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要上早朝的,王伏宣显然不知节制。

但萧玉融还是要适可而止的。

萧玉融暗恼地锤了一下王伏宣的腿,“送我回去。”

“好。”这会的王伏宣很好说话,似乎心情很是愉悦。

王伏宣自己整理好衣衫,也替萧玉融整理好一切,连衣服的皱褶都给仔仔细细抚平了。

见王伏宣还是打算坐着轮椅,萧玉融又锤了一下王伏宣的肩膀,“你居然还打算这样?装什么啊,你又不是走不了。”

王伏宣沉默。

他确实不是走不了,他这些年以来,都是因为年幼时因为走快了看起来一瘸一拐的,很奇怪被嘲笑了才不走的。

“走一走嘛,陪我走一段,又不远,嗯?”萧玉融软了声调。

王伏宣张了张嘴,找了个借口:“腿疼。”

萧玉融拧他腰,“现在你知道腿疼了?刚才怎么不说腿疼呢?啊?”

刚才王伏宣把她压在铜镜前面的时候,可没说什么疼。

王伏宣又一声不吭,耳根倒是起了一层薄薄的红。

“快点!站起来跟我去,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萧玉融站起来,踢了踢王伏宣的腿。

平心而论这是个极其冒犯的动作,对于王伏宣而言或许还有侮辱和欺负的意思,不过是由萧玉融来做的话,就有了别的意味。

可他偏偏就吃这套。

他不是她的丈夫,甚至连朋友都不是。

他是一条毒蛇,而她是另一条毒蛇。

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把自己哄得很开心。

所以王伏宣还是缓慢地站了起来,跟着萧玉融一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公主府走。

“多久没见你起来自己走过这么长的路了?”萧玉融悠哉悠哉地跟王伏宣并肩走在月下。

王伏宣讽刺地弯了弯唇,“不还是为了陪你?”

“你这不是走得挺好的?别每天苦大仇深地坐在轮椅上装瘸子,走着看看。”萧玉融替王伏宣下了决定,“明天上朝就用走的,慢慢走,看不出来的。”

王伏宣抿紧了唇瓣,没有答应,也没出言反对。

萧玉融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快点答应。”

“要有人敢说闲话,我做了陛下第一个先砍了他脑袋。”她叉腰。

“嗯。”王伏宣眉眼稍稍柔和了些,“好。”

萧玉融满意了,“这才对。”

又走了一段,萧玉融又有了别的想法,“背我走。”

王伏宣无语,瞥了一眼萧玉融,没有说话。

萧玉融看他的背影,琢磨片刻那个眼神的意思,便朝着他一路跑了过去。

萧玉融跳到他背上,砸得他一趔趄。

王伏宣也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托住了萧玉融的腿弯,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毕竟有腿伤在,走得有些艰难,在负重下甚至有些一瘸一拐。

“痛不痛?”萧玉融伏在他的肩膀上问。

王伏宣走得很慢,“有点。”

“那要不放我下来?”萧玉融原本就只是闹一闹玩。

“不放。”王伏宣仍然负重前行。

萧玉融切了一声,埋在王伏宣肩上笑,“等我当了皇帝,我就让你当淮陵王。”

“那个算了。”王伏宣勾起唇角,“照你这么封,得有多少个王侯?”

“那也是。”萧玉融点点头,晃了晃双腿,“快走快走,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早朝还要舌战群儒呢。”

“嗯,知道了,我会帮你的。”王伏宣往上掂了掂萧玉融,将人往上拖了一把,“别乱动,小心掉下来。”

他踩着一地霜雪般的月色,背着萧玉融往前走。

*

不出所料,即使是前夜里派遣了扶阳卫挨家挨户上门,上早朝的时候依然有一群人反对。

这回他们学聪明了,不再说什么女子不可登基,而是冠冕堂皇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例如说从萧玉歇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来入手。

“呵。”萧玉融坐在龙椅上,笑出了声。

“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如此之类者,繁不胜数。”她道,“徇私舞弊,贪污受贿,道德败坏者,也不在少数。”

她说罢,玉殊带着一队镜部和花部的扶阳卫从殿外走进来,手中拿着的都是搜集而来的反对者罪证。

自然也有一些自身没什么毛病的,见了这一幕也是胆战心惊。

达官显贵出入追月阁者不在少数,进了追月阁,一言一行都会悄无声息地暴露在度熙和扶阳卫的眼里。

扶阳卫手眼通天,有不少人在追月阁里会毫无自知地暴露自身的问题。

即便是有些人本身没有问题,身边的家人族人,也会有不少有问题。

条条罪证,触目惊心。

萧玉融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敲了敲太阳穴,“诸位爱卿,要不要瞧一瞧上边有没有自己,或是自己亲族的?”

大殿上一时间鸦雀无言。

“古往今来,天下才能出众者不胜其数。这皇位,也该是有能者任之,而非以性别论之。”萧玉融道,“本宫既是正统,又是有能者,为何不能做皇帝?”

她捏着下巴,幽幽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听着这之前广为流传的民间言论,不少朝臣一个激灵。

“别紧张嘛。”萧玉融笑,“本宫母族也是世家。”

她坐直了身子,“也该到我做皇帝了,你们可以试着制止看看,试试能不能做到。”

“毕竟当年你们也制止我参政议政,制止我手握兵权,制止我头戴冕旒身着龙袍,都失败了不是吗?”她的语调带了些戏谑。

“放心吧,诸位。”萧玉融扫视底下众人,“本宫深知自己肩负的东西,皇兄既然将皇位传于本宫,也是信任本宫。”

万马齐喑。

谁忘得了?

他们现在回忆起来,好像也是萧玉融假死了这一年半载的,让他们都忘记了这人有多恐怖了。

再看看朝堂上有多少人是她党羽,是她门生故吏。

哦,就为了当年她戴冕旒穿龙袍坐龙椅,还有个火烧相国寺的疯子呢。

他们看向李尧止,李尧止面露微笑。

这么说来,萧玉融称不称帝有什么区别?

反正之前萧玉歇在位的时候,也是他们兄妹二圣临朝。

只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称呼而已。

萧玉融站了起来,掷地有声:“本宫定当不负皇兄所托,以国家社稷为重,以百姓福祉为念,勤勉理政,长治久安,为国家和百姓谋福祉。”

“陛下圣明。”李尧止掀起衣袍,跪地行礼。

“陛下万岁。”随后一众臣子纷纷跪地。

萧玉融满意了。

“既如此,诸位并无异议,那便一周之后登基大典。”萧玉融一锤定音。

臣子们对视一眼,应声:“是。”

*

礼乐奏,笙鼓鸣。

登基之日,阳光如金色的纱幔般笼罩在巍峨浩**的宫殿之上,恢宏大气的礼乐声传遍宫廷上下。

血红长毯从一头的宫门铺就,攀爬过漫漫长阶,绵延不绝。

萧玉融黄袍加身,金红色的龙凤呈祥纹路从袍角袖角蔓延而上,威仪与明艳并存,雍容端丽。

她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拾阶而上。

旗帜飘扬,车铃作响,马辔闪耀,诸侯臣子觐见新王。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

礼官双手捧着圣旨,以洪亮的声音宣读登基诏书。

把玉玺捧到萧玉融面前,打开盒子时,礼官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萧玉融停了一下,看到礼官发抖的手又倏地一下把匣子合上了,强撑起一个笑脸,将装国玺的匣子呈给萧玉融。

萧玉融心底一顿,明白玉玺估计是不见了。

礼官这是在强撑着仪式和场子。

“等等!”

萧玉融垂目看下去,有人提着刀和一个包袱从底下越众而出。

什么时候混进来的?又是哪个看不惯她登基的能人异士?萧玉融半眯起眼睛。

玉殊脸色大变,一众扶阳卫立即就要将人拿下。

这是主子的大好日子,却出了这样的纰漏。

“等等。”萧玉融抬手,“让他上前来。”

“公主……”玉殊紧张道。

萧玉融先前就跟他们说了,只有他们无须改变称呼,照旧就好。

她待旧人,到底是留恋。

“让他上来。”萧玉融又重复了一遍。

她站在长阶中间,还有剩下的一段阶梯没有走完。

曾经她跟萧玉歇共同走完了这条路,如今她一个人,却也有这么多的阻碍。

玉殊用杀人般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人,后退了一步。

那人上前,打开包袱,里面俨然是国玺。

萧玉融瞥了一眼礼官,礼官汗流浃背,不停地抹汗。

理应是他看管好玉玺的,谁知道会在这种节骨眼上被人盗走?

“什么意思?”萧玉融问。

那人答:“你不配拥有这块玉。”

萧玉融扬起眉梢,“你和我有仇有怨吗?”

“无仇无怨。”他回答。

“那你为何要制止我?”萧玉融又问。

那人义正言辞:“我为了楚乐和百姓们而来。”

他指责:“你暴虐无道,滥杀无辜,连亲族都不放过。你奢靡成性,大兴土木,你穷兵黩武,四下征战,你若是成了帝王,楚乐将永不太平!”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这路上哪个王侯手上没有沾血?我杀他,他杀我,用以刀兵者即使是被刀兵以对也不能有怨言。”萧玉融冷淡地垂着眼睛,“你手执兵刃,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眯起眼睛,“我不成帝王,这天下就太平了吗?利刃在手,权大无边,群雄并起,逐鹿天下。”

“与其这般纷乱不休,倒不如由我来一统天下。”她摊开双手,袖袍招展。

那人又道:“你终究只是女子,不可入主玉京,这天下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女子为帝,闻所未闻。”

“这些话,即便是你杀了我,我也要说。”他仰起脖子,言语激昂。

“哈——”萧玉融笑出了声,“原来是这样,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苦求留名于世却没有办法,跑来我这以死沽名钓誉了。”

“你!”那人涨红了脸,高举起手中的玉玺,“即使是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改变事实,你的统治只会如同这块玉玺一般。”

扶阳卫当机立断,以玉殊为先从四方朝着那个人冲了过去,要去夺下国玺。

玉玺掷地,四分五裂。

“哈哈哈哈哈!没有国玺,如何能算名正言顺?”那个人仰头大笑起来。

“你!”玉殊双目通红,就要提剑砍他。

“玉殊。”萧玉融喝止。

玉殊硬生生止住,跪地,“公主恕罪,属下无能……”

“呵。”萧玉融嗤笑。

她上前一步,“我站在这里靠的是一块冰冷的玉吗?靠着这一枚玉,我就可以成立扶阳卫,开设女子学堂,招立女官,诛杀文王,平定叛乱了吗?”

“我的父兄对我照顾有加,因为他们,因为我的亲族,因为我的幕僚,因为所有支撑我的人,也是因为我自己,我才能站在这里。”她垂眸的姿态平静却不怒自威。

萧玉融道:“没有那块玉,我照样能君临天下!”

掷地有声。

她的话语不亚于玉碎之时带给众人的震撼。

“你想要留名于世,我就叫你留名于世。”萧玉融微微扬起唇角。

她瞥向玉殊,“玉殊。”

“是!”跪在一侧的玉殊起身,抬了抬手。

旁边的扶阳卫立即上前,扣押住那人,将人连拖带拽扯了下去。

“你就跪在玉京城门口,向着进出往来之人跪着。你的脸上会刺下你的姓名和罪行,进出玉京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直到你化作一具枯骨。”萧玉融说道。

“不!不行!你杀了我!萧玉融,你杀了我!”此人挣扎怒吼,却无济于事。

他被扶阳卫拖拽着路过周围列队而立的臣子,群臣都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颅,降低存在。

萧玉融弯了弯唇,“再去造一枚玉玺,不仅要有龙,也要有凤凰。龙鱼凤鸟螭虎钮,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是。”立刻有人应声。

“报——”有扶阳卫从人群之后快步疾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