融接过了柳品珏手里的印章,弯起唇角,“先生依旧是太傅,朕准先生摄政,好好辅佐朕。”

他们的抱负和能力都太像,如今也愿意携手共治。

公孙钤仰头看着这一幕,啧啧称奇,他转头对自己弟弟道:“前者难追,后生可畏,是不是?”

公孙照正色:“兄长,言辞失当了,不可如此称呼主君。”

公孙钤对于这死板的弟弟无言以对,只可惜易厌去调查萧玉歇踪迹了,没人跟他一起胆大包天地妄自议上。

看看谢得述和玉殊,这两个都是负责保护萧玉融安危和大典秩序的,一边一个隔得老远。

公孙钤更忧愁了。

弟弟太无趣了怎么办?

“允州柳氏,投效陛下。”柳品珏跪在萧玉融跟前,高声道。

萧玉融将柳品珏扶了起来,“起吧。”

她隐含戏谑地看向柳品珏,“归位吧,爱卿。”

柳品珏瞥了萧玉融一眼,似乎有些无语,行礼之后回到百官的队伍里去。

此时的崔辞宁也迈出一步,走到台阶之下,跪了下去。

根本没有这个环节的。

“他是被柳品珏带动了氛围吧?演什么呢?”公孙钤照旧小声跟弟弟说三道四。

这回公孙照学聪明了,直接不理公孙钤。

公孙钤自讨无趣,小声嘀咕自己怎么有这样的弟弟。

“崔卿,有何事?”萧玉融问。

崔辞宁面向王耀,献上了自己的刀,“我不婚娶,不封爵,不封地,不生子,我不戴冕旒,不争荣宠。”

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跪在台阶前,“我会尽忠职守,成为楚乐的盾牌,陛下的利剑。”

在群臣面前,崔辞宁发誓:“我会用我的骨血,我的命来捍卫你的皇权。“

“崟洲崔氏,皈依明主。”他道。

柳氏崔氏,王氏李氏,归于一主。

萧玉融勾唇,看向呆滞的礼官,“继续。”

礼官回神,立即继续主持仪式。

萧玉融继续拾阶而上。

她的步伐沉稳,仿佛踏过楚乐数代帝王奠基或摧折过的厚重基石之上。

两侧的扶阳卫目视前方,坚定不移。

群臣身着庄重的朝服,分列两侧,神色恭敬。

萧玉融登顶,缓缓转身,面向臣民。

冕旒垂落在面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仪态万千,风华绝代。

萧玉融站在至高处,“愿我楚乐国祚绵长。”

“陛下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高呼声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直冲云霄。

望着高台上的萧玉融,李尧止垂眸轻笑一声。

他犹记得他的族兄李荣钊为了那一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闹到最后如同行尸走肉。

可他,他的殿下,都是行路与众殊。

人言不足畏,史书不足惧。

昭阳镇国长公主登基,改年号照熙为昭阳,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

史册记载,其在位期间,广开贤路,不囿出身,唯才是举。凡有才能者,阴谋阳谋,百无禁忌。

后整饬吏治,兴修水利,同北国四十九部开拓商路,扶持学术。

楚乐兵多将广,武器精良,姿态强硬。

女帝的统治坚如磐石,楚乐也有紫气东来,和平之瑞象。丰功伟绩,流芳千古。

也当然的,这些都是后话了。

易厌执行任务的能力当数一数二,而且找到萧玉歇并不是难事。

萧玉融即位的消息已经随着信鸽一起飞往了大江南北。

跳过萧玉歇坐上那把龙椅是个难事,即使是萧玉歇失踪还留下诏书的情况下,都有那么多人反对萧玉融。

萧玉融对此早有猜测,萧玉寻和萧玉成的态度,也让萧玉融愈发笃定这件事情。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哥哥!”萧玉融扑进萧玉歇的怀里。

萧玉歇下意识接住萧玉融,愣了愣,目光却又柔和下来,“融融。”

萧玉融似乎很久没叫他哥哥。

他也似乎失去了萧玉融很久。

“你实话告诉我。”萧玉融勾住萧玉歇的脖颈,把人拖低了,双眸雪亮,“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把我送上这个位置?”

萧玉歇下意识沉默。

“你实话告诉我。”萧玉融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

萧玉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承认了,“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想的?”萧玉融追问。

“父皇驾崩,乾坤宫变,王上加白的那一日。”萧玉歇说道。

那么早,早到萧玉歇真正成为帝王的那一刻,就那么想了吗?

萧玉融沉默了片刻,“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却又不说?”

萧玉歇想要替萧玉融试一试。

楚乐这一艘男尊女卑的船已经开了很久,这艘巨轮想要调头并非易事。

但是萧玉融有那样的野心,他就想替自己的妹妹试一试。

所以他一步步捧着萧玉融走上高位,一点点铲除那些可能会影响到她的人。

为了完成这个目的,他险些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想要的,他一开始希望萧玉融能够得偿所愿。

萧玉融永远是他心中最麻烦的天真。

“我的妹妹。”萧玉歇捧住萧玉融的脸,揉了揉她发红的眼尾,“我只是希望你岁岁平安,喜乐安康。”

“那三哥呢?真的是你杀了他吗?”萧玉融又问,“我本以为是你,可是现在想想,你又为什么不说呢?你能摒弃旧嫌重用二哥,为什么不饶过三哥?他关在那里,已经阻碍不到你了。”

“嗯、嗯……”萧玉歇垂下眼眸。

他无数次是真的想要萧玉生死。

他怨怪萧玉融总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而疏远他,背离他,明明他们才是一起的。

他们同根同源,骨血相溶。

从宫变那一日他就开始认定,亲缘的寡淡,他本身就没有这个缘分。

只有萧玉融是不一样的。

后来他反悔了,他不想让萧玉融伤心。

软禁也好,萧玉生和他母族总归不会再起什么风浪了。

但萧玉生却不那么想。

萧玉融出征讨伐吴氏之后,萧玉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三弟。

萧玉生的母族暗地里在给他传信,萧玉歇知道,但也明白他们掀不起风浪了。

暗卫的消息里,他的母族给了他一把刀。

至于这把刀是让他自刎,不要牵连母族,还是让他刺杀帝王的,萧玉歇也不得而知。

萧玉生形销骨立,全然不见曾经风度翩翩的文雅模样。

“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朕不曾短你吃穿用度。”萧玉歇负手而立。

“长兄……啊,陛下。”萧玉生轻笑一声,“陛下来见罪臣,是为何要事?”

萧玉歇稍稍一顿,望向他,“融融此次出征,哭闹着要见你们。她总说要我顾念亲情,放你们出来。”

“我有时都不知道说她天真,还是说她愚蠢。”萧玉歇轻嗤一声,“发生了那么多,她还做着阖家安康的美梦。”

他幽幽道:“所以我才说她是被宠坏了,因为自己做了什么都会被父兄原谅,以为你我也是这样。”

萧玉生垂下眼,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是想着萧楚天下,想着凡是占了萧姓,凡是流着这血,上下俱为一心,该为了萧氏天下而去活。”

萧玉歇凉凉道:“父皇将她交于柳品珏教导,是应该的。若是照这样养下去,养的她肤色靡曼,四肢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濯,手足堕窳。碰上乱世,碰上乱臣贼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早晚得死。”

“如果是那样,陛下会抛弃她吗?”萧玉生问。

萧玉歇静默半晌,“不会。”

“她就是知道这些,才那么无所顾忌。”萧玉生道。

“宫变之日,若她抵死顽抗,到头来还是我输,你会杀她吗?”萧玉歇问道。

“不会。”萧玉生回答,“她还是长公主,可年号不会是照熙。”

萧玉歇看着他,“但朕及朕的僚属,乃至霍氏一族,你都会发落,是吧?”

萧玉生苦笑:“……是。”

他不想说假话。

到了这一步,萧玉歇还留他一命,已经算萧玉歇心慈手软。

“呵。”萧玉歇冷笑。

“陛下,不……大哥。”萧玉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到底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融融,对不起兄弟姐妹。”

萧玉歇半眯起眼睛,等待他的后续。

“兄弟一场。”萧玉生惨淡地笑了笑,“臣求陛下,莫要因罪臣迁怒于其余人,不要牵连四弟,也不要怨怪五妹。”

他从身后拔出短刀。

萧玉歇瞬间警觉,下意识就要防范于未然,但下一刻那把短刀就抵在了萧玉生自己的脖颈上,毫不犹豫地一抹。

鲜血四溅。

萧玉歇脸上被溅到兄弟的血,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

在寂静之地,萧玉歇缓慢地蹲下身,摸到萧玉生的脉搏。

了无生息。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合上了弟弟的双眼。

萧玉歇依然不清楚那封萧玉生母族偷偷传递给萧玉生的信里,写的是自刎还是弑君。

但是萧玉生选择了自尽。

好、好。

萧玉歇站了起来,对外吩咐:“处理好三王后事,此事不得外传,尤其是不能让长公主知道,懂吗?”

“是。”下属得令。

将事情尽数告知于萧玉融,看着萧玉融微红的眼眶,萧玉歇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睑,“我不会再对他们出手了,哪怕是为了你。”

萧玉融沉默地投入了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