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回到北京后没过多久,就被家人送到为包衣子弟办的景山官学去读书。后来,还升入咸安宫办的官学。

官学教授的无非是“四书五经”这一类东西,曹雪芹对这些学问不感兴趣。但既然已经入学,每天也不得不听着老师授课。

这天下学回家,在走廊上正好遇到曹頫。曹雪芹立即站住,低头垂手向父亲行礼,曹頫少不得就要查问功课。

“三伏天是半功课,本来逢三八切磋诗文,这个月改了逢五政论类的文章,限一千二百字以内。”曹雪芹说,“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多了。”

一听这话,曹頫顿起反感。他对曹雪芹的管教,虽已不似以前那么严厉,但在八股文上却仍旧不肯放松,因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举人,成进士,最好还能点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偏偏曹雪芹最讨厌八股文,此刻的语气,便很明显。

“你来,”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曹雪芹随父亲走进书房。

“你坐下来!”曹頫指了指靠门的一把椅子。

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应一声“是”,便端端正正坐下。

“你今年十九岁,明年官学念满了,就得当差。”曹頫问道,你想过没有,你能做什么?”

这一问将曹雪芹问住了,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会派一个什么差使。”

“那还不是想象得到的,反正不离笔帖式,学业好就是八品,不好就是九品。”曹頫又说,“内务府的差使,多半听人使唤,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气,你行吗?”

一听这话,曹雪芹心上便似拧了个结。他是到了京里,才知道当包衣是什么滋味,说穿了便是奴才。

有一回五阿哥要挑几名哈哈珠子,差点儿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象,捧着衣包,或者牵着狗跟在五阿哥身后,会是什么样子。曹雪芹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应道:“我不能当那种差使!”

“我想你也不能。你离纨绔二字,也不过一墙之隔,看不得人的脸嘴,受不得人的气。既然如此,我倒问你,你何以自处?”

“我……”曹雪芹在这一层上没有细想过,这时只有一个愿望,“我还是想念书。”

“想念书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念书,你才是你祖父的好孙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当心肝宝贝。”

“你不想在内务府当差,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正途,一条是军功。”曹頫略停一下又说,“后一条也许有机会,可是你吃得了营盘里的苦吗?”

“那……”

“你别说了!”曹頫抢着说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愿意让你从军。所以,说来说去,你只有在正途上讨个出身。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哪还能说不是?曹雪芹毫不考虑地答一声:“是。”

“那么,你怎么才能在正途上讨出身呢?”

“这自然是,想法子中个举人。”

曹雪芹从心底里厌倦学习八股文,一想到要靠这个才能“讨个出身”,怨气更重,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到了祭神的日子。

满洲的风俗是“祭必于寝”,所以宫中祭神是分属在皇后的坤宁宫里,王府的祭祀就在王爷与福晋(满族称亲王、郡王等的妻子)所住的上房。正中堂屋,西墙上设一块朱漆搁板,板上悬一块镶红云缎黄幪,下粘纸钱三挂,称为幪架,而一般多用“祖宗板子”这个俗名。

“祖宗板子”前面设一张朱红长方矮桌,上供香烛。陈设虽简,礼节却异常隆重:第一天拣米选豆;第二天磨粉蒸面,到了这天午夜之后,祭礼便开始了。

平郡王府从大门到上房,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但声息不闻,不但没人说话,连置放器物都不准出声,以肃静为至诚。

丑正一刻,主祭的平郡王福彭上香,率领全族男丁三叩首,厨子随即和面做饽饽,就在院子里临时搭设的大灶上蒸熟,装成十一盘,每盘十一枚,献上供桌,免冠行礼。接下来便是“请牲”了。

牺牲是老早选定的三头大猪,此时只用一头,缚在屠**抬了进来。这头黑毛猪称为“黑爷”,原是早就洗干净了的,但仍要主祭用一把新棕帚遍扫牲体。缚猪的绳子也换了新的,这才抬入室内摆在供桌前面,意思是请祖宗审视享用这么一头肥猪是否合意。当然又需行礼,礼毕就要请“黑爷”归西了。

此时不能用“杀”或“宰”之类不吉利的字眼,宰猪称为“省牲”。屠夫下手之前,先提起猪耳朵灌一大碗烧酒下去,将“黑爷”灌醉了,省得“省牲”时乱叫。

下手时也有规矩,晨祭用公猪,以左手执刀。及至破腹开膛,第一件事是将附着于大小肠之间的脂肪剥下来,连同生猪血一起先上供。这肠间之脂,就是《诗经》中“取其血膋”的“膋”,满语叫作“阿穆孙”。

这时整头猪已置入大锅去煮,煮熟撤饽饽献牲,猪头朝上,头上插一把柄上有个铃铛的鸾刀,另外盛汤一碗,碗上架一双筷子,随同供献。

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这时天已经快亮了,息香撤幪,晨祭告成,全族吃肉、吃饽饽散福,不准喝酒。

到过午不久,夕祭开始,只是“省牲”须用右手,“黑爷”是一头母猪。

黄昏时分,撤饽饽献牲。这后半段的祭礼由主妇主持,这件事累人不说,还有点儿吓人。如果是有些知书识字,深明事理,而又喜欢寻根究底的才媛,勉强还能适应。主持夕祭,必须要明媒正娶的正室妻子主持,如果她们胆子小,每主持夕祭就会有一种恐惧之感。

因为这后半段的夕祭,有个专门名称叫作“背灯”,先是息香撤火,再用布幔密遮窗户,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主妇在内。

这还不够隐秘,中门也须紧闭,男丁都在门外屏息等候。似此远摒男子,独留主妇一个人在密室祭神,当然是表示什么都可以供献给神的。

当初何以制定这样的仪式,已无从稽考起源。彼时的礼节是,主妇在室内行九跪九叩的大一礼,顿首八十一次之多。

而此时“秋老虎”的炎威犹在,穿上礼服在密不通风的屋子里行此大礼,那可真是苛刑。

大奶奶也就是平郡王福晋,好不容易行完了礼,已站不起身,双手趴地,膝行摸索着到了矮桌前面,将“黑爷”头上的弯刀拔了下来,放在桌上,忍不住狂喊一声:“快点灯!”

中门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启门秉烛而入。福彭推门进去一看,大奶奶坐在地上,汗出如浆,面无人色,赶紧将她搀了起来,低声抚慰着说:“辛苦你了,好歹撑着一点儿。”

散福之后,便得预备祭天,俗称“祭杆子”。

这根神所凭依的杆子,以杉木制成,高出屋檐。这个露天的祭礼,仪节与晨祭及背灯都不同,牲用公猪,不光是去毛,还要剥皮,称为“脱衣”。

肉煮熟后,选取精肉,跪切成丝,供神后,将肉丝与小米饭拌和在一起,另加血肠,移置竿顶的斗内。

这个礼节是有来历可考的。据说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起兵征明时,打了一次败仗,匹马落荒,而追兵甚急,只得下马躲在一棵大树之下。

忽然飞来一大片乌鸦掩护太祖,挡住了明兵的视线,因而得以脱险。为了崇功报德,设杆子祭乌鸦,托名祭天。

祭天既毕,暑气渐去,赶紧铺设“地平”,布置坐具,来吃肉的宾客已经到门口了。第一个是曹雪芹,还带了他的一班同学。

原来他们有个诗社,夏天夜集,在德胜门内积水潭看荷花作诗,贪凉坐到四更天,饥肠辘辘,商量着到哪里喝一顿卯酒(早晨喝的酒。卯,旧式计时法指早晨五点钟到七点钟的时间)。

曹雪芹想起平郡王府有肉可吃,反正只要懂得礼节,识与不识,皆可做不速之客,因而带了他的同学,做了第一批宾客。

虽说吃肉的规矩是客至不迎也不送,客去不辞也不谢,但曹雪芹毕竟是至亲晚辈,不能不向太福晋(老王爷的嫡福晋[正妻])致意。

原以为太福晋这天有好些王公的福晋和格格要接待,中门传进话去,所得到的答复必是:“知道了。今天事忙,不必见面了。”

哪知竟是:“霑二爷请进去吧!太福晋正在问呢!”

于是,颇感意外的曹雪芹,一面跟着领路的仆妇走,一面在心里琢磨,将太福晋可能会问到的事都想了一下。

走近第五进院落,已听得娇声笑语,大概堂客赶早凉到的已不少了。果然,一进垂花门,目迷五色,见到不少身着彩色绸衫的倩影。

曹雪芹赶紧低下头,目不斜视地被带到了太福晋面前。他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垂手屈膝说:“给姑太太请安!”

“起来!你娘好吧?”

“托姑太太的福,”曹雪芹说,“哮喘好多了。”

“你都见见!”太福晋便一一指引,“这位是礼王福晋,这位是超武公的老姑太,这位是昭武侯的太福晋……”

曹雪芹一时记不了那么多名字,反正都是长辈,只执晚辈之礼便不错。

请完安后,只听太福晋向在座长辈告个罪,将曹雪芹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问话。

“你在官学,多早晚才算满期?”

“到今年年底。”

“你今年十九岁,早就过了当差的年纪。”太福晋说,“官学里念满了,也不过当个笔帖式或者库使,要多少年才熬得出头?

你身子一向壮实,我看你不如弃文就武吧!”

曹雪芹没有想到太福晋是关怀他的功名事业,这方面他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所以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是极好的机会,你到前方营盘里吃两年苦,大概至多三年,就能混出个名堂来了。”太福晋又说,“只不知道你母亲肯不肯放你?”

曹雪芹这才明白,太福晋的意思是,让他跟着平郡王到北路军营去效力,在军功上搏个前程。

曹雪芹功名富贵倒不大在意,只想到张骞、班超立功绝域的故事,不由得起了见贤思齐的念头,心里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你回去问问你娘的意思看。”太福晋说,“你跟你娘说,不会让你去打仗,劝你娘放心好了。”

“是!”曹雪芹踌躇着说,“王爷初九就得出京了,只怕日子上来不及。”

“这倒不忙在一时,哪怕等你在官学里散了学再去也不晚。

反正你父亲也在粮台上,随时都可以派人送你去。”

曹雪芹在官学的宿舍中住,家中情形,不甚清楚,不知道曹頫也在粮台,当即问道:“原来父亲也要跟王爷去办粮台?”

“不是跟了去,是在京里管事。”太福晋又说,“眼前还没有名义,只是派在粮台上做个耳目。”

没有名义是因为曹頫眼前还是废员,不能奏请派差,不过这当然也是军功。只要打个胜仗,平郡王办保案时,补叙劳绩,复官无非迟早间事。

于是曹雪芹想了一下说:“跟姑太太老实回话,我倒很想到前方见识见识,不过我非得跟我娘说明白不可。”

“原是。你娘就你一个,又是老太太最放不下心,如果我没有把握,不会让你走这条路。你把我的这番意思,务必跟你娘说清楚。”

“是!”曹雪芹停了一下问,“姑太太没有别的话?”

“就是这些话。你吃肉去吧!”

为了避免再一次无谓的应酬,太福晋叫人将他从屋后角门带了出去。穿过甬道,回到原处,宾客已经大集,曹頫与儿子曹震也都到了。曹頫神态如常,曹震却有种掩抑不住的兴奋之情。

这时曹雪芹带来的那班同学,每人都有一两斤肉下肚,吃饱了在等他。曹雪芹有事想跟曹震说,便对众人道了歉:“家里还有些事,你们先走吧!”并托一人代为请假,叫人带他们出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