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同学走后,曹雪芹就在门房中闲坐等候曹震。曹震是曹頫的亲儿子,因为曹頫过继过来的身份,小时候曹震与曹雪芹似亲兄弟一般。
但长大后,因曹震年长几岁,喜好又多有不同,所以交往的圈子各不一样,关系不如小时亲密了。
曹震几乎等客散尽了才走,一见曹雪芹,诧异地问说:“咦!
你怎么没回官学?”
“就为了等你。震二哥,我到你那里,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这会儿不回去。走!”曹震一拍他的肩,“到我衙门里谈去。”说到最后一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镶红旗三都统衙门的门前,曹雪芹看到,门上新贴的一条三十厘米宽、一百八十厘米多长的梅红笺,浓墨大书“定远大将军驻京粮台”;又一张尺寸较小,写的是“定远大将军大营塘报处”。曹震自然是在粮台办事,怪不得一脸春风得意的神情。
进了大门,往右一转,另有一个大院子,南北各有五间敞厅,乱糟糟地挤满了人,只听有人说道:“好了!曹二爷来了,你们等着吧!”此言一出,嘈杂之声顿息。
大家都转头来望,有个军机处担任勤务的人上前向曹震请个安,起身引路。曹震昂然直入,在北面敞厅朝南的一个隔间中坐定,向那来人说道:“你请张老爷来。”
“张老爷”便是刚才叫大家等着的那个人,一进来先指着曹雪芹问:“这位是?”
“这就是舍弟曹霑。”曹震又对曹雪芹说,“这位是张五哥。
别看他成天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人可风雅得很,琴棋书画,件件皆能。”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知他的官衔是司库。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招呼,张司库已放下手里的卷宗,满脸堆笑地拉着曹雪芹的手说:“原来是霑二爷!我叫张子谷,咸安宫官学离这里不算远,下了学找我来。”
曹雪芹觉得此人热情可亲,颇有好感,当下满口承诺:“是!
是!我定会来找张五哥。”
“叫他曹霑好了。”曹震说了这一句,便谈公事,“怎么样?
都是来借钱粮的?”
“可不是!”张子谷将卷宗打开,里面是一大沓借条。
“各家情形不一样,请二爷定个章程下来,我好去打发。”
“王爷交代,宁可先紧后宽,开头一宽,做成例规,以后就难办了。”
“那么,是怎么个紧法儿呢?”
“有一个月的恩饷了,另外再准借一个月。”
“一个月怕不行。”张子谷很为难的模样,“有人还打算借半年呢!”
“借半年的钱粮?那不开玩笑!此刻花得痛快,往后吃什么?”曹震接着又说,“最多借两个月,分四个月扣。”
张子谷想了一下说:“能不能分六个月扣?”
“好吧!就分六个月。”曹震又问,“祝家怎么说?”
“最近米价又涨了。”
一听这话,曹雪芹便注意了。
原来曹震所说的祝家,是京城里有名的老根儿人家之一,世代业米,在明朝便是巨富,被称为“米祝”。
他家在崇文门外板井胡同的园林极盛,传说十天都逛不完。曹雪芹慕名已久,所以此时不由得留神细听。
“祝老四说,历年的军粮,都是他家办,回扣有一定的例规。
不过在期限上可以想法子,如果能放宽两个月,他愿意每一石送一钱半银子。”
“这也不过三千两。”曹震有些失望,“能办得了什么事?”
“本来军粮就是运价贵。”张子谷又说,“祝老四很愿意帮忙,说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是……”张子谷将椅子拉了一下,凑近曹震,低声说道,他说军粮完全是运价贵,运到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运价每石二十五两,北路最近的也要十一两,平均是十六两银子一石。
两万石米光是运价就是三十二万两,倘或在这上头耍点花样,弄个两三万是很方便的事。”
“这话有道理。”曹震转为兴奋了,“咱们倒找他谈一谈。”
“那么,祝老四打算出个什么花样,你问他没有?”
“谈了一下,大致是以近报远。譬如运乌里雅苏台,本来规定三千石,报它五千石,运价自然就高了。这多出来二千石的浮价,就可以扣下来。”
“那,范芝岩肯不肯出领据呢?”
“大概肯出。”
“肯出就好办。不过,这件事一定得先扎扎实实说妥当,‘大概’可不行。”
“二爷,”张子谷微笑着说道,“你要扎实,人家也要扎实,领据是出了,将来报领五千石、实运三千石,另外二千石运到近处,户部要追差价,怎么办?”
曹震手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咱们想法子不叫户部追就是了。”
“能如此,人家就没话说了。不过也得有个凭据才好。”
“什么凭据?”
“这,二爷还不明白,无非拿笔据换笔据……”张子谷没有再说下去。
曹震眨了一会儿眼,迟疑地问:“你的意思是要给他出个借据?”
“对了。如果要追差价,他就拿这张借据来抵付。”
“那么,不追呢?户部不追,我有借据在他手里,不就欠了他一笔债了吗?”
“这是信得过、信不过的事。如果不用追差价,他也不敢拿这张借据来要债。”
“话不是这么说。”曹震大为摇头,“除非他也写张东西给我。”
“要怎么写呢?”
一时没有好办法,也就不谈了。张子谷只说祝老四想请曹震吃饭,主随客便,要个日子。曹震欣然相许,决定在定边大将军出京的第二天赴席。
等张子谷告辞,曹雪芹才有机会开口,将太福晋的意思,照实说了一遍。曹震大感意外。
“这是办不到的事。太太怎么能放得下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曹震道:“你别想得太美,自以为一番豪情壮志,等吃了苦头想回来时才会懊悔。反正这件事一定办不通,你趁早死了心吧!”
“可是太福晋那里呢,怎么交代?”
“那好办。反正太福晋也说了,等你年底在官学的期限满了再去也不要紧,眼前先支吾着,到时候再说。”曹震又说,“不过,你还是得回去一趟,不然撒谎就露马脚了。”
“当然。无论如何,太福晋的意思,我得跟娘说。”
“对了!你回头就走,我叫人派车送你去。”曹震踌躇满志地说,“现在可方便了,要车有车,要马有马,要船有船,要伕子有伕子。”
见此光景,曹雪芹立即想到他跟张子谷所谈的事,心里不由得替他担忧,很想劝他几句。当今皇帝最重视官员的廉洁,贪污这样的事,雍正皇帝深恶痛绝。一旦事情败露,只怕平郡王都无法庇护。但还在思索如何措辞时,又有人来回公事了。
“你来得正好!派一辆车,派两个人,送舍弟到张家湾。”
曹震回头问道:“你哪天回来?”
“我想多住两天。”曹雪芹答说,“给我借匹马,不必费事。”
“这么热的天,你安分一点儿吧!中了暑还得了!”
“这样好了,我另外通知通州驿站,令弟要回京,随时可以去要车。”来人说道。
“这样最好。”
接着,曹震便替曹雪芹引见,那人是镶红旗的八品笔帖式,派在粮台上管车马,所以说他“来得正好”。
“震二哥,”曹雪芹想起这件事,“你到祝家去赴席,能不能带我一个?”
“干吗?我们有事谈,不是去应酬。”
“我知道。我是想去逛逛祝家的园子。”
“那还不好办,等你从通州回来,到他园子里去歇夏避暑,都是一句话的事。”
“这就更好了。”曹雪芹非常高兴,“听说祝家的园子,十天都逛不过来,原该住几天才能畅游。”
“好吧,这件事我答应你。”
一路上,曹雪芹想着震二哥私下贪银的事,心存疑问: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谋官,不知是不是都为了这事?这些贪官的贪污手段让曹雪芹觉得心惊胆战,因为在他看来,这样见不得光的行为,早晚会出大事。